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三言詩周遠斌 內(nèi)容提要 三言詩的始出時間,在古代眾說不一,觀點雖多,但均有偏失;據(jù)葛天氏之樂歌,三言詩應在葛天氏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三言詩不絕如縷地貫穿了古代詩歌史,故也有一個發(fā)展史,體制(古體)成熟、近體誕生、詩體獨立和高峰式創(chuàng)作是其發(fā)展史中的幾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三言詩沒有象二言詩那樣夭折,也沒有五、七言詩那樣如火如荼地繁榮起來,均與三言詩的簡凈自足、“聲易促澀”之體式特征有關。簡凈而自足的三言詩體,作為詩體構(gòu)成元素,對后來的四言、五言、七言等詩體的形成幾乎都發(fā)生過影響,有著不容忽視的詩體學價值。 |
三言詩作為古代詩歌家族中的一員,沒有人否定過它的存在,但也沒有人正視過它的存在,古代詩學史上星星點點的言論只能給人提個醒,使不至于忘記三言詩;現(xiàn)當代連能提個醒的言論都少見了,幾乎沒有一部古代文學史曾述論及三言詩,研究論文近乎沒有。鑒于此而作此論,以供補缺之用。
一 三言詩的始出時間
關于三言詩的出現(xiàn)時間,古代詩學界多有論說,呈眾說紛紜之勢,去同存異,大體有這么幾種,一是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提出的“三言興于虞時,元首之詩是也”①;二是與劉勰同時的任昉在《文章緣起》中言的“三言詩晉散騎常侍夏侯湛所作”②;三是唐代劉存的觀點,“以為始于‘鷺于飛,醉言歸’”③,他把《魯頌·有駜》一詩中雜有的“振振鷺,鷺于飛。鼓咽咽,醉言歸”詩句看作了三言詩之始;明代還有三種觀點,謝榛認為“《江有汜》乃三言之始,迨《天馬歌》體制備矣”④;王世貞把漢鼓吹鐃歌《巫山高曲》、《上陵曲》作為三言詩之始,他在《藝苑卮言》卷二中言:“‘巫山高’、‘芝為車’,非三言之始乎?”⑤ 曹學佺認為,“候人兮猗”乃“三言詩之始”⑥。三言詩始出的時間,在古代成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今天看來,上述的六種觀點,均有偏失。三言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體式已備(這一點將在下一部分論述),任昉的三言詩始作于西晉夏侯湛詩之說,自然是不成立的;王世貞把兩首漢鼓吹鐃歌作為三言詩之始出,想必是兩詩障目,不了解漢代及漢代前的三言詩作。劉存、謝榛雖然把三言詩之始追溯至《詩三百》時代,但仍沒有窮盡其源起。中山大學陳煒湛教授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如果“將現(xiàn)存《商頌》中顯系后人添加的詞語刪去,將雙音詞易為同義的單音詞,再除去不見于甲骨文及同期金文之虛詞、形容詞、副詞,居然基本上仍能成詩,而其句式大致可易為三言句”,于是,陳教授就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商頌》的原始記錄(與其歌唱形式當然不同)不是四言詩而是三言詩。其四言詩形式是后世添加虛詞、副詞、迭音詞等的結(jié)果。如此說成立,則中國詩歌的原始階段固在商代,其文字記錄形式實為三言句或以三言句為主?!雹?據(jù)陳教授之說,三言詩的始出時間至少要追溯至殷商時期,劉存和謝榛的觀點顯然晚了一個朝代。
曹學佺的三言詩始于“候人兮猗”說,上溯至大禹時代,有探本求源之勢,但細究起來,也是不成立之言論。涂山氏之歌“候人兮猗”,按陳煒湛教授的刪減方式,其就成了“候人”二言詩;如果保留“兮猗”兩個語氣詞,涂山氏之歌就成了四言詩。顯然,曹氏觀點不能自圓其說。再看劉勰的觀點,“元首之詩”最早載錄于《尚書·益稷篇》:“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薄霸讌搽庠?,股肱惰哉,萬事墮哉!”⑧ 亦按陳教授的方式,將“元首之詩”中的語氣詞“哉”刪去,除“元首叢脞”一句是四言,其他詩句都是三言詩句,這樣看來,劉勰說“三言興于虞時”,還是有一定根據(jù)的。但“三言興于虞時”之觀點的成立,還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元首之詩”確屬虞舜時代的作品,二是“元首之詩”至少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三言詩資料。那么,先秦還有比“元首之詩”更早的三言詩資料嗎?如果再向前追溯,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葛天氏之樂歌是比“元首之詩”還早的三言詩資料。這樣說來,劉勰的“三言興于虞時”的觀點也就不成立了,“元首之詩”究竟是不是虞舜時代的作品,在這里也沒必要去考證了。
《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篇》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雹?有關葛天氏的時代,較明確的記載不多,約《漢書·古今人表》、《帝王世紀》兩處,前者言葛天氏是在伏羲、女禍之后,黃帝、炎帝之前的又一個氏族首領,后者言葛天氏在有巢氏之后,亦襲伏羲之號。兩處記載都是據(jù)傳說而錄,口耳相傳是上古時期史料傳播的主要形式,雖然傳說在可靠性上令人生疑,但其中仍能保存一些信息,葛天氏是氏族制時期象伏羲、黃帝、炎帝一樣的部落首領,而且早于虞舜,還是被公認的。但對葛天氏之樂歌至今還存在著誤解,認為“載民……總禽獸之極”乃“八闋”的題目,而“八闕”的內(nèi)容卻認為沒有保留下來。⑩ 事實上,“載民……總禽獸之極”即八句歌詞,而不是八個標題。通過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載民……總禽獸之極”八句,與《蠟辭》中的“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11) 四句是相同性質(zhì)的祝禱式語段,八個祝禱式語句不適合作樂歌的題目。甲骨文“舞”字像一人手執(zhí)牛尾起舞?!安倥N?,投足”的三人,即三舞者。陳夢家先生曾言“名其舞者曰巫,名其動作曰舞”(12),也就是說舞、巫同源,再結(jié)合“載民”“玄鳥”等八個祝禱式語句,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呂氏春秋》在這里所記載的是一個巫祭歌舞。葛天氏之樂歌中的歌詞作為祝禱語句,不可能是長篇巨制,應是象《蠟辭》中的語句一樣,語句少而簡短,“載民”“玄鳥”等八個簡潔的語句本身就是適宜而完整的巫祭歌辭,不可能再有其他語段。對葛天氏之樂歌的誤解,應該說是因“闋”字而起?!伴牎痹臼且粋€動詞,《說文解字》解為“事已,閉門也”(13)。后又引申為演奏結(jié)束、樂曲終止,如《儀禮·大射》有言:“主人答拜,樂闋?!?14) 在《呂氏春秋》的“投足以歌八闋”語句中,“闋”字既不是指事已,也不是指樂曲結(jié)束,而是引申為樂歌的單位名詞?!伴牎弊鳛闃犯鑶挝幻~,自在東漢馬融《長笛賦》語句“曲終闋盡”(15) 中再次出現(xiàn)后,直到唐朝才又開始被使用,出現(xiàn)在沈亞之《文祝延二闋》(16) 的標題中;到了宋代,開始普遍使用。“闋”在唐宋指一首樂歌或樂歌段落,如果拿“闋”字的這一義項來理解《呂氏春秋》中的“闋”字,自然會得出《葛天氏之樂》僅存八個樂歌段落標題的結(jié)論。但在《呂氏春秋》這里,“闋”作為樂歌單位名詞不是指樂歌段落,而是指樂歌中的句子。這里需要先看一看句子之“句”的解釋?!霸~意完具者為一句”(17),《玉篇·句部》有解:“句,止也,言語章句也。”(18)《集韻·遇韻》也解:“句,詞絕也?!?19) 我們據(jù)句子的概念性解釋可以說,“闋”字可以引申出樂歌段落這一義項,也可以引申出樂句這一帶有“事已”之意的義項,馬融的“曲終闋盡”可以佐證?!扒K闋盡”中的“闋”,如果以樂歌段落來解釋,顯然與“盡”不搭配,而以樂句解之,就順乎句意了。以樂句解“投足以歌八闋”中的“闋”字,也比以樂歌段落解“闋”字更順乎《呂氏春秋》對葛天氏之樂的記載。所以,“載民……總禽獸之極”八句就是一首有二言、三言、五言的雜言詩。雖然這一首歌詩是雜言詩,但“遂草木,奮五谷,敬天常,達帝功,依地德”這五句整齊的三言詩句卻有不容忽視的時代詩學價值,其是三言詩在當時發(fā)端的表征。接下來需要說明的一個問題是,這首以三言為主的雜言樂歌在葛天氏時期有沒有產(chǎn)生的可能。據(jù)河姆渡文化遺址和馬家浜文化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在距今有六七千年的氏族制新石器時代,已有豬、狗、牛等家畜,已種植秈稻、粳稻、葫蘆、蕨菜等農(nóng)作物,而且一些飛禽走獸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陶器的圖案中。這些說明,葛天氏時期養(yǎng)牛、種植五谷,對禽獸作類概念上的認識,已不是不可能。那么,反映相關內(nèi)容的巫祭歌舞之出現(xiàn)也是合乎歷史實際的。從樂歌形式上看,也可以斷定其為較早的古歌。據(jù)夏啟時代已出現(xiàn)《九歌》、《九辯》等較大型的古樂歌,可以判斷在葛天氏時期出現(xiàn)“載民;玄鳥……”之簡古的樂歌完全是可能的。總之,據(jù)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三言詩的始出時間應追溯至葛天氏時代。
二 三言詩的歷史發(fā)展
三言詩肇始于上古時期,發(fā)展至秦代,有很長一段歷史,但受記錄條件的限制,三言詩的這一段發(fā)展史留下的文獻資料很少。從現(xiàn)有古代文獻中發(fā)現(xiàn)的先秦三言詩,只是數(shù)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三言體歌謠。這些歌謠少則兩句,如《吳夫差時童謠》:“梧宮秋,吳王愁”(20);多則四句,如《春秋時長春謠》:“豐其屋,下獨苦。長狄生,世主虜”(21);或句句押韻,如前例詩;或隔句押韻,如后例詩,該詩首句也押韻;或中間換韻,如《魯連子》所引謠諺:“心誠憐,白發(fā)玄。情不怡,艷色媸?!?22) 雖然諸歌謠規(guī)模尚小,但已備三言詩之體制。相形之下,謝榛“迨《天馬歌》體制備矣”的觀點,后置了三言詩的成熟期。從這些三言歌謠看得出,三言詩至遲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體制上就已成熟了,《詩經(jīng)》中由三言詩每一句句末加語氣詞而構(gòu)成的四言詩(這將在第四部論述),也可以說明這一點。
漢代是三言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三言詩作為一成熟的詩體,在這一歷史時期得以較頻繁地使用。這首先表現(xiàn)在,三言詩像四言詩、五言詩一樣,成了漢樂府中的重要詩體,僅郊廟歌辭就有12首,雜歌謠辭中的三言詩更多。其次,漢代文人已開始用三言詩體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廣川王劉去的兩首歌用的是三言詩體,崔骃也作有三言詩。雖然漢代的文人三言詩不多,但卻很有典型意義,其既表明漢代文人一定程度上欲打破四言詩的一統(tǒng)地位,也表明漢代文人對三言詩體一定程度上的認同。崔骃的三言詩“屏九皋,詠典文。披五素,耽三墳”(23),吟詠的是儒家的經(jīng)典思想,不用四言詩體,卻用三言詩體,這更能說明三言詩的影響。再就是,時人喜用三言詩臧否人物,如《漢人為黃公語》、《諸儒為匡衡語》、《京師為楊雄語》等十多個人的評語,都采用了三言詩的形式。三言詩由作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一種歌謠體,而成為漢代一較普遍使用的詩體,這不能不說是三言詩發(fā)展史上的一大飛躍。漢代三言詩不但有一個較為可觀的詩作數(shù)量,而且亦不乏長篇,郊祀歌中的《練時日》長達48句,《華燁燁》38句??梢赃@樣說,三言詩在漢代呈崛起之勢。雖然漢代三言詩在數(shù)量上遠比不上同朝代的四言詩、五言詩,但比六言詩、七言詩多得多。
三言詩在漢代一時興起的原因,這里有必要予以簡單的論說。楚歌的流行是三言詩在漢代興起的第一原因。漢高祖好楚聲作楚歌,劉氏子孫也多好而作之,趙王劉友、武帝劉徹、淮南王劉安,甚至于東漢末少帝劉辯等,都作有楚歌。上行下效,故漢代楚歌流行,在現(xiàn)存的漢代歌詩中,楚歌占很大的比例。楚歌的主體句式是口口口兮口口口,這種中間帶“兮”字的七言句可以拆為三言句,如劉邦《大風歌》中的七言句“大風起兮云飛揚”(24),去掉“兮”字,就成了三言句“大風起,云飛揚”。有的楚歌就直接省卻“兮”字,而用三言詩體。《房中樂》“安其所”、“豐草葽”、“雷震震”三章是三言詩,很明顯是從楚歌拆分來的,這三章三言詩可加“兮”字,還原成七言楚歌。蕭滌非先生也曾做過相類的分析:“今傳世三言詩之入樂者,不得不首推《安世房中歌》,而其淵源則楚辭之《山鬼》、《國殤》也?!秶鴼憽啡浞ń匀绱?。如將句腰之‘兮’字省去,即成《房中歌》之三言體?;?qū)ⅰ斗恐懈琛酚诰溲鲆弧狻?,亦即成《國殤》體矣?!?25) 逯欽立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對《天馬歌》一詩輯錄了兩次,帶“兮”字的七言體《天馬歌》在前,去“兮”字的三言體《天馬歌》在后。如果瀏覽一遍漢代的三言詩,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不少的詩是不帶“兮”字的楚歌,所以,三言詩在漢代的興起,有楚歌之力焉。
楚聲之外的新聲變曲也促進了三言詩在漢代的發(fā)展。漢武時期的樂府機構(gòu)對來自民間和異域的音樂一視同仁,均予以采編,這就打破了周朝雅頌之樂的板滯和束縛,無論是趙、代之謳,還是《摩訶兜勒》等胡曲,都傳唱于漢代。漢代詩樂未分,漢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基本上是依聲填詞的歌詩創(chuàng)作,曲變詞亦變,于是三言等新詩體興起?,F(xiàn)存的漢代十八解“鼓吹曲”是北狄胡曲,三言句是其基本句式之一,《將進酒》全篇三言句,是一首整齊的三言詩?!皺M吹曲”一開始也名“鼓吹曲”,現(xiàn)存的十八解“鼓吹曲”也可代表李延年仿《摩訶兜勒》而作的二十八解“橫吹曲”(沒有流傳下來)的體式,其中想必亦不乏三言詩句。顯然,北狄、西域等異域音樂推動了漢代三言詩的發(fā)展。民間音樂也推動了漢代三言詩的發(fā)展,《王世容歌》、《河內(nèi)謠》等三言體樂府詩,都是受民間音樂影響而產(chǎn)生的三言詩?!端螘分尽吩u漢代棄雅頌之樂而按新聲自造新詩(26),這一批評間接說明了漢代新興詩體三言詩與新聲變曲的關系。
魏晉南北朝上承漢代,三言詩主要在郊廟歌辭、鼓吹曲辭和雜歌謠辭等樂府詩中,而且數(shù)量也不少,只是每一朝代諸類三言詩的多少不一,如曹魏時期郊廟歌辭和鼓吹曲辭中的三言詩總共才3首,齊的郊廟歌辭卻多達20首。自晉代起,新添樂府詩燕射歌辭,燕射歌辭中也有一些三言詩,晉代的《正旦大會行禮歌》十五章中有四章、宋燕射歌《食舉歌》十章中有六章、北齊《食舉樂》十章中有四章,都是三言歌辭。從宋開始,又新添舞曲歌辭,其中也有三言詩,但不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只輯錄了《宋世大雅》一首。
這一歷史時期,自覺地進行三言詩寫作的詩人也少得很,僅有南朝的鮑照、王融、范云三人,每人也只寫有一首三言詩,分別是《代春日行》、《代五雜組詩》、《擬古五雜組詩》,都是擬作。《春日行》屬古樂府雜曲歌辭,但不知是哪一朝代的雜曲歌辭,詩句失傳,從鮑照的擬作《代春日行》可知其是一首三言樂府詩。《五雜組》一作《五雜俎》,也是一首古樂府詩,年代也不確定,《藝文類聚》卷五十六錄載了這首詩,題目是《古五雜俎》:“五雜俎,岡頭草。往復還,車馬道。不獲已,人將老?!蹦铣对?、王融的擬作,只擬寫二、四、六句,一、三、五句保持與原詩不變,改首句為“五雜組”,使與題目一致。魏晉六朝文人擬作樂府之風盛行,鮑照、王融、范云擬寫三言樂府詩,一定程度上是受此風氣影響,但也多少說明三人對三言詩體的垂青。但從漢代劉去、崔骃的創(chuàng)作三言詩,到鮑照三人的擬作三言詩,并沒有表現(xiàn)出文人三言詩創(chuàng)作上的進步,反有倒退之跡象。
值得注意的是,齊梁時期三言詩在詩體上也發(fā)生了“新變”?!读簳も准缥醾鳌份d:“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復逾于往時?!?27) 王融、沈約等人“用四聲以為新變”,首倡近體詩創(chuàng)作。學術界一直只言五言、六言、七言三種詩體發(fā)生了“新變”,而對三言詩從未言及。其實,三言詩也在“新變”之列?!靶伦儭鼻?,三言詩是偶數(shù)句押韻,還是奇數(shù)句押韻,沒有表現(xiàn)出規(guī)律性,一首詩也很少一韻到底,一般都換韻,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韻,一聯(lián)的兩句之間也不講究對仗,漢代郊祀歌中的《五神》可為代表:“五神相,包四鄰。土地廣,揚浮云。扢嘉壇,椒蘭芳。璧玉精,垂華光。益億年,美始興。交于神,若有承。廣宣延,咸畢觴。靈輿位,偃蹇驤?;茔榕F,析奚遺?淫淥澤,??然歸?!?28) 中間幾次換韻,句子押韻比較雜亂,對句用散文句法,十聯(lián)中無一屬對者。發(fā)生“新變”的三言詩,就有了明顯的不同,如沈約的雅樂歌《諴雅》(第一首):“懷忽慌,瞻浩蕩。盡諴潔,致虔想。出杳冥,降無象。皇情肅,具僚仰。人禮盛,神途敞。僾明靈,申敬饗。感蒼極,洞玄壤?!?29) 七聯(lián)只用一個韻,并在偶數(shù)句押韻,對句間無論是平仄還是詞性,都屬對較工。謝朓的雩祭歌《迎神》(第四首)也有“新變”的特點:“張盛樂,奏云舞。集五精,延帝祖?!?30) 該詩雖然僅四句,但其押韻和對仗也是合乎近體的?!靶伦儭敝?,三言詩也像五、六、七言詩那樣,有了古、近體之分。
唐代樂府三言詩不遜于以前諸朝,僅《郊廟歌辭》中的三言詩就有二十多首;其他樂府歌辭中也不乏三言體,柳宗元《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中有三首是三言體,在《唐封泰山樂章》九章中也有幾首是三言詩。另外,歌謠、讖文、銘文、碑刻文、劍文、和字訣等,也有不少是采用了三言詩體,如《羅池石刻》:“龍城柳,神所守。驅(qū)厲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31);如《馬殷浚城石碣篆》:“龍舉頭,掉尾。羊為兄,猴作弟。羊歸穴,猴離次”(32)。
唐代文人對詩歌充滿了激情,在五、七言詩的創(chuàng)作上樹立了一個高標。三言詩也為不少文人所感興趣,在創(chuàng)作上也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寒山作三言詩21首(現(xiàn)存六首),顏真卿與陸羽、皇甫曾、李崿、皎然、陸士修有三言詩聯(lián)句,皎然與崔逵、令狐绹與張祜也均有三言詩聯(lián)句。唐代擬《五雜俎》詩作也多了起來,權德輿與雍裕之各作有一首,顏真卿等八人有兩次《擬五雜俎》聯(lián)句。另外,還有李賀擬作童子謠三言詩一首。盡管唐代文人三言詩在作者數(shù)量,還是詩作數(shù)量上,都不能和五七言詩,甚至四言詩相比,但這在三言詩發(fā)展史上,是一次大的飛躍,其遠遠超越了以前的幾個朝代。
寒山等人的非擬作三言詩,代表了三言詩體的獨立。漢代廣川王劉去的兩首三言歌,是騷體楚歌的變體,還不具有三言詩體的獨立性。鮑照、王融、范云三人的三言詩都是樂府擬作,樂府三言詩和樂府三言詩擬作,是特定韻律特定節(jié)奏下的填詞,三言詩還沒有從音樂下獨立出來。崔骃的三言詩,倒是擺脫了與楚聲、樂府的關系,有一定的獨立性,但孤證不立,其說明不了三言詩體在漢代的獨立性。而寒山的三言詩、顏真卿等人的三言詩聯(lián)句,對音樂和樂府范作無復依傍,已成為從音樂下獨立出來的三言詩。三言詩的獨立,與沈約等人的“用四聲以為新變”不無關系,一定程度上是四聲理論把三言詩等詩體從音樂下解放出來。獨立的三言詩體,在寒山和顏真卿等人這里也已成為抒情言志的詩體,如寒山的“我居山,勿人識。白云中,常寂寂”(33) 一詩,寫其有山中白云之志;再如皎然的“高駕動,清角催。惜歸去,重裴回”(34) 聯(lián)句詩,抒發(fā)其依依不舍之情,而且這兩首詩有三言絕句之韻致。唐代文人三言詩古、近體參半,沒有厚古薄近、或厚近薄古之傾向。
從漢代延續(xù)至唐代的樂府詩,在宋代斷了線(35),宋代三言詩主要在文人之作中。三言詩雖然在唐朝已經(jīng)獨立,但在宋代仍沒有能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詩體,象在唐代一樣,也是邊緣性地存在著,詩作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但象蘇軾、蘇轍、黃庭堅、陸游等著名詩人,都有三言詩作,而且對三言詩的寫作題材又做了開拓。寒山、顏真卿等人用三言詩體還只限于抒寫情志,而宋代出現(xiàn)了寫人詠物記事之三言詩,黃庭堅的《古風寄周元翁》三言詩,頌寫周元翁的古人風范;黃庭堅的另一首三言詩《玉醴頌》,詠贊玉醴酒味美色鮮;祖無擇的《東海郁林觀摩崖石刻三言詩》,敘述三位友人泛海登山、暢飲終日之經(jīng)歷。宋代三言詩在題材上有所開拓,但在體式上多用古體。黃庭堅作有六首三言詩,其中五首用古體;蘇軾、蘇轍兄弟兩人合作五首祈雨三言詩,也是用古體。總的說來,三言詩在宋代有所發(fā)展,但在體式上有復古之嫌。
明代是三言詩在理論上和創(chuàng)作上都較為自覺的朝代。明代以前,雖然劉勰、任昉等人對三言詩的起源有論述,但對三言詩的體式特征卻沒有論及。明代不但有謝榛、許學夷等多人論及三言詩的起源,而且還有陸深、陸時雍的三言詩體式特征論。陸深對三言詩的論述,只有“三字語既短簡,聲易促澀,貴在和婉有余韻,令嫋嫋耳,如此詩落句是也”(36) 幾句,是由鮑照《代春日行》最后兩句“兩相思,兩不知”引發(fā)的議論;陸時雍的論述更少,只有“三言矯而掉”(37) 一句。雖然二陸的論述一個比一個論得少,但在古代詩學中幾乎是僅有的三言詩體式特征論。
明代是三言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寫作三言詩的詩人明顯增多,所作三言詩比任何一個朝代都多。李東陽《麓堂詩話》載:“國朝鄞人金埴專工此體,多至千篇,題曰《三言詩帙》,稿藏予家?!?38) 象金埴這樣的專工三言詩體的詩人,在古代是絕無僅有的;象《三言詩帙》這樣的三言詩集,在古代也是唯一的一部,其多至千篇的詩作在數(shù)量上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高標。樊山王朱翊鉅《廣讌堂集》集賦及三言四言詩為一卷,該卷中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三言詩。汪廣洋、高啟、楊慎、李東陽、李攀龍、王世貞、鄒元標等均作有三言詩,趙完璧等人還有《五雜組》之擬作。明代三言詩也多用古體,有的在詩題中直接標名為古體,如汪廣洋以三言詩短歌行名篇,王世貞以三言古名篇。宋代三言詩體復古,還沒有為之張目的復古詩學理論,而明代有復古詩學思潮為其文化背景。復興“古調(diào)”是前后七子的主張之一,明中期的曹安也曾言:“予嘗欲取《皋陶賡歌》、《五子之歌》、《洪范》及詩之三言五言七言體刻之,使人習之以復古?!?39) 盡管體式上有所復古,但三言詩在明代確實有空前絕后的發(fā)展。
清代對三言詩的熱情有減于明代,但在清代詩壇上仍不時能見到新的三言詩作。洪亮吉的《汪庶子學金以捉月圖屬題戲成三言詩一首》長達六十七句,是古代最長的三言詩。舒位擬寫《五雜組》五首,查慎行擬寫《五雜組》九首,擬作之多是前所未有的。舒、查二人另外還各有一首三言詩,《聊齋志異》中的《廷尉門童子謠》也用三言詩體。以上說明,三言詩直到清代并沒有失卻其生命力。
三 三言詩的體式特征及對自身發(fā)展的制約
因二言詩不能完整而明確地表情達意,和音節(jié)過于迫促,《彈歌》之后沒有繼作,二言詩早早地退出了詩壇。三言詩雖然僅比二言詩多一個字,多一個音節(jié),但卻有了實質(zhì)性的改觀。三字句的足句句式使三言詩成為一簡單明了的詩體,三字句稍促而明朗的節(jié)奏使三言詩帶有其他詩體所不具備的韻律感,這決定了三言詩不會方出即沒,或方興即衰;但也受體式和文化環(huán)境的局限,三言詩沒有能像五、七言詩那樣如火如荼地繁榮起來。下面予以具體的分析。
三言詩的句法特征,可以用簡凈來概括。三言詩容納不下復雜的句法結(jié)構(gòu),每一詩句的句子成分少而且簡單,但多數(shù)三言詩句都是一個表意完整的足句,這是三言詩的基本句式。如《安世房中歌》中的《安其所》一章:“安其所,樂終產(chǎn)。樂終產(chǎn),世繼緒。飛龍秋,游上天。高賢愉,樂民人?!?40) 顏真卿的三言聯(lián)句詩:“喜嘉客,辟前軒。天月凈,水云昏?!?41) 兩首詩中的主謂句和無主謂語句,都是表意完整的三言詩句。這些三言詩句表意完整,但句子成分并不復雜,一個字一個成分,或兩個字一個成分。當然,因三言詩句式過于簡短,詩中也有個別的句式是兩個或三個詩句構(gòu)成一個足句,如李賀的《古鄴城童子謠效王粲刺曹操》(42) 一詩,就是“鄴城中,暮塵起”兩句為一足句,“切玉劍,射日弓。獻何人?”三句為一足句。在這兩種句式中,一句三言詩只是足句的一個成分,句法上也簡單得很。簡凈的句法結(jié)構(gòu),決定了三言詩表意上的單純?!疤煸聝簟?、“水云昏”,每一句只是陳述一個簡單的自然現(xiàn)象,讀起來很容易理解和接受,但如果把兩句合成一個五言詩句“月凈水云昏”,這就成了一個較復雜的自然現(xiàn)象的陳述,而且較三言句更能渲染出一種意境,讀起來要費些琢磨才能接受。每一種詩體都有自身的優(yōu)勢,句法簡單,表意單純,是三言詩的優(yōu)勢之一,童蒙書《三字經(jīng)》選用三言詩體,歌謠也多用三言詩體,與這一優(yōu)勢不無關系。
三言詩句節(jié)奏不外四種形式:二一式,如“鄴城中,暮塵起”;一二式,如“探黑丸,斫文吏”;字字頓式,如“棘為鞭,虎為馬”;三字頓式,如“關右兒”(這幾句引文皆出自《古鄴城童子謠效王粲刺曹操》)。以前三種節(jié)奏形式為主,第四種節(jié)奏形式不多見。因三言詩句式太短,二一式和一二式節(jié)奏,剛開頭就煞了尾,這與字字頓節(jié)奏幾乎沒有多大的區(qū)分,所以,一首三言詩雖然細分起來,不只一種節(jié)奏形式,但總體的感覺卻是一字一頓。三言詩在字法上,有硬的特點。王富仁先生曾說,四言詩是“硬的”,“所容納的詞性是不全面的,其中多是實詞,虛詞極難進入四言句,連實詞中的副詞和形容詞也很難擠進”(43)。不管四言詩在字法上有沒有如此硬的特點,而三言詩在字法上確實有硬的特點,簡省的足句句式?jīng)Q定了虛詞極難進入三言句,副詞、形容詞也很難擠進。所以,三言詩硬朗的實詞,再配上一字一頓的節(jié)奏,故讀起來有朗朗之感。但三字句句頓簡短,字頓也不宜過長,這使得三言詩的節(jié)奏又有迫促之感。陸深、陸時雍兩人,一評價三言詩“聲易促澀”,一評價“矯而踔”,都準確地概括了三言詩的體式特征。三言詩體式夭矯而聲氣迫促踔厲的特點,比較適宜表達或輕快活潑、或情思沉潛而迫促的題材。輕快活潑的文人三言詩,要屬洪亮吉的《汪庶子學金以捉月圖屬題戲成三言詩》,其吟詠“欲捉月”的天真之舉:“天上月,地上人,煙茫茫,隔十塵。隔十塵,欲捉月,馳風輪。風輪遲,月輪快,不得已,及天外。隔十塵,欲捉月,轉(zhuǎn)地輪。月輪寬,地輪小,不得已,出天表……”(44) 幽默風趣的嬉戲情調(diào),在詩中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洪亮吉選用四、五、六、七言詩體中的任何一種,都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表達效果。情思沉潛而節(jié)奏迫促的文人三言詩,鄒元標的《簡會中同志》一詩可以為代表:“急開眼,謹貼身。乾坤內(nèi),做個人。學不疑,功不真。疑不問,氣不振。際嘉會,乘青春。魚有水,德有鄰。宜黽勉,莫因循。年年會,日日新。”(45) 詩人對簡會中嚴肅而急切的教誨,以三言詩的形式言出,有其他詩體所不可能產(chǎn)生的感染力。
以上是三言詩體優(yōu)于其他詩體的兩個方面,也可以說是三言詩體的獨特價值所在,這是其他詩體所不可取替的價值內(nèi)容。另外,三言詩體雖然“聲易促澀”,但也能寫出“和婉有余韻”之作,如查慎行的《樓敬思朱襲遠追送于大瀜江賦三言古詩為別》一詩:“胡桐花,萬堆雪。躑躅花,千層血。大波淪,小波沏。百斛舟,十夫力。居者主,行者客。湘江南,漓水北。云淰淰,風淅淅。難莫難,此時別?!?46) 這是一首詠離別的三言詩,情景交融,不乏意境之美。再就是三言詩也可以寫人記事詠物,前文已經(jīng)論過。三言詩既有一個獨立詩體所應具備的抒情言意、敘事狀物的功能,也有其他詩體所不能取代的長處,所以,沒有象二言詩那樣,被詩歌史所淘汰。
三言詩體有存在的價值,但能不能成為詩壇上的主要詩體,這取決于自身優(yōu)勢的大小和文化環(huán)境的需要。三言詩句式簡凈,表意單純直接,有易于接受的優(yōu)勢,但在“指事造形,窮情寫物”(47) 時,優(yōu)勢就成了劣勢,四言詩“文繁而意少”,“世罕習焉”(48),三言詩文簡而意少,世也罕習焉。三言詩體夭矯靈活而聲氣掉厲的體式特征,適宜于寫作或輕快活潑、或沉潛而迫促的詩作,但這與古代以悲為美的詩歌審美傾向和“貴在和婉有余韻”的詩歌審美理想相矛盾。以上表明,三言詩不會有五、七言詩之繁榮。
三言詩詩樂未分時,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是依樂填詞,唐代樂府三言詩和唐代以前的三言詩,都與音樂有密切的關系,有是樂就有是詩。三言詩從音樂下獨立出來后,進入自為的存在。其體式特征和文化需要間的距離,使其存在陷入一種尷尬狀態(tài):不會夭折,也不會有繁盛之可能。
四 三言詩的詩體學價值
三言詩是步入古代詩歌史最早的詩體之一,作為一種簡凈而自足的詩歌形式,對后來詩體的形成都發(fā)生了一定的影響。
四言詩是在先秦成熟的詩體之一,在其體式構(gòu)成方式中,有一種是由三言詩每一句末加語氣詞構(gòu)成的,如果把這一體式中四言詩句末的語氣詞去掉,就會還原成一首三言詩?!霸字姟睂儆谶@種構(gòu)成方式,這在前文已經(jīng)論過?!对娊?jīng)》中這種構(gòu)成體式的四言詩不少,如《卷耳》中的第四章“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49),去掉語氣詞“矣”,就成了一首句句押韻、一韻到底的三言詩。再如《擊鼓》中的第五章“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50),去掉語氣詞“兮”,也是一首句句押韻、中間換韻的三言詩。另外還有《旄丘》中的第二章,《猗嗟》和《月出》兩首詩的一、二、三章等,都是這種構(gòu)成體式。很明顯,三言詩體參與了先秦四言詩體的建設,先秦四言詩的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其中有三言詩的一臂之力。但在秦后的四言詩中,沒有再發(fā)現(xiàn)這種體式。
楚辭體也是在先秦成熟的,其比較典型的句式中有這樣兩種,一種是□□□兮□□,再一種是□□□兮□□□,中間的“兮”字有時換成“以”、“而”等虛字。這兩種句式在《楚辭》中多各自獨立成段,前一句式詩段如:“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覽冀州兮有馀,橫四海兮焉窮。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51) 從這一段詩可以看出,這一句式“兮”字后的兩個字,在表意上只是前三個字的補充,如果把句中的前三字留下,后三字去掉,這并不會影響每一句的基本表意,而且該段會簡化出一首三言詩。倒過來分析就是,三言詩可以通過每一句末加兩字補充語的方式,擴展成為中間帶“兮”字的六言楚辭。也就是說,《楚辭》中由□□□兮□□句式構(gòu)成的段落,是由三言詩每句擴展而成的。后一句式詩段如:“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52) 如此的詩段可通過去“兮”字拆分成表意一樣的三言詩,而三言詩也可通過加“兮”字合成如此的楚辭體,這在前文已經(jīng)論過。這樣也可以下結(jié)論,《楚辭》中由□□□兮□□□句式構(gòu)成的段落,是由三言詩對句合并而成的。以上分析說明,楚辭體的形成,一定程度上也憑靠了三言詩體,以至于三言詩體成了楚辭體的重要組成單位。在此基礎上,我們還可以推斷,在楚辭體形成以前,在楚地曾出現(xiàn)過三言詩之繁榮。
五言詩是在漢代崛起的又一詩體,其基本節(jié)奏是“二三”式,每一句以三字頓作結(jié),后三字一般而言,即是節(jié)奏的重心,也是句意的重心,如果一首五言詩按“二三”節(jié)奏分開,后者有三言詩之體,如王維的《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乜瓷涞裉?,千里暮云平?!?53) 七言詩成熟于五言詩之后,其體式象五言詩一樣,也是以三字頓收尾,如果將其獨立出來,也有三言詩之體,如曹丕的《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54) 雖然五、七言詩的三字頓不如先秦四言詩和楚辭中的三言詩體成分明確,但至少可以說明,五、七言詩體多少保留了三言詩體的表意方式和美感成分。六言詩的基本節(jié)奏是“二二二”式,但也有“三三”式節(jié)奏,如朱彝尊《顧十一孝廉載酒寓樓遂同夜泛》之二,基本是“三三”式節(jié)奏:“白鷺鷥?nèi)蛔悖G楊柳散千條。誰唱彎彎月子,赤闌干第四橋。”(55) 這類六言詩也可看作是由三言詩對句合并成的,但這一類詩作特別少。
詞是依聲填詞之詩體,體隨樂變,一般句子長短不齊,但也有句式整齊的《三字令》。詞之句式一定程度上是由詞樂所決定的,樂定后,“字之多寡有定數(shù),句之長短有定式”(56),但其中也有作者自選的主動性,“以詞配曲,有時聲多字少,有時字多聲少,歌詞與樂段之間存在著某種彈性,允許一定的自由。這種自由固然不及元曲那樣可以夾雜多至十余字的襯字,一二字的增損則是常見的,并不至于妨礙協(xié)律和歌唱?!?57)《花間集》中的《河傳》一調(diào)有十二種體式,可以證明這一點。唐代文人詞以奇言句式為主,其中又以三、七言組合最為常見(58),這除了與詞調(diào)有關外,再就是詩體審美追求所致。李漁曾說:“空疏者作詞無意肖曲而不覺仿佛乎曲;有學問人作詞,盡力避詩而究竟不離于詩?!?59)《三字令》的出現(xiàn),以及唐代文人詞多用三字句,尤其是一首詞中連用四句或六句等多句三言句,與三言詩體不無關系。
以上論述說明,三言詩體在后來諸詩體的形成中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所起作用雖然難以條分縷析,但三言詩的詩體學價值是不容置疑的。
五 結(jié)束語
據(jù)陳秉義先生考證,陶塤在先秦經(jīng)歷了無音孔(7000年前)、一音孔(6000年左右)、兩音孔(5000年左右)、三音孔(4000年前)、五音孔(3000年左右)、六音孔(2000年左右)之發(fā)展(60)。據(jù)三音孔的陶塤推斷,當時的音樂以三音階層為主,適應三音階層的主要節(jié)奏之一是三音步節(jié)拍,這是三言詩句的主要節(jié)奏形式,按先秦詩樂不分的詩歌現(xiàn)狀,有是樂即有是詩,所以在三音階層下的主要詩體之一是三言詩,這不但與陳煒湛教授的推斷相符合,也與上文據(jù)楚辭體中的三言詩體因素之判斷相符合,至此可以下結(jié)論,三言詩在當時曾盛極一時。據(jù)文獻資料,最遲從周王朝開始,三言詩呈衰勢發(fā)展,雖然如此,三言詩體作為詩體構(gòu)成之元素,潛移暗轉(zhuǎn)于其他詩體中。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在他的著作《藝術》中著曾指出:“一種藝術品的根本性質(zhì)是有意味的形式”(61)??傊?,無論是從三言詩體的自身而言,還是從其對后來詩體的建設上而言,三言詩體無疑是頗值得研究而又被忽略的“有意味形式”。
注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陸侃如、牟世金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429頁。
②③⑤⑥(36)(39)(55)(56)任昉《文章緣起》、王得臣《塵史·論文》、《藝苑卮言卷二》、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一百一·詩話記第一》、陸深《儼山集卷二十五·詩話三十二則》、曹安《讕言長語》、鄒元標《愿學集卷一》、《御字詞譜·御制詞譜序》,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④謝榛、王夫之著《四溟詩話·薑齋詩話》,宛平、夷之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48頁。
⑦陳煒湛《商代甲骨文金文詞匯與〈詩·商頌〉的比較》,《中山大學學報》2002年第一期。
⑧楊任之譯注《尚書今譯今注》,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頁。
⑨《呂氏春秋》,李春玲譯注,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頁。
⑩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王建緯《對“葛天氏之樂”的再認識——兼與〈“操牛尾”之質(zhì)疑〉作者商榷》(《四川文物》1999年第5期)等,都認為葛天氏之樂歌只存“載民”、“玄鳥”等題目,而歌辭已佚。
(11)《禮記》,張文修編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185頁。
(12)陳夢家《殷墟卜辭宗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600頁。
(1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90頁。
(14)崔高維校點《周禮·儀禮》,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7頁。
(15)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37頁。
(16)(31)(32)(33)(34)(41)(42)(53)《全唐詩》卷493、卷875、同卷、卷806、卷788、同卷、卷392、卷126。
(17)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6頁。
(18)(19)《康熙字典》,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71頁,同頁。
(20)(21)楊慎《古今風謠》,杜文瀾輯《古今謠》,中華書局1958年版。
(22)(23)(24)(28)(29)(30)(40)(54)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2頁、第172頁、第87頁、第153頁、第2164頁、第1498頁、第146頁、第394頁。
(25)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11頁。
(26)沈約《宋書·志第九·樂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
(27)姚思廉《梁書·庾肩吾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
(35)晏幾道遺憾于樂府的不傳,曾用《樂府補亡》名稱《小山詞》集,并在自序中明言“《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br> (37)(38)陸時雍《詩鏡總論》、李東陽《麓堂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02頁、第1381頁。
(43)王富仁《四言詩與曹操的短歌行》(其二),《名作欣賞》1995年第三期。
(44)(45)洪亮吉《洪北江詩文集·更生齋詩卷第四》、朱彝尊《曝書亭集卷第二十一》,四部叢刊本。
(46)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周劭標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9頁。
(47)(48)鐘嶸著、徐達譯注《詩品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頁、同頁。
(49)(50)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頁、第94頁。
(51)(52)蔣天樞《楚辭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頁、第169頁。
(57)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4頁。
(58)羅漫曾在《詞體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的詩史意義》(《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5期)一文中做過統(tǒng)計。
(59)李漁《窺詞管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49頁。
(60)陳秉義《古塤藝術》,遼寧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18頁。
(61)[英]克萊夫·貝爾《藝術》,周金環(huán)、馬鐘元譯,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版。
原載:文學評論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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