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青桐
“存天理，滅人欲”，朱熹的核心哲學思想，也是一句飽受后人斷章取義與普遍爭議的名言。
在中國思想史上對朱熹“理欲觀”持否定性評價的思想家，認為朱熹“存理滅欲”的思想是“以理殺人”，他們主要包括中國古代的顏元、李塨、戴震，近現(xiàn)代的嚴復、譚嗣同、吳虞、陳獨秀、魯迅、胡適等人。清代思想家戴震認為朱熹的天理觀“執(zhí)理”而“無權”，有違先儒的“權變”思想。后來，在“新文化運動”背景下，民國知識分子對以中國傳統(tǒng)“程朱理學”為主的所謂“封建倫理道德”進行了猛烈抨擊，認為朱熹宣揚的“存理滅欲”是封建禁欲主義。
朱熹所影響的時代是那么久遠?？梢哉f，是南宋以后的整個中國歷史，也就是說，是中國古代史的后半程。試想一下，如果“存天理，滅人欲”真的就像被后代誤讀的那樣簡單、負面、謬誤，朱熹的學問和思想價值又怎么可能覆蓋華夏歷史800年之久，從南宋延續(xù)到明清，直至產生更長遠的影響？
朱熹本意所指的“人欲”，并非是指人之欲望的全部，而僅僅指人的不恰當、過分的欲望。于是，問題出現(xiàn)了，什么是合理的欲望？什么是過度的欲望？界限何在？飲食是天理，要求美味就是人欲？一方面，朱熹著作典籍中，語言文字使用上存在相當?shù)哪：?；另一方面，朱熹的思想觀念被宋以后的歷代統(tǒng)治集團普遍歪曲利用，“天理觀”滑入禁欲主義的危險，轉化為對人性和社會禁錮、壓制、束縛的負面力量。
由二程（程顥和程頤）始創(chuàng)、朱熹集大成的“理學”，是儒學在宋明時期的新發(fā)展，其有別于原始儒家（孔孟）之處，在于將儒家追求的仁義道德提升到形而上學的高度。
什么是“天理”？ “天理”是一切具體之善的本體，其本身是純粹的至善，是人所應該追求的永恒的、普適的價值?！疤臁?，是太極，是至善，是最高度的完滿。在程朱理學的解釋里，天、理、命、性、心為一。朱熹說：“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于天也?！?/p>
因此，“天理”代表的是社會的公共利益和規(guī)范要求，所以是善的。朱熹一再明確指出，天理就是“公理”。他說：“凡一事便有兩端：是底即天理之公，非底乃人欲之私?！敝祆溥M而認為，只要“天理”得以推行，社會的公共利益和規(guī)范要求便自然地得到體現(xiàn)，而社會的善也因此有了保障。他說：“以其公而善也，故其發(fā)皆天理之所行?！痹诖嘶A上，朱熹認為出于天理所要求的行為動機必須是“公心”，而絕對不能是“私欲”。
這樣一解釋，“存天理，滅人欲”的主旨應該水落石出了。朱熹所要克滅的“人欲”，是與“公心”相違背的不合理的、膨脹的“私欲”，是破壞公共道德、損害公共利益、干擾公共習俗的私心，而不是人的正常欲望。
從朱熹大量的詩詞作品中可以看出，朱熹不是一個絕情禁欲的腐儒，而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朱熹本人是充分尊重正當?shù)纳钋楦?，也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在他的生命中多有感性燦爛的時刻。比如，他是一個對于“春色”特別敏感的人，“書卷莫教春色老，柴荊肯為俗人開” “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 “悵望君家?guī)X上云，便攜佳友去尋春”這樣的句子在他的詩集中比比皆是。
在朱熹這樣的理學大家的概念譜系里，“天理”之“理”的內容絕沒有狹窄和淺陋到只是充滿了規(guī)訓和教條的封建倫理，而“人欲”之“欲”的內容也沒有泛化到指涉并抹殺一切正當?shù)娜诵郧楦泻蜕碛?。宋明儒者所說的“存天理，滅人欲”，在直接的意義上，“天理”，指社會的普遍道德法則，而“人欲”，并不是泛指一切感性欲望，是指與道德法則相沖突的感性欲望，用西方哲學家康德的話來說，“天理”即理性法則，“人欲”即感性法則。理學所要去除的“人欲”，并非像現(xiàn)代文學家們過敏理解的那樣特指生命欲望，更不是指人的一切自然生活欲望，因此把理學叫做禁欲主義完全是一種誤讀。
恰恰相反，朱熹為了喚回合理的屬于“天”之“公心”的“人欲”，他首先為中國思想哲學系統(tǒng)構建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天”。
像先秦時代的屈原“問天”一樣，據(jù)說朱熹在幼年時就追問過有關“天”的問題，長到五六歲，也還是常常為“天體是如何，外面是何物”這個問題所困擾。在中國哲學史和文化史上，朱熹的重大舉措就是，他把“情”這個帶有倫理特征的儒家思想文化的本體重新鄭重地請回了哲學圣殿。
朱熹深知，儒家之天與道家之天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雖然二者皆視“天”為自然。老子云：“天地不仁，視萬物為當狗”，這是道家的“天”，是一個“無情天”。可是儒家偏偏要構建的是一個“有情天”。 佛家的“天”是“性空”，大乘佛學講究“有情無情皆為緣起，無自性，緣起是性”， 佛家不承認“有情天”。朱熹站在儒家立場，吸取了佛道二家的思維方式，建立了自己嚴密的心性論體系。朱熹青年時受佛禪影響，認為儒佛相合，習之可以入道。在朱熹看來，“真如”非佛家之獨有真理，和理學家的“天理”是一個道理，可見朱熹青年時代以禪宗“明心見性”為功夫，結合轉化為儒家的“內省”功夫。把道德理想主義內化為具體的道德實踐，充分證明，朱熹不僅是冷靜的道德理想主義者，還是務實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可以稱朱熹的理學為人學。天化地育，大化流行，人才能立。只有把人性建立在蒼蒼宇宙本體之中，人之所以為人才有意義。而作為天地之子，人不僅有人性，也有感情，有氣質，有才智，識道德。朱熹試圖實現(xiàn)從客觀世界到主體世界的回歸，建構一個嚴密細致的道德倫理世界（被佛家堅決否定的有情世界）。朱熹又試圖通過對人的心理、情感、意志和欲望等方面的規(guī)范，建立一個以社會道德實踐為標準的“天人合一”的絕對道德理想主義世界?！疤斓刂膭e無所做。大德曰生，只是生物而已”?！叭省北闶恰疤斓刂摹薄！吧钡囊馑季褪恰叭省保o生命活路，要予萬眾生機，要讓天下康寧，要使國泰民安。對朱熹來說，“仁”是遠遠超乎一般道德修養(yǎng)層面之上的具有更為本體性意義的“天地之生氣”。
朱熹哲學意義上的“天”，可感，有情，有德，有序。所謂“天人合一”，就是，天人相通、天人感應、天人合德。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朱熹有詩云:“玄天幽且默，仲尼欲無言。動植各生遂，德容自清溫”。 “天”不但是神圣的神秘的，更是慈悲的，還是仁義的?！疤臁辈坏撦d著人生意義和倫理價值，更富有自身的生命性、有機性、豐富性、不可窮盡性?！疤臁贝碇袄怼?，其幽暗深邃廣大無垠之“蒼蒼”，不是用理性和語言可以照亮穿透的。“天”是感性和理性最完美的統(tǒng)一、最圓滿的結合，朱熹的這個“天”，似乎在西方后世哲學家康德的“物自體”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中得到了響應與解讀。
在歷史變革的激進和時代風氣的浮躁中，由于對朱熹思想理論的一知半解，作為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遺產，朱熹被誤讀了太久太久，被誤解了太深太深。在朱熹一生中，他孜孜不倦地服務于對儒家“道統(tǒng)”的弘揚。這種“為生民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抱負，體現(xiàn)了一個有識之士對時代使命的關懷，為今天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永久的楷模。朱熹一生作了兩件事：一是出仕為官，以道濟天下之心，行儒家之仁政；二是以學為本，以教書傳道為人生事業(yè)。貫穿于朱熹一生的就是儒家的實用理性，正是這種實用理性使其哲學思想既有現(xiàn)實性又有超越性。
在朱熹縝密的邏輯分析和絕對道德理想主義訴求的思辨過程中，充滿了哲學家的批判精神和人文學者的終極關懷。朱熹在義利觀上強調“學無淺深，并要辨義利”， 提出“以義制利，重義輕利”的道德理想主義價值觀，是傳統(tǒng)的中華民族和中國知識分子玉樹臨風于人類歷史長河的最珍貴的精神遺產，彰顯出人類的倫理走向和審美高度，塑造著我們的生存秩序感和生命價值感。
【作者簡介】
謝青桐，江蘇揚州人，生于1970年代。文化研究學者，專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諸多學術論文及文學作品。主要專著《江湖有酒廟堂有夢》《越過重洋越過山》《詩詞年代》等。
編輯 于彬彬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