我當初是被教育局直接從班主任調(diào)到校長崗位的，沒做過一天中層干部。不只是當校長之初，就是現(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跟老師們說，我是不會做校長的，只是一邊做一邊學。但是，慢慢地，我也有一些進步。這得益于許多教我當校長的“老師”。那么，誰在教我當校長呢？
一
剛得知我要當校長，我的腦海里馬上閃現(xiàn)出我參加工作以來經(jīng)歷的幾位我敬佩的校長，我回憶著他們是如何當校長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林祥康校長，他是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樂山一中時遇到的第一位校長。林校長是一名儒雅的知識分子，教外語。他給我的印象是真誠、寬容、磊落、隨和。在他面前，我從來不會有緊張感，只會有在父輩面前才有的親切感和安全感。當時，我常常邀請他參加我們年輕人的活動，他只要有時間，都會欣然前來。我們和他開玩笑，叫他“康大叔”，他也不生氣，總是笑呵呵的。想起善良的林校長，我提醒自己，一定要真誠地對待每一位老師。
還有羅永昌校長。羅校長對我要求很嚴格，當時我犯過不止一次錯誤，總是給羅校長“添麻煩”，但每次羅校長總是嚴肅而耐心地找我談心。他許多話確實有道理，而且我能夠感到羅校長對我的好，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他。羅校長有一個最大的特點——絕不整人。不管他如何嚴厲地批評你，你都不用擔心他會給你小鞋穿。20多年后，我已經(jīng)是所謂的“名師”了，有記者去采訪羅校長，請他談談對我的印象，他說：“李鎮(zhèn)西當年就像《亮劍》里的李云龍，經(jīng)常給我惹麻煩，但優(yōu)點突出。”盡管我經(jīng)?！叭锹闊保_校長依然欣賞我的優(yōu)點。想起羅校長，我告訴自己，要尊重年輕老師的個性，要允許年輕老師犯錯誤，要以寬容之心待人，永遠不要有整人之心。
后來，我從樂山一中調(diào)入成都玉林中學，校長是楊興政。我永遠記得第一次到玉林中學的時候，楊校長那真誠急切的話：“你來我這里干吧！”更忘不了，我背著行李、拖著箱子走進學校時，楊校長兩手抱著我的箱子，從一樓一步步走到五樓宿舍。對于楊校長的管理，說實話，并不是他的每一個做法我都認可，但是他的敬業(yè)、他的全身心投入、他對校園如同對自己家園一樣的熱愛，讓我感動。楊校長總是背著手在校園里轉悠——哪怕是星期天，那神態(tài)，宛如一位農(nóng)民深情地巡視著自己的莊稼地。現(xiàn)在我?guī)缀趺刻煸绯康谝粋€到學校，應該說就是受楊校長的影響。
成都市石室中學的王紹華校長也是我經(jīng)常想起的校長。我調(diào)到石室中學時已經(jīng)從教15年，小有名氣。王校長找我談心，問我的想法，我說我不想做什么“行政”，就想把書教好。王校長馬上說：“好！我尊重你。我會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讓你朝教育專家的方向發(fā)展?！敝笸跣ｉL果然沒有給我任何行政方面的干擾，讓我安安靜靜地教書。但是只要有教育學術方面的活動，他都盡量讓我參加。1998年秋天，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去北京參加了紀念蘇霍姆林斯基八十周年誕辰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向中外學者展示我的教育心得和成果，受到包括蘇霍姆林斯卡婭在內(nèi)的許多專家的好評。可以說，參加那次會議，是我教育生涯的一個積極的轉折點。我也有缺點，但王校長安慰我說：“誰沒缺點呢？鷹有時比麻雀飛得低，但麻雀永遠不可能像鷹一樣飛得高?！敝钡浆F(xiàn)在，我還和王校長保持著聯(lián)系，常常從他那里繼續(xù)獲得成長的養(yǎng)料。王校長教會我寬厚，教我與人為善，教我要欣賞每一位老師的長處，并尊重每一位老師的個性，并根據(jù)這些個性幫助老師成長。
其實，當我回憶過去經(jīng)歷的校長時，當然也會想到個別心胸狹隘，甚至喜歡為自己謀利益的校長。但即使這樣的校長，現(xiàn)在想起來，也從反面給我警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在教我如何當校長。
當校長之初，我這樣告訴自己：沒當過校長不要緊，我經(jīng)歷過好多校長??！當初我做普通教師的時候，最敬佩校長怎么做，我現(xiàn)在就盡量那樣去做；我最反感校長怎么做，我現(xiàn)在就盡量避免那樣做。
二
不得不提到雷福民局長。
2006年8月初的一天，我接到一個手機短信：“李老師，請明天上午九點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雷福民。”當時我知道武侯區(qū)教育局局長叫雷福民，但我沒見過他，也不認識他。第二天，我按時來到雷局長的辦公室。雷局長開門見山：“歡迎你到我們武侯區(qū)來！我給你一所學校，你來當校長。我盡全力為你創(chuàng)造條件，圓你教育家的夢！”一席話說得我心里熱乎乎的。他還說：“我們武侯區(qū)在全市并不是最有錢的區(qū)，卻是對教育投入最多的區(qū)！”也就十幾分鐘吧，我就和雷局長談妥了：我就任武侯實驗中學校長。
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雷局長確實太支持你了，你提出的要求，他還從沒說過不?！边@話說得有些夸張，但雷局長對我的支持，有時候的確超過了我的預料。剛上任不久，我去見雷局長，談到前任校長欠下的債務，我說：“雷局長，你要支持我哦！”雷局長說：“我當然要支持你！”我乘勢說：“那么，把我們學校的債務免了吧！”他馬上很干脆地說：“免就免吧！”爽快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來我“得寸進尺”，希望教育局撥款把學校操場的跑道改造成塑膠跑道，雷局長欣然同意。再后來，我想改善校園文化環(huán)境，特別提出在學校立陶行知和蘇霍姆林斯基的銅像，雷局長也很支持，叫我拿個方案。過了一個暑假之后，學校環(huán)境大變，文化氣息濃厚，綠樹花草生機勃勃，尤其是陶行知和蘇霍姆林斯基隨時都注視著我們。
雷局長知道我的長處，也知道我的短處，更知道我的一些觀點和做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可，甚至有的還充滿爭議。但他無限地信任我，并根據(jù)我的特點來“用”我——不，不僅僅是“用”我，還特別注意培養(yǎng)我。除了給我配備強有力的副校長外，他還給我具體的指導，甚至可以說是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管理學校。比如，他跟我說在抓教師隊伍建設時不要搞“一刀切”，要根據(jù)不同老師的情況提出不同的要求；他教我在管理過程中如何處理好人文關懷和嚴格要求的關系；他還曾到武侯實驗中學為全校老師做報告……雷局長不僅僅為我學校的管理工作出謀劃策，還對我如何協(xié)調(diào)學校與周邊各單位包括街道辦事處的關系，如何將自己的教育理想同整個國家的發(fā)展趨勢以及同黨中央的戰(zhàn)略部署相結合、相統(tǒng)一，等等，都提出了中肯的建議。我想，雷局長那么忙，不可能對全區(qū)一百多位校長都這么一一指導，但他對我這個校長“新兵”，真是費了不少心。
雷局長特別寬容，他尊重我的思想、個性和一些與眾不同的處事方式。他知道我是一個書生，性格直率，不擅長搞人際關系，不喜歡飯局，特別反感各種應酬，有時候說話單刀直入、言辭尖銳，甚至一些話比較“偏激”，但他都能寬容。他從不強求我改變自己的個性，他希望我繼續(xù)思考、繼續(xù)研究，結合學校實際做學問。有時我比較忙，遇到教育局開校長會，雷局長都允許我不參加。但同時，他一直鼓勵我外出講學。有一段時間，我外出講學時間少了，他便對我說：“你一定要走出去，去講學，去開會，去展示。因為只有這樣，你作為一個教育專家，視野才會更開闊。而且你出去，代表的不只是你個人，而且是我們武侯區(qū)的教育形象。如果你老不出去，人家還以為你犯了錯誤，受了處分呢！”
他知道我作為學者往往比較理想化，于是多次提醒我要有“政治頭腦”。這里的“政治頭腦”絕不是唯上是從的見風使舵，也不是圓滑世故的“官場潛規(guī)則”，而是讓自己的理想與國家發(fā)展的大政方針協(xié)調(diào)一致，從而借助政府的力量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應該說，我當校長那些年，確實有不少在外人看來是“大手筆”的動作，其實，這背后都有著雷局長的智慧。每當學校有了重大舉措，媒體蜂擁而至，風光的只是我，雷局長卻一直默默無聞。
當校長，最大的壓力莫過于升學率，而且這種壓力往往來自教育行政部門。要說我沒有壓力，那是假話，不過說實話，這種壓力只來自我自己的責任感和良知——我覺得，如果學校沒有社會認可的質(zhì)量，我對不住學生及其家長對我和學校寄予的厚望，更是對孩子的未來不負責任！但是，雷局長從來不給我任何升學率方面的壓力。相反，他總是對我說：“什么叫'質(zhì)量’？什么叫'成功’？絕不僅僅是升學率，更重要的是，孩子是否學會了做人，是否具備了文明素質(zhì)。這幾千個孩子背后就是幾千個家庭，武侯實驗中學教給孩子的文明素質(zhì)，也許將帶動他們爸爸媽媽由村民向現(xiàn)代市民的轉變，這就是你們最有說服力的質(zhì)量，是你們辦學最大的成功！”當我對學校成績不滿意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鼓勵我：“你來學校后，學校的發(fā)展變化是有目共睹的。我每來一次，都感受到學校的新變化，只是你天天在學校感覺不到而已?！崩拙珠L如此為我“松綁”，我反而更覺得武侯實驗中學應該有盡可能好的教學質(zhì)量。那年暑假，在初三新教師培訓的時候，我特別邀請雷局長前來給我校老師鼓勁。雷局長那么忙，可二話沒說就來了。面對初三年級的老師，他不僅僅是鼓勁，還非常具體地進行技術指導，出謀劃策。那一刻，儼然他是校長。
雷局長經(jīng)常表揚我：“你當校長，進步是非?？斓模阍絹碓綍斝ｉL了！”我只是笑笑，一言不發(fā)。但我心里在說：還不是因為你，“名師”自然出“高徒”嘛！
三
我特別想說的是，教我當校長的，更有學校的老師們。
這可不是客氣話。我當校長第一次面對全校老師發(fā)言時，就坦陳我對學校管理是外行：“我雖然沒當過校長，但有了在座各位老師，我就有信心，更有智慧了。因為你們隨時都可以教我如何當校長。”
我沒有當過校長，自然有許多不足，不過不要緊，我把自己交給老師們監(jiān)督評判。2007年1月9日，我在我的博客上發(fā)了《老師教我當校長》一帖，帖中說：“我從沒有當過校長，因此沒有經(jīng)驗。不過不要緊，因為每一位老師都可以教我做校長。我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做得不好？還應該怎樣改進？在這里我公開征帖，請老師們回復帖子，幫助我。我愿意真誠地接受老師們的監(jiān)督和批評，這樣我才會成為受你們歡迎的校長?！?/p>
很快引來幾十位教師的跟帖——
“希望李校長多聽我們的課?！薄敖ㄗh李校長關心老師們的身體！”“看到這個帖就看到了一種力量，看到了可以預見的未來！看到了孩子們的希望！”“對自己事業(yè)的淡定，對我們老師的信任，足以讓我們感慨萬千……愿我們在這樣的工作學習環(huán)境中，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讀到老師們這樣的帖子，我真的感到，不僅僅是我在引領老師們，而且我也被老師們引領著。我們的確在互動中一起成長。
不僅僅是通過網(wǎng)絡，平時在和老師們談心或者隨意聊天的過程中，我也征求老師們對我的意見和對學校工作的建議，我從中往往獲得不少智慧。有老師給我建議：“能否在會議室和辦公室添置一些綠色植物，以美化環(huán)境、凈化空氣？”這個建議當然非常好，于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和學校會議室便綠意盎然了。有老師給我建議：“你一個人管這么大一個學校太累，也不容易管好，何不讓三位副校長各分管一個年級呢？”經(jīng)過論證，我采納了這個建議。有老師說：“評優(yōu)選先、職稱評定，純粹看選票不公平，往往成了選人緣?！边@個提醒讓我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公平公正，于是，學校的學術委員會成立了。有老師對我說：“學校對老師們的考勤太死板，沒有考慮一些特殊情況?！苯?jīng)過了解，確有這種情況，于是我和有關部門研究并改進學校考勤制度，既堅持學校紀律要求，又充滿人文關懷。有老師在我面前抱怨：“學校的會議太多，能否減少一些，以減輕老師們的負擔？”于是，我們將教研組長會和班主任會的時間錯開，由過去的每周都開，到后來的每兩周一次。學校體育館建成了，有老師給我建議：“能否搞一個隆重的開館儀式，請幾位國家級羽毛球運動員來捧場？”非常好！我不但采納這個建議，而且把這件事交給這位老師去操辦。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很多很多，老師們就是這樣教我當校長的。
包括老師們對我的批評意見，我也認為是在教我當校長。
我曾經(jīng)把我的專業(yè)成長經(jīng)驗總結為“每天堅持做好'五個一’工程”：每天上好一堂課，每天找一個孩子談心，每天思考一個教育問題，每天讀書一萬字，每天寫一則教育隨筆。到武侯實驗中學當校長后，我對老師們也提出了這個要求，而且通過一些制度要求老師們做到。市教育局特別肯定了我這“五個一”工程，于是區(qū)教育局領導希望我對老師們提出“跑步前進”的要求。但不少老師給我提意見，說自己很難做到“跑步前進”，就是每天的“五個一”也很難做到，工作這么累，還要做“五個一”，很累很累。有老師當面對我說：“你不能用你的標準來要求我們！”我冷靜一想，覺得老師們的抱怨聲中有合理的因素。我們學校的許多老師都很年輕，他們每天不但要上課、備課，而且回家要帶孩子。何況，正如不能對學生搞“一刀切”一樣，我們對老師也不能搞“一刀切”，要承認差異，只要每個老師在自己已有的基礎上有所提高，就是進步。于是，我放棄了“跑步前進”的要求，對“五個一”工程也只是倡導而非強制。實踐證明，我表面是放松了對老師們的要求，但實際上是尊重差異，老師們的專業(yè)成長更符合實際，其進步也更真實了。
2008年10月，在初三畢業(yè)班復習方式上，老師們對學校的某項規(guī)定不滿意，并采取了比較極端的方式表達這種不滿意。說實話，如果換了有的校長，很可能通過“高壓手段”予以“嚴懲”。但我想，老師為什么不滿意呢？這不滿意里面有什么合理的因素嗎？于是，我分別找老師們談心。從老師們的口中，我感到老師們的意見不無道理，學校對初三的管理的確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于是，我請分管副校長和老師們商量，最后找到了更加符合實際也更加有效的管理模式。這種模式后來給學校的中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佳績，因此這種模式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我想，正是因為老師們當初的不滿和由此引發(fā)的管理改進，才使我這個校長越來越成熟。這不是老師們教我當校長嗎？
我盡可能通過各種途徑，包括電子郵件和QQ、微信，隨時聽到來自老師們的意見和建議，不斷汲取當校長的養(yǎng)料。我還曾經(jīng)請每位老師就學校工作提意見和建議，然后讓學校行政辦公室將這些意見整理歸類，我一一閱讀并寫下批示，然后分別傳達給分管副校長參考。當然不是說凡是老師們的建議都是合理的，畢竟老師們站在不同的角度，可能有些建議不那么科學，但作為校長，我可以和班子成員研究：哪些可行？可行的馬上落實。哪些不可行？暫時不可行的給老師們解釋。無論可行與否，學校行政辦公室對所有意見和建議都必須有書面回復。后來我思考將這項工作制度化，讓老師們每個月都寫一條對學校工作的建議——至少我打算讓教代會代表每月提交一份來自老師們的“提案”。這是我這個校長的錦囊妙計啊！
作為校長，我當然有著自己的主觀決斷，不可能面對老師們的各種意見和建議就眼花繚亂而不知所措，但這里的決斷主要還是來自老師們可供我選擇的豐富智慧。
教我當校長的，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那些人，還有許多著名的教育專家，比如魏書生、程紅兵、盧志文、李希貴等。我認為他們都是一流的管理大師，他們同時又是我的好朋友，和他們接觸，我學到了很多很多。這里就不贅述了。
我永遠不會妄自菲薄，相反，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做校長還是比較稱職的，對武侯實驗中學的發(fā)展，我做出了一點獨特的貢獻，因為我的教育思想融進了學校的發(fā)展。正如老師們評價的那樣，我讓武侯實驗中學由一所普通的中學變成了現(xiàn)在的名校。不過我也不會自我膨脹，把這一切都歸功于自己。當然，我知道我遠遠不是一名出色的校長，但我在不斷超越自己，因為有這么多人在教我當校長。這是我的心里話，真不是謙虛?！?/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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