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夏，總喜歡穿過北山公園，沿著北塬山坡登臨萬壽觀，獨立于七臺頂乾元寶塔前，寧靜地觀賞山下的這個古稱河州的城市。從萬壽觀望下去，臨夏城像極了一本狹長的線裝古書，對面郁郁蔥蔥的南龍山是書的封面。山下逶迤的大夏河澄清似練，兩岸風格迥異的穹窿型的清真寺和拱北殿閣星羅棋布，周邊層層疊疊的回族民居以及街巷里流動著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書的內(nèi)頁。北塬山坡的枹罕山莊、萬壽觀以及穆斯林公墓構(gòu)成的古典畫面就是書的封底。傍晚時分，教眾進行晡禮時贊圣的音樂從清真寺的的上空裊裊升起，彌漫在鱗次櫛比的樓宇之間，城市更顯神圣莊嚴。這是一個底蘊豐厚的城市，其獨特的穆斯林建筑風格、鮮明的伊斯蘭宗教氣氛、別開生面的民族生活方式就構(gòu)成了一幅濃郁的伊斯蘭風情畫卷。古河州有著極其古老的歷史記載，聞名遐邇的河湟雄鎮(zhèn)很早就形成了民族融匯之所、西部宗教之城。臨夏又堪稱物華天寶之城，地處北塬坡、南龍山、路盤山和鳳凰山諸峰合圍的黃土高原河谷腹地，地勢平坦。大夏河穿城而過，牛津河和紅水河在境內(nèi)匯入大夏河后注入黃河。城外老鴉關(guān)、土門關(guān)和槐樹關(guān)古來重兵防守，了無兵燹之難。臨夏狀如襁褓里酣睡的嬰孩，四季如春，是青藏高原上距離中原最近的避寒之地。三河流域形成水草芳美的天然綠洲，如同陶淵明筆下邑民怡然而樂的世外桃園。
徜徉在臨夏的街頭巷尾，在濃郁的穆斯林文化氛圍里穿行，更能強烈感受到這個城市別樣的恢弘氣度。我曾從紅園出發(fā)，緩慢地行走在大拱北、河沿頭拱北、老華寺和八坊民居之間。我想緩慢地體驗這塊神奇的土地上隨處洋溢的宗教精神，寧靜地探尋這個城市的樓舍里巷流溢的民族氣息。
當我來到八坊民居，如同來到了別一重國度，這里有著千百年濃厚的伊斯蘭文化積淀，洋溢著濃郁的阿拉伯文化情調(diào)的生活氛圍。走在街上，每隔二三里就會發(fā)現(xiàn)一兩座清真寺和高高的塔樓，清真寺精雕細刻，琉璃瓦蓋，檐頂鑲銀描金，富麗堂皇，莊嚴肅穆。來來往往的多為回族居民，男戴白帽，女戴紗巾，偶爾遇到三三兩兩身穿白色長袍的穆斯林教眾，他們高雅的舉止和非凡的氣質(zhì)令人油然而生敬意。我不覺放輕了足音，無聲地行走于淺灰色的磚石鋪砌的街道上，默讀街巷里來往行走的人們的腳步，默讀靜坐于屋檐下的那些居民的安閑生活方式和篤定的思想情緒。那些男子，穿著對襟青夾小袿，戴著白色圓頂小帽，顯出安順天命、和藹可親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做著手頭的活計。那些女子，戴著密實的頭巾，從你面前急急而過，不是羞赧膽怯，而是一種固有的莊重自敬。這一切，讓人感受到穆斯林真是一個質(zhì)樸的含蓄的民族。進到一個名為南柵門的悠長小巷，白墻青瓦使人陡生來到江南古鎮(zhèn)的恍惚之感，而面前白墻上顯眼的青灰色的磚雕又強烈地提醒人們這是臨夏古街。默讀那一幅幅民間的傳統(tǒng)工藝磚雕作品，感受著小巷內(nèi)的清雅幽靜，真愿時光長久地停駐在這個古老幽深的小巷子里。觸目而來的磚雕讓我深刻地感覺到穆斯林人民的質(zhì)樸與含蓄，即使表達人類情緒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方式也是質(zhì)樸而含蓄的。
在八坊清真北寺門前，我長久地默讀那塊“龍鳳呈祥”磚雕影壁，似乎讀出了雕刻者內(nèi)斂含蓄的技藝中洇滲著的一種泓韌剛毅的情緒。那四線刻鳳凰，花枝掩映之間靜穆佇立，華貴吉祥。淺浮雕墨龍，層云堆疊之中乍隱乍現(xiàn)，偶露崢嶸。整幅作品刀法精準流暢，線條通透細膩，珠圓玉潤，磅礴大氣。這塊影壁定格了雕刻大師從心里流淌出來的一種自然的本真的美好的圣潔的情緒。如果沒有泓厚剛毅、堅韌寬和的胸臆和內(nèi)蘊，僅憑純熟技藝難以雕刻完成這樣的作品。面前的磚雕影壁讓我讀出了雕刻大師超脫了生活艱辛的一種升華了的靈魂與感情。在城北的榆巴巴拱北磚木結(jié)構(gòu)的禮拜殿內(nèi)，我見到了一位回族老人。其時他背對著我，正全神貫注地端詳著面前的一幅磚雕圖案。陽光從左上方的窗欞里瀉進來斜斜地投射到老人身上，象給他披上了一條水銀似的柔軟的緞帶。老人渾然不覺，正在用手觸摸圖案上的云紋和凹線，一會兒又迷上眼睛后退幾步，抬起手臂對著磚雕比劃一番。然后又走到跟前，細細地端詳那幅圖案。顯然，我逢到了一位磚雕藝術(shù)大師，老人全神貫注地默讀那些昔日的作品，而將自己也靜穆成拱北墻上的一方磚雕了。他不知道，我在廊間正在默讀他的略顯佝僂的背影，我讀出了他的背影上凝結(jié)的神圣的信仰氣息。正是這些質(zhì)樸的民間大師，在冰冷的磚石上寄托他們溫熱的情懷，在普通的材質(zhì)上刻畫他們圣潔的情思。默讀這位民間大師的背影，我讀出了臨夏磚雕里的宗教文化因素，那精致雕鏤里體現(xiàn)出的是對生命的一種感悟、一種情緒、一種敬仰與感動。
曾經(jīng)淺薄地認為，雕刻是最耗費心血和體力的創(chuàng)造活動，藝術(shù)家往往要選擇存世長久或珍貴的材質(zhì)來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見到玲瓏的玉雕、龐大的石雕、精致的木雕還有大氣磅礴的金屬雕刻時，雖有驚羨之情卻無驚訝之感。當我看到臨夏磚雕后卻在頭腦里涌起一線驚訝之念，體現(xiàn)著艱辛創(chuàng)造的精美雕刻，為何要選擇磚石這樣的普通材質(zhì)？經(jīng)過長時間地默讀臨夏，我才明白了河州人用這種普通的材質(zhì)雕刻自己情感信仰的良苦用心和精微寓意。因為磚石雕刻隨時隨地、隨意順手即可進行雕刻操作，經(jīng)年累月便可形成規(guī)模龐大的民間雕刻藝術(shù)群像。那些饌玉、奇石、名木和閃亮的金屬，僅是材質(zhì)的珍貴就讓人不敢輕易下刀，何談形成民間藝術(shù)廣袤雋永的群體畫廊。沒有了真情實義，雕刻在珍珠上的圖案也是蒼白的印跡，有著虔誠的信仰，本色的磚石也能雕鏤永恒的畫面。遠古的河州先民采用這種帶有泥土情懷的雕刻方式，更能傳遞出明晰的藝術(shù)感覺和通透的生活智慧。春蠶吐絲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吐出一條絲綢之路，而河州先民卻以明晰的藝術(shù)覺悟一刀一鑿地雕刻出了一座青磚上的城市。
臨夏市民普遍喜愛牡丹，他們在城市里種著牡丹，器皿上飾著牡丹，花兒里唱著牡丹，甚至，就將他們最喜歡的唱的花兒民歌也直接叫成牡丹。這種對牡丹的喜愛現(xiàn)象絕對超過了菏澤和洛陽，“牡丹之鄉(xiāng)”果真名不虛傳。如果說磚雕將熱烈摯深的感情用冰涼的磚石凝固下來，花兒將婉約的感情用暢達的聲線傳播出去，那么牡丹則將河州人美好的憧憬與向往寄托在如火的花瓣和靛綠的枝葉上了。
在臨夏，我的靜默的眼神讀到了太多美好的事物，蝴蝶樓、彩陶罐、神奇的葫蘆畫、連亙十里的綠色長廊、紅底牡丹瓶里盛裝的純美酒漿等。讀得久了，那些精粹的特質(zhì)已經(jīng)浸透于我的心靈了。
在離開臨夏的好長時間里，那本名為河州的線裝古書會在我的腦際自動翻開，許多內(nèi)容不用回憶也會在眼前嘩啦啦地流淌，然后匯成唱歌般的朗讀聲音。而我仍然想把這本翻開的古書合攏，并想使勁屏息了腦海里的瑯瑯書聲，愿意在無邊無垠的靜穆里默讀臨夏，品悟這個城市的文化意蘊，品悟穆斯林民族性格中奮進不息的生命精神。
作 者 簡 介
玉潤時光·首屆“行參菩提散文獎”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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