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安生（魯迅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
王根：油畫是從西方引進來的藝術形式，您首先談一談東西方繪畫的審美差異。
佟安生：油畫是西方繪畫的形式，東方油畫是從西方學來的，非常明顯的東方油畫風格尚未形成，東西方的審美差異還是十分不同的，甚至有本質上的不同，東方藝術是靠心來體會，從心底出發(fā)表達思想感情，西方藝術是靠眼睛觀察緊跟著客觀表達思想。當代油畫東西方有匯合交融的跡象，西方人也越來越重視內心的感悟，脫離傳統(tǒng)探求全新的表現(xiàn)方式，東方人應學好傳統(tǒng)油畫成為高手，同時要小心把握東方藝術的精髓，使之自然交融讓他們有獨立存在的油畫語言。
王根：很多畫家談論傳統(tǒng)、現(xiàn)代、當代油畫，您怎么看待它們之間的關系？
佟安生：有的資料把名詞劃分很詳細，我就叫寫實繪畫和當代繪畫吧。畫家生活在這個時代，必然會受到時代影響留下時代痕跡，繪畫帶有當代性是很自然的事情，不是越奇怪就越有當代性，這是對當代藝術的片面認知和誤解。畫家對自然的認知，對事物的認知形成的超越寫實的畫風都可稱當代藝術。
當代藝術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天才藝術家，一種是勤奮藝術家。所謂天才藝術家就是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就畫得很好，比如摩西奶奶70歲開始學畫，100歲還在創(chuàng)作，畫面構圖、色彩搭配，表達思想感情都很到位。還有一個6歲小女孩居然能畫大幅油畫，全憑色彩感悟來作畫，也很漂亮，當然也不能用專業(yè)的標準評判他們的作品。大部分人還是靠后天勤奮取得成功的，就是由淺入深、由點到面、從無技法到有技法，所有這些都是后天努力的結果。
王根：請您舉例詳細談一談。
佟安生：馬蒂斯和弗洛伊德都是當代繪畫，但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風格，馬蒂斯是抽象簡潔的藝術效果，弗洛伊德是結構和肌理，弗洛伊德顛覆了寫實繪畫的理論，不講究光影效果、不講究遠近虛實。有一幅作品把遠處的水池畫得很清晰，水池上面的水管還在流水，流水的光影都表現(xiàn)出來了，畫得非常具體。很遠地方的大樓，樓上的窗戶，窗戶里面的人影都清晰可見。這種顛覆近實遠虛的藝術規(guī)律就是新的理論，不同于傳統(tǒng)藝術就是現(xiàn)代藝術。弗洛伊德也畫過抽象的東西，后來他又開始畫工筆油畫，畫得很細致入微，他這種轉變雖然用筆很傳統(tǒng)但他表達的意識是全新的。
法國一位畫家巴斯蒂安·勒帕熱有一幅名畫叫《垛草》，我看過原作，坐地上那位婦女皮膚白皙，手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見，感覺里面的血液在流動。弗洛伊德追求的也是這種效果，雖然用筆很粗糙但效果達到了，這跟馬蒂斯的表現(xiàn)效果完全相反，馬蒂斯開始畫過一幅油畫《餐桌》畫的也很具體，能看出馬蒂斯寫生繪畫的功底，造型和色彩都很嚴謹，達到相當?shù)睦L畫高度，后來又畫一幅紅色畫面的餐桌，把寫實畫成平面化效果，這種平面油畫很難表現(xiàn)光線效果，他這幅畫竟讓人感到從窗外射進來一縷陽光，還有那種清新的空氣感很值得人深思。我仔細研究一下翻了一些資料，馬蒂斯開始畫的是綠色畫面，后來又改成藍色畫面，當時買家已經(jīng)很滿意，但馬蒂斯又改成了紅色畫面。他每個層次都有一定保留顏色，造成觀賞者視覺上的綜合效果，畫家的個人修養(yǎng)和對事物的認知都會流露筆端，因此特別耐人尋味。
王根：很多油畫家都把油畫與國畫聯(lián)系起來，認為共同點很多，您也這樣認為嗎？
佟安生：是的，我從馬蒂斯《餐桌》這幅畫的概括性，聯(lián)想到中國畫的繪畫理論，齊白石畫蝦就有這種簡潔性，盡管造型準確程度和真實物體對比差異很大，但所表現(xiàn)的意境、情懷是很高遠的。很多人臨摹齊白石作品表面看很像，就是達不到內在效果，原因就是齊白石是真情流露，模仿者是花拳繡腿。這和馬蒂斯作品流露的情感是一樣的，所以，可以看出西方的寫意和東方的寫意是相通的。簡單不代表他們無法完成復雜的創(chuàng)作，這就是所說的“畫魂”。
要把“畫魂”和當代藝術聯(lián)系起來，當代藝術范圍廣泛給中國油畫提供了寬松的條件，油畫家們都可以在這個范圍內去探索，探索自己個性化藝術語言。但不等于說給我們開放就能開放，給我們自由就能自由，讓我們求新就能求新，這要看畫家自己的水平和能力。畫家的水平和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繪畫基礎的深厚程度，沒有基礎的畫家在大浪淘沙這個環(huán)境中會被淘汰。
王根：有畫家說當代油畫主要用色彩來表現(xiàn)思想內涵，寫實油畫用造型來表現(xiàn)思想內涵，您贊同這個觀點嗎？
佟安生：色彩和造型不能割裂，用色彩表現(xiàn)畫面，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形式，通常帶有鮮明的主觀因素，包括很復雜的思考過程，通過多層次變化表達畫家感受。作品不要把固有色提高純度達到視覺沖擊效果，刺激性加強了，和諧就沒有了，會使作品看起來火氣太重，同時也是蒼白無力的，缺少回味，無法達到與觀賞者心靈相通的效果。一幅畫必須有強弱、虛實等各種對比關系，這些關系是維持油畫和諧的根本，不管色彩強化到什么程度，也不管是寫實油畫還是當代油畫，這些關系都是畫面色彩必備的條件。
王根：請您談一談技法和藝術語言的關系。
佟安生：技法是為主題服務的，不同的技法傳達不同的藝術語言。
比如：懷斯的安靜筆觸造就了孤獨寂寞的情調，令人看后產生淡淡的哀思，這是十分奇妙的藝術現(xiàn)象；
弗魯貝爾的大塊筆觸構筑了造型堅定的藝術畫面，大大地強調了繪畫性，使人看后產生極大的振奮情緒；莫依先柯的油畫《紅軍來了》用大膽概括的寫意性的大筆觸，表現(xiàn)出瞬間運動的感覺，如同電影鏡頭一樣轉瞬即逝，這種感覺正好反映出主題的情緒；
特卡喬夫兄弟用區(qū)別不大的筆觸關心每一塊色彩在畫面的同等作用，最終把油畫色彩分成許多互相關聯(lián)的色彩關系，讓畫面在色彩的世界活起來；蘇丁在構圖上任意改變人體比例，使人物服從構圖大局，色彩和筆觸放肆而自信，是作者高度興奮的生命體驗的記錄；
勃納爾因追求色彩的新感受反復尋找探索最佳的色彩關系，為此放棄了筆觸，放棄了干凈的色彩，讓色彩在對碰中鮮艷起來。綜上所述，技法的獨一無二性造就了大師們的藝術風格，風格的形成有個性的思想根源，由此可以感知大師們深如大海的思想根蒂，使油畫多了一層表面現(xiàn)象之外的藝術品質。
王根：技法很寫實、色彩很夸張，怎樣來界定寫實油畫還是當代油畫呢？
佟安生：所謂寫實，就是越真實越好。真實就是完全忠實于客觀事實，無論畫家如何表現(xiàn)客觀真實程度，畫面也有主觀情感因素，有主觀色彩，純真實是不存在的，絕不可以為了真實而忘掉本質。事物都有兩面性，畫的過程追求純真實反倒在畫面上不真實，畫的過程不真實，離開當時的環(huán)境中后反而顯得真實。
繪畫堅持創(chuàng)作性色彩處理未必就是主觀色彩繪畫，色彩的夸張是對色彩關系的夸張，保留色彩關系和素描關系的合理性，放松色相、色度的限制，按內心的感受讓色彩的強度理想化。另外，色彩的夸張要受畫面整體效果的約束，夸張不可以局部任意主觀處理，相反要嚴格對比將色彩的對比關系弄明白后，才可以大膽地夸張。
色彩夸張不等于當代藝術，比如把超寫實作品去掉顏色變成素描還是超寫實作品，可見繪畫風格不是由色彩決定的，同樣道理，不能把色彩適當夸張的寫實油畫稱為當代油畫。
王根：寫生是個說不敗的話題，您也經(jīng)常到大自然中去寫生，談談感想。
佟安生：寫生是繪畫的一根支柱，寫生也是獨立的藝術，很有成就的畫家也需要寫生，通過寫生可以激發(fā)畫家的情緒，不寫生只能靠經(jīng)驗去畫畫。寫生有三種情形，一種是保留畫面激情，能夠保留大自然最生動的地方，是原汁原味對生活的寫照；另一種是回到室內調整，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第三種是簡單記憶再創(chuàng)作，就是畫速寫稿，回去后整理創(chuàng)作，這種做法缺少畫面的鮮活性，優(yōu)點是具有冷靜的思考使畫面更完善。不管哪種寫生辦法，都要達到畫面的完整性和科學性，達到理想化目的。
寫生能夠發(fā)現(xiàn)生活的新亮點，客觀也好，主觀也好，都要根據(jù)具體情況來處理畫面，寫生過程是對畫面進行調整的過程，一蹴而就也不太容易。用油畫顏色畫速寫，是寫生保持畫面鮮活最直接的辦法，能夠表達畫家當時的表現(xiàn)欲望。
王根：您是畫家更是教育家，能不能跟初學繪畫者交流一下，有沒有簡單方法把畫面建立起來？
佟安生：繪畫沒有捷徑但可以少走彎路，繪畫有兩個關系，一個是素描關系，一個是色彩關系。素描關系掌握不好，色彩關系就會有阻力，素描的能力就是畫家內在的導向，素描可以控制畫面的和諧關系，所謂畫的好與不好，就是這個“度”掌握得是否恰當，所有事情超過限度就變成荒謬了，適當加強或減弱各種關系會對畫面產生很大影響，畫面黑白灰組合是最簡單的問題，也是最大的問題。
色彩要納入黑白灰的范疇，不能看到對象某一點是什么顏色就畫什么顏色，這樣太直接了，所有顏色都受光線支配，有一個總的冷暖調子，在總的黑白灰秩序中，用這種秩序來維持畫面和諧，畫面的感覺和你看到的對象不是完全一致的，要擺脫心理壓力，掌控好明暗這兩大陣營，這樣就能夠在短時間內有所突破。
王根：感謝您接受采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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