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陶的時候，王玲得知我們要去荷澤，她先給荷澤市文物處的副主任馬靜打了電話，請她接待我們，然后又把馬靜的電話給了我們。8月22日上午，我們來到了荷澤市文物管理處，見到了馬靜，有兩件事想請馬靜幫忙，一是子夏祠墓，二是寧武子墓。但這兩處遺跡在他們這里沒有登記，所以提不出更多的線索。因?qū)幬渥幽乖诤蓾墒卸徘f鄉(xiāng)胡莊村，我們決定到那里去看看。
到達胡莊，村民們都知道這里有座寧武子墓，但毀于“文革”時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農(nóng)田。我們把車開到村東，村民把寧武子墓的遺址指給我們看，他們說，寧武子墓原來封土很高，像一座小山，“文革”期間，來了一幫造反派，把墓給掘了，挖了很深，也沒挖到底，最底下還有一些石條，沒有再往下挖，又填上了。據(jù)村民說，前些天曾有上級領(lǐng)導(dǎo)來看過，有重新恢復(fù)寧武子墓的打算，不知是真是假。村民說，墓前原有座祠堂，祠后為磚基穹蓋的圓形墓。從前，每年的春秋兩季都要舉行祭奠，均由曹州知府和荷澤知縣主持，一直持續(xù)到解放前。
寧武子墓在菏澤市杜莊鄉(xiāng)胡莊村
墓前曾有被稱為“不要官、不要命、不要錢”的“三不要”清官鐘化民所書《寧武子祠碑記》，碑已不存，碑文收在清康熙十年（1671）出版的《曹州志》中：“余奉命觀風齊魯，例得專激揚，彰信義。故吊古詢今，宣幽闡烈。凡境內(nèi)之遺蹤往跡，務(wù)與一新。夏五月，按部曹州，距城十望，有衛(wèi)大夫?qū)幬渥佑崮埂－h(huán)封莽鞠，廟祀丘墟。余慨然久之，謂僉憲和君曰：'蒞政而操風化之柄，所宜表揚忠義，激發(fā)人心，俾死如生，生者無愧，斯千古一快也。乃貞臣若武子，令不保己歸之墳，無所血食，謂幽靈何？謂世風何？’僉憲君是余議，檄曹守恩相原墓遺址，得八十四步有奇，舊封一丈，增高之。復(fù)拓地三畝，繚以周垣，不妨谷，不罷民。撤廢寺遺材，佐以州師公羨，鳩工舉事。當墓道建享堂四楹，傍蔚廬舍，東南鑿井一區(qū)，募民居守。顏其堂曰'表忠堂’，匾其門曰'寧武子祠’。門右樹碑一通。釋奠如禮，規(guī)制纖細具備?！边@一段話，描述了寧武子墓的基本格局。碑文又說：“經(jīng)始于本年九月二十日，以十月二十七日告竣事于余”。鐘化民曾于萬歷十九年（1591）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巡按山東，此碑文應(yīng)該作于是年。文中又寫：“余謂武子之愚若智，稱之宣尼，載之經(jīng)傳，至詳及備?！薄胺Q之宣尼”一語，指孔子對寧武子的評價：“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保ā墩撜Z·公冶長》）
寧武子墓變成了一片農(nóng)田
關(guān)于這段話，楊伯峻是這樣翻譯的：“孔子說：'寧武子在國家太平時，便聰明；在國家昏暗時節(jié)，便裝傻。他那聰明，別人趕得上；那裝傻，別人就趕不上了?！边@是按字面解釋，要是還原到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問題就來了。朱熹在《四書集注》中說：“按《春秋》傳，武子仕衛(wèi)，當文公、成公之時。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無道，至于失國，而武子周旋其間，盡心竭力，不避艱險。凡其所處，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濟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程子曰：'邦無道能沉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當愚者，比干是也?！?/span>
朱熹認為，寧武子仕于文公和成公兩朝，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在朱熹看來，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其知可及也”。成公“無道”，而武子卻“周旋其間，盡心竭力，不避艱險”，這正是“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而武子卻“能卒保其身以濟其君”，這在朱熹看來，正是孔子所說的“其愚不可及也”。
衛(wèi)文公是衛(wèi)國第20代國君，公元前659—前635年在位。是一位勤儉開明的君主?！蹲髠?/span>·閔公二年》載：“衛(wèi)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wù)材訓(xùn)農(nóng)，通商惠工，敬教勸學(xué)，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薄妒酚洝ばl(wèi)康叔世家》也記載：“文公初立，輕賦平罪，身自勞，與百姓同苦，以收衛(wèi)民?！苯?jīng)過二十多年的治理，衛(wèi)國經(jīng)濟得以恢復(fù)和發(fā)展，衛(wèi)國國力逐漸強大。但終文公一朝，看不到寧武子有什么作為。
接替文公之位的成公，是一位昏庸而又無能的君主，可寧武子卻表現(xiàn)得十分活躍。衛(wèi)成公上臺的時候，正是楚晉爭霸的時候。楚國攻宋，宋求救于晉，晉欲借衛(wèi)國的道路救宋，成公不許，反而還派兵助楚。城濮之戰(zhàn)，晉戰(zhàn)敗楚，回軍之際，順道占領(lǐng)了衛(wèi)國，由宋、晉兩國分而治之，衛(wèi)成公逃陳，讓元咺輔佐衛(wèi)成公的弟弟叔武處理衛(wèi)國政事。
在衛(wèi)成公出奔期間，寧武子一直跟隨著他。不久，晉國又讓衛(wèi)成公復(fù)國。此時衛(wèi)國已經(jīng)形成了兩派政治勢力，一派是跟著衛(wèi)成公出奔的，一派是留在衛(wèi)國聽命于元咺的，整個國家有分裂的危險。這時寧武子出場了，他“與衛(wèi)人盟于宛濮”。經(jīng)過寧武子的調(diào)和，衛(wèi)國的兩派勢力暫時達成一致，同意成公回國。
在衛(wèi)成公出奔期間，有人向他進讒言，說元咺要改立叔武做衛(wèi)國國君。當時，元咺之子元角正跟著成公，成公不分青紅皂白，讓人殺了元角。這便與元咺結(jié)下了仇怨。
后來成公到晉國同元咺打官司，寧武子是成公的輔助者，鍼莊子代替成公受審，士榮代表成公與晉國的審判官員辯理，成公沒有勝訴，晉國殺了士榮，砍去了莊子的足，認為寧武子對他的主人忠心耿耿而赦免了他。晉國把成公拘禁起來，送到東周國都洛陽，關(guān)在一座牢獄里，讓寧武子負責用口袋裝上稠粥給成公吃。
晉文公本想殺掉成公，在周襄王的反對下沒有實現(xiàn)，晉文公又使一陰招，想讓醫(yī)生毒死成公。這時寧武子又出場了。他賄賂醫(yī)生，讓他在下藥的時候減了許多劑量，結(jié)果成公“不得死”，保住了一條命。最后，魯僖公又替成公求情，送給晉文公和周襄王各十雙寶玉才釋放了成公。
成公被釋之后，又收買衛(wèi)國的兩個大夫歂犬和華仲發(fā)動政變，殺死了元咺和元咺改立的國君公子瑕。經(jīng)過幾次折騰，衛(wèi)國元氣大傷，隨后又遭到狄人的圍攻，只好遷都帝丘（今河南濮陽）。
通過以上幾件事可以看出，寧武子輔佐的完全是一個昏庸無能的君主。按朱熹的說法，這就是“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濟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
毛奇齡在《論語稽求篇》中，對朱熹的說法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考《春秋》僖十九年，即衛(wèi)文之十九年，衛(wèi)人伐邢，卜祀不吉。寧莊子勸文公伐邢，師興而雨。寧莊子者，寧武子之父也。及僖二十六年，而文公已卒，是年為衛(wèi)成公元年，公會莒子、衛(wèi)寧速，盟于向，蓋尋洮之盟也。然而寧速者，《公羊》作寧遫，即莊子名也。則是成公初立，尚是莊子，不是武子。至僖二十八年，為衛(wèi)成三年，而武子之名始見于《傳》，所謂盟宛濮、職槖饘者，皆在是時。至文四年，為衛(wèi)成十二年，然后武子之名一見于《經(jīng)》，謂'衛(wèi)使寧俞來聘’，俞，武子名也。是終文之世，武子未嘗仕衛(wèi)。計其入仕，當在成公元年之后，三年之前。莊子謝世，而后武子得襲位?！边@段話意思是說，在衛(wèi)文公時，寧武子根本沒有出仕，那么朱熹“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此其知之可及也”之說便不成立。
黃式三在《論語后案》中引趙鹿泉的話說：“成公自賴橐饘之從爰及返正，享祚三十余年，屢同諸侯之好，罕被大國之兵，先之卜遷避敵，以定三百年遠模，至于外平晉、魯，內(nèi)返匡、戚，此可謂有道時，皆寧武子力也。依趙說，則有道屬成公?！比魧幬渥游词擞谖墓坝械馈眲t屬成公，那么孔子的“邦無道”之說又如何落實呢？我認為錢穆《論語新解》中的一段話甚有道理：“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有道無道，指治亂安危言?；蛘f：寧子仕于衛(wèi)成公，成公在位三十余年，其先國尚安定，寧武子輔政有建，自是其智。后衛(wèi)受晉迫，寧武子不避艱險，立朝不去，人見為愚。然當危亂，能強立不回，是不可及?；蛘f：此乃寧武子之忠，謂之愚者，乃其韜晦沉冥，不自曝其賢知，存身以求濟大事。此必別有事跡，惟《左傳》不多載。今按：以忠為愚，乃憤時之言；沉晦僅求免身，乃老莊之道?？鬃又Q寧武子，當以后說為是。”他認為，寧武子“邦無道如愚”，就是“沉晦僅求免身，乃老莊之道”，至于他是怎樣的“沉晦僅求免身”，史書無載。那么孔子說他“愚不可及”，一定是“別有事跡”，只不過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孔子關(guān)于寧武子的“邦無道如愚”，與稱贊衛(wèi)國大夫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wèi)靈公》）的觀點是一致的。其實“邦無道則愚”就是裝傻，其他之說皆為曲解。裝傻者，“箕子佯狂為奴”，孫臏裝瘋是也。對于寧武子的“愚”，人們都看出了他的裝傻。柳宗元在《愚詩詩序》中就曾寫道：“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span>2009年，臺灣《中國時報》刊登了一篇題為《閻錫山日記揭開“國民政府遷臺”內(nèi)幕》的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10月29日，閻67歲生日。幕僚稱許閻'知其不可為而為’，是'寧武子之愚’。閻回應(yīng)道：'他是假愚，我是真愚。既入地獄，只好安于入地獄。理智如清水，感情若顏色，理感混成人，作人費周折?！?/span>
現(xiàn)在的成語“愚不可及”即從孔子的這段話而來，但意思卻截然相反。愿意是說寧武大智若愚，這種愚是一般人趕不上的。而現(xiàn)在的意思則是極端的愚蠢。
我的這次“尊孔之旅”從7月23日進入山東開始，到8月22日的31天時間里，基本都在山東省轉(zhuǎn)。7月23日下午我們到達山東省武城縣，從武城南行經(jīng)茌平到達冠縣，從冠縣繼續(xù)南行，經(jīng)由莘縣到達陽谷。從陽谷東行，經(jīng)由平陰到達濟南。從濟南南下到達泰安，從泰安西行肥城、寧陽、東平、汶上，然后經(jīng)由兗州到達“東方圣城”曲阜。在曲阜待了三天之后開始前往泗水、平邑，然后北行新泰、萊蕪、高青，之后東行淄博、濰坊。從濰坊南下安丘、諸城、日照，從日照進入江蘇北部的連云港、贛榆，從贛榆又回到山東的郯城，從郯城北行費縣，再西行鄒城。從鄒城南下棗莊、蒼山、臺兒莊，然后西行至微山湖，過微山湖到達魚臺，從魚臺北行嘉祥，然后西行巨野、定陶、荷澤，從荷澤離開山東，進入河南，結(jié)束了山東的行程。
2013年10月27日第一稿
2014年5月30日第二稿
梅慶吉簡介：
著名孔子研究專家，跟著孔子去游學(xué)項目創(chuàng)始人。自2012年以來，曾先后四次重走孔子路。曲阜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曲阜孔子文化學(xué)院教授。出版有旅行記《跟著孔子去旅行》（上下冊），攝影集《孔子周游地域影像志》《梅慶吉跟著孔子去旅行展覽?？贰陡鬃尤ビ螌W(xué)·曲阜七日》等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