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炫
現(xiàn)為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講席教授,中國文化理論原創(chuàng)中心主任,中文系主任,中國文學學科帶頭人,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先后出版《何為理論》《穿越中國當代思想》《否定主義美學》《本體性否定》《否定本體論》等10多部著作,主編《原創(chuàng)》集刊、“中國視角:穿越西方現(xiàn)代美學叢書”,發(fā)表文、史、哲各類論文370余篇。
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挪威的森林》是發(fā)行量最大、影響最為廣泛且被無數(shù)青年讀者沉醉癡迷的一部作品,也是東方很少的能風靡亞洲走向世界的作品。
僅此就可以說這部作品暗藏著極其誘人的藝術魅力和使這種魅力得以產生的特殊文學意味,并有可能在評論界的不斷談論中被確立為日本的當代文學經典。
一般地說,從政治學的角度說這部作品反映了日本青少年迷茫的生存狀態(tài)、揭露了現(xiàn)代文明的病癥自無不可。
但這種似乎也可以概括村上龍《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的評論,說明不了村上春樹筆下的“迷茫”背后究竟有什么獨特意味。
也說明不了村上春樹與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區(qū)別究竟在哪里——諸如“村上春樹就是當代的菲茨杰拉德”的看法;很可能會給村上春樹以模仿西方作家的定位,從而消解了村上春樹的獨特價值。
當然,從藝術角度說這部作品有音樂般的敘述旋律和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語感,自然也切入到村上春樹藝術表達上的總體特色。
但這些之所以還不能與作品的獨特意味分離出來談論,是因為語言和語感作為作品形式方面的枝與葉,是生長于作家對世界的獨特哲學性理解之“根”的,所以非追根溯源就很難說清楚這種語言和語感是怎么形成的。
正如“復調”作為陀氏妥也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派生于作家對世界的“真理只是眾聲合唱”性理解一樣——藝術形式的拷問,永遠要從它們何以產生的“根”去考察,這才是作品文學性的深度研究。
比較有網(wǎng)友所認為的《挪威的森林》展示的是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如何達到一種平衡的寓言小說,我認為這倒是開始走近小說故事背后的哲學世界。
因為說《挪威的森林》是寓言小說,我們才不會停留在這是一部感傷的的戀愛小說上表面化的理解村上春樹,也不會滿足于對村上春樹“青春小說”的定位。
如果《挪威的森林》里的每個人都是村上春樹探討“自我與社會的平衡與失衡關系”的符號,那么我們才能將對作品的研究切入到“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張力關系”之哲學奧妙探究上來。
作者:吳炫
一、在愛情與性之間:直子守護什么?
在《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給讀者的印象最深,如果文學評論說不好直子,便也說不好另外一個同樣特別的綠子。
只有說清楚這樣兩個特別,我們也才能進一步說好作品的“我”——渡邊,在人生選擇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小說中,我們都會覺得直子是一個審美性、夢幻性、病態(tài)性并存的人物形象。
通過這種審美和夢幻性存在,作家究竟想說什么呢?
說直子沉浸在與木月的愛情世界里因為與社會格格不入而自殺?還是一種比較表面的“自我與社會不平衡”看法?
直子的夢幻給人一種莫名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她雖然愛著木月,但并無性愛,或者說沒有成功的性愛,這就會讓我們十分不解。
常識一般是:無性愛的愛是難以理解的。既然深愛著自己的男友,為什么會沒有“身體性的動情反應”?
另外,她在自己的生日那天與作品中的渡邊有過一次唯一的性愛前感覺——由身體動情反應引發(fā)的性愛沖動,再也沒有產生過,這就與我們的常識相違背——有過第一次性愛,一個女性就會對男性想念而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樣,直子就啟示我們這樣的問題:是我們看待性愛的觀念是否有問題,還是直子有問題就應該被安排進療養(yǎng)院?
在小說中,直子自殺的原因當然可以做多種猜測,但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一生只有一次身體的動情反應”而讓她倍感焦慮。
這種焦慮,是直子與木月相愛卻沒有性愛就可能潛藏下來的。
直子的自殺首先不是為與木月的愛情而“殉情”,否則直子早應該因痛苦追隨木月而去了;直子的自殺也不能簡單歸為對人生的迷茫絕望,因為直子渴望什么雖然沒有在小說中清楚的揭示出來,但直子守護什么卻是具有可說性的。
作為一個逃避型的軟弱女孩,直子更不是因對抗什么失敗而自殺,這就與“自我對抗社會”這些我們常見的關于“自殺”的存在主義哲學常識無必然關系。
直子之所以一直沒有自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與渡邊在一起的唯一一次性愛體驗喚起了她生的希望。
村上春樹直面直子的這個問題的意圖在于:這種本來應該不經意的生理現(xiàn)象被直子不止一次訴說,就隱含著一種不限于生理的關乎生命的價值了。
村上春樹在小說中也說過“死并非生的對立面”這樣的海德格爾式的哲言,但又通過主人公自殺,完成了對海德格爾的獨特注解:直子“執(zhí)守身體動情反應在先又無法把握這種反應”的“不正?!?,體現(xiàn)出村上春樹對“人的生命”的獨特的哲學性理解。
首先,直子性心理和生理上的動情反應,是不可把握、不可琢磨的一種生命不確定性體驗,這種體驗可以突破“愛”的控制,也可以突破“性”的控制,最終突破我們的“愛”和“性”的觀念。
直子對好友玲子說:“那以前以后我都毫無所感。既無沖動,又沒濕過”。
“那”,指的是直子與渡邊在自己過生日的時候倏忽而來的一次性愛體驗,并因為這體驗的記憶而感到內心從未有過的甜蜜。
通常,性心理和性實踐是很難分開的,直子所渴望的,也不是由身體接觸、本能沖動所產生的性實踐——直子的“動情反應”不是由這些帶動起來的,這些都沒有辦法解釋直子。
這種不受愛情也不受本能制約的“動情”,是“無法把握的”、“不經意的”,所以才顯示其獨特。
由于大多數(shù)男女在性上可以通過愛情或本能來把握,在才會認為直子是性冷淡。
另一方面,當代男女青年的性生活因為太容易、太程序化、太重復化,而存在“人性之不健康”之問題。
作品中的永澤就是這樣的人物,當代青年要這樣的由性行為帶動的身體性的“動情反應”,實在是不困難的。
直子這樣的漂亮女性,也就更不會困難。但直子堅持將性愛與“欲望”區(qū)別開來,也與精神內容很重的愛情區(qū)別開來。
雖然在現(xiàn)實中會被很多人認為有病而以自殺的悲劇結果,但肯定又有效地避免了當代青年男女在性問題上普遍的空虛感。
重要的是,讓直子困惑的問題是:為什么愛一個人卻不一定有性沖動?
相愛的人,除了以性行為來表達相愛,是否真的不存在其它方式?
愛的身心契合,真的是天經地義的嗎?
作家通過直子的塑造,是不是想表達一種人類性愛生活更符合人性復雜性的特殊方式?
那就是,在愛與性之間,還許還存在著第三種人的價值需求。
作品中的玲子曾經對直子說:結了婚以后慢慢就會好的。結婚在此是什么意味?
有規(guī)律的性愛生活,還是相互扶持的精神生活?
直子最后沒有選擇與渡邊結合,是因為由上述兩種內容構成的婚姻,依然不能解決直子的問題——直子反感的其實就是有規(guī)律的性愛,而堅持無規(guī)律的性愛體驗比性行為更重要這一點。
所以,渡邊盡管最后想用婚姻來救直子。但還是無功而返。
直子如果受本能或規(guī)律制約,便肯定會與渡邊有第二次、第三性性生活,所以婚姻的重復性、規(guī)律性的性生活,對直子肯定是無效的。
在療養(yǎng)院的月光下,直子能做到不讓渡邊進入自己的身體,在于她渴望的既不是婚姻,也不是愛情,當然同樣也不是性,而是自己為什么對上述三種東西不能接受的疑惑能解決該多好的需要。
因為直子與木月的愛情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與渡邊偶然的性愛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直子的焦慮所隱含的就是這個“自己為什么不會象多數(shù)人那樣”的問題。
顯然,作家的深意在于:直子的自殺意味著日本社會不可能治愈直子的病,所以只能認為直子有病。
進入精神療養(yǎng)院,其實是把直子養(yǎng)成一個與有問題的社會一樣的有問題的人。
作品中有兩個細節(jié)是我們必須注意到的:直子自殺前向玲子述說唯一的性愛體驗,正好可以對應渡邊與初美相遇的“震顫感”,并襯托出我們的生命狀態(tài)的不健康性——尤其在面對直子的時候。
直子的死是否就因此意味著:生命的不確定性正是生命的本質體驗——一旦永劫不回,生命便不再有意義;而永澤這樣的有代表性的青年則意味著:在確定性中有問題而生但不覺得問題。
直子所在的“精神病院”與她常常暗示的那深不可測又不知在哪兒的“井”,與我們回避“精神病院”和竭力小心繞過那口“井”之并立,共同構成了今天缺一不可的人類世界。
顯然,用存在的“荒謬”感來把握直子,多少遮蔽了作家對存在主義的穿越性努力。
從直子執(zhí)守自己“身體動情反應的甜蜜記憶”與讓渡邊欣賞自己“黑暗中的裸體”來說,村上春樹并未與日本近代西田幾多郎的“純粹經驗”哲學隔斷血脈。
那是一種如中村雄二郎所說的:“過于深入內在世界和美的世界……卻與外界的現(xiàn)實,特別是與政治的、制度的現(xiàn)實相隔”的文化哲學傳統(tǒng)。村上春樹以對個體的“純粹經驗”的獨特理解,將我們的“為愛自殺”、“性愛統(tǒng)一”、“性是重復的”等哲學觀念和生活常識懸置起來,從而讓他的主人公顯現(xiàn)出一種我們從未經驗過的憂郁、寧靜但又勇敢、執(zhí)坳的神秘美學氣質,可能正因為對這種我們以往容易忽略的生命不確定性體驗的確定有關。
作者:吳炫
二、在親情和友情之間:綠子依靠什么?
與直子相比,很多讀者可能更喜歡作品中的綠子,當然這也包括村上春樹本人。
作家曾經也認為綠子是他塑造的最為成功的藝術形象。
這個被作者描繪、也被無數(shù)評論者津津樂道為“全身迸發(fā)出無限的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只小動物。
眸子宛如獨立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或笑或惱,或驚訝或氣餒”的女孩,在哲學上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如果說直子的“自我”是在封閉中保存的,屬于“捍衛(wèi)性的自我”,綠子的“自我”則是在敞開中無處不在又不經意地裸露著的。
由于這種裸露可能綠子本身都不一定意識到,所以就具有更本真性的、去文化性生存的意義。
我們首先看到,綠子身邊除了親人、戀人、朋友,就是自己開的一個隨時可關門的小書店,而學校里的生活宛如社會生活一樣,均是與綠子無多少關系的道具和背景。
由于這些道具和背景淡化的以致綠子出場哪里都可以忽略不計,這就意味著綠子與直子一樣,都是只能依賴自己并且并不在意周圍人際關系的獨立者。
秉持這樣的獨立付出的代價將必然是孤單的,所以“孤單的要命”自然就成為綠子見到渡邊的抱怨。
饒有意味的是:綠子的爺爺、母親和父親等,都是由綠子一個接一個送走的親人,仿佛綠子存在的意義就是一個一個地為親人送終。
綠子唯一的姐姐桃子忙著與姐夫約會和開車,其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告訴我們這個姐姐對妹妹也是形同虛設的,有與沒有一樣。
作品最為令人擊節(jié)的細節(jié)是:綠子在母親病重時照料母親忙得昏天黑地幾乎失學,但母親去逝后父親卻對綠子說:“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們兩個替你媽媽死算了”,這樣的話讓綠子姐妹聽得目瞪口呆,父女親情的淡薄不僅由此昭然若揭,而且意味著父親的存在對綠子來說也是隨時可沒有的。
綠子喜歡烹調,但不能得到父母的經濟支持便只能省下買乳罩的錢來買自己喜歡的煎蛋鍋……這些細節(jié)多少說明綠子過的是一種既沒有父輩關愛、也缺乏姐妹關愛的無依無靠的生活。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綠子為爺爺和父母送終便具有了這樣的意味:親情在一個物欲化的、制度化的社會中,除了增加人的負擔外,已經是一種越來越不能依賴、也越來越沒有力量的存在,所以綠子送走母親再送走父親,就帶有送走這種不可依賴、也沒有力量的依托關系,最后只能獨自面對世界的境味。
不是綠子、直子、渡邊等喜歡孤單和孤獨,而是包括親情在內的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已不能讓人依靠的緣故。
孤單首先是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造成的,然后才內化為我們在孤獨中該怎么做的生活方式選擇。
不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是否是日本人也能接受的一種觀念,但如果這兩種依靠都不再可能,而且也不選擇直子那樣的自殺之路,一個人該怎樣生活呢?
這樣的問題就發(fā)生在《挪威的森林》的綠子身上。
在小說中,除了“我”與綠子的幾次見面以及每次見面綠子對“我”的滔滔不絕,關于綠子的“故事”作家實在是惜墨如金的。
可以說綠子除了她的親人和她口述的男朋友外,“我”幾乎是她唯一的“朋友”——而且“我”這個“朋友”是否是能替代她男朋友的朋友,也是始終不清楚的。
綠子除了上學,就是去醫(yī)院照看母親或父親,然后就是經營她的小書店,再不就是忙著買鍋煎雞蛋,偶爾和管束她太過分的男朋友吵上一架——如果說直子除了愛人木月還有玲子和“我”這樣的朋友外,綠子可真的是幾乎什么朋友也沒有。
綠子和“我”都對大學教育失望,都對上課抱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剩下的時間便只能是喝酒、烹調、聊天以及自慰,這樣的人生在正統(tǒng)文學評論家那里看過去是夠頹廢的了。
但正是這樣的“頹廢”,將綠子獨立的生存意味凸顯了出來:靠不上親人、也靠不上朋友,意味著綠子完全只能什么都靠自己了,而“自己”偏偏又是一個不圖名利、不圖名牌、不圖嫁大款、也不圖事業(yè)發(fā)達的女孩子,于是“綠子為什么而生”就同樣具有了與“直子為什么而死”相似的追問意義了。
那么,綠子那種讓人喜歡的“小鹿一樣的生機勃勃”究竟來自何處呢?靠既會烹調也會經營的能力?
我想會煎雞蛋會做關西料理的女孩很多,但她們不一定能成為“省下乳罩錢買煎蛋鍋”的綠子;靠吃苦耐勞的品質和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家務能力,底層出身的女孩子多半都行,但她們同樣也不一定是愛泡酒吧愛喝酒的綠子,這說明綠子是把生存喜好看做高于生存本身的感性化存在,也說明綠子的生命力是一種可以突破“女性美”束縛的生存強力。
綠子也不靠像渡邊這樣的能包容自己任性的男朋友的寵愛,因為寵愛是每個女孩子對愛情都有可能產生的期盼,所以不能說是綠子獨有的——何況直到故事結束,心里仍然裝著直子的渡邊也還不知道自己能否成為綠子的男朋友。
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可以想象綠子仍然會繼續(xù)她原來小鹿蹦跳的生活。
小說中渡邊說“萬寶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煙”,綠子說:“可以的,沒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樣沒滋沒味?!?/p>
當說到父親的重病時,綠子說,“怎么也悲哀不起來。有時當玩笑說一說,可總不往心里去”。我認為綠子的生存奧妙正好是在這樣不經意的對話中流露出來了:因為總不往心里去,綠子才會把做一件事當作不經意的“行為”而不去想這是不是自己特別不喜歡的事情或討厭的事情——這就是綠子與直子的區(qū)別所在。
“反正吸什么都沒滋沒味”,說明與其綠子飯后想抽的是萬寶路煙,不如說她只是在飯后接著做一件事才會讓自己保持“不太往心里去”的習慣,所以看上去綠子似乎也就沒有自己特別討厭的事去排斥。
讀者看綠子之所以總是在忙碌,是因為只有在忙碌中綠子才無法讓自己去感受并受制于生活的悲哀、寂寞和無助,看起來才像一頭生機勃勃的小鹿。
我們看到每次綠子和渡邊見面都是在不停的說話,那都是與“抽煙”、“燒菜”、“上課”、“喝酒”一樣是讓自己“悲哀不起來”的方式,從而不知不覺中增加了抗生活打擊的毅力與能力。
在把生活中的災難和不幸輕松化、不經意化的同時,綠子也就成為特別能“活”的女孩的化身?;蛘哒f,生命的強力在根本上不是獲得身心愉悅和享受的滿足,而是能化解孤單、不幸、無助和悲哀的能力與資質——這是一種已經不需要“堅強”二字來指稱的能力與資質。
具有了這樣的“生之能力和資質”,沒有親人、友人和愛人,一個人照樣能夠在現(xiàn)實中活出生命本身應具有的意義,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生命意義。
表面上看,綠子這樣的生活方式很容易讓人想到中國老莊哲學的“超脫現(xiàn)實痛苦”的人生哲學,但老莊的“超脫”是一種內心化的、無為性的體驗性超脫,以“遺忘”和“回避”痛苦為生存性質,而綠子作為沒有受道家文化深層影響的日本女性,卻是一種輕松的、坦然的、勞作的、快樂的面對性生活,且因為不太往心里去就會把生活中快樂的事、痛苦的事、不順心的事都當作現(xiàn)實中必須經歷的平常事來對待,這種對所有的事情既熱情又可超然的態(tài)度,我認為同樣是村上春樹“生命”哲學重要的一部分。
與直子那種倏忽而來的“不確定性生命體驗”相比較,綠子的生命則以一種“不在意人為規(guī)定”的方式來顯示另一種人的生命價值;與直子的執(zhí)拗無法在規(guī)則化的現(xiàn)實中把握從而只是審美性存在相比較,綠子的輕松則是一種人生最本真的、不帶有我們所見的各種文化規(guī)定的自然性生存之獨特,從而因不在意各種由文化規(guī)定的社會關系而最為有力。
如果說直子是一種介乎文化性的“愛情”和自然性的“性”之間的人性“第三種超現(xiàn)實性生存狀態(tài)”,那么綠子則是既無親情之“愛”也無友情“幫助”并且同樣也不依賴愛情幸福的“現(xiàn)實性的第三種生存狀態(tài)”。
這實際上是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獨特的生命哲學的“死”的一面和“生”的一面。由此,我們才能較深刻地理解村上春樹所說的“死是生的一部分”的哲學意味。
比較起永澤那種被現(xiàn)實規(guī)則所累的生存墜落和游戲,直子和綠子應該算做是兩種不同的超文化現(xiàn)實之美,這兩種超文化現(xiàn)實之美根本上也是我們尚且陌生因而也顯得獨特的“本真生命之美”,從而體現(xiàn)出作家對現(xiàn)代生命哲學的貢獻。
作者:吳炫
三、在直子與綠子之間:渡邊探尋什么?
在《挪威的森林》中,由于讀者是通過敘述視角“我”——渡邊去看待世界的,這樣就很容易忽略渡邊在小說中所處的位置及其同樣獨特的哲學意味。
渡邊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與各種各樣的朋友關系中展開的。只是,渡邊直到小說結束還是孑然一人且身處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給綠子打電話,說明渡邊雖然有很多朋友,但在骨子里又是不可能與身邊任何朋友完全為伍的獨立者。
在這一點上,渡邊、直子、綠子是一樣類型的人,所以渡邊的獨特,才是綠子最為欣賞的。
只是,與“直子守護什么”和“綠子依靠什么”相對比較具有可說性而言,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該守護已經自殺的直子還是追隨綠子開辟新生活的渡邊,其獨立性和獨特性該做怎樣的理解呢?
我首先想提及的是渡邊的朋友永澤。
這個遵循現(xiàn)實弱肉強食準則并通過傷害包括初美在內的女孩來體現(xiàn)這準則的公子哥,之所以還曾經可以算做渡邊的朋友,唯一的依據(jù)就是渡邊無聊時永澤就拉上他去喝酒然后找女孩睡覺——“性”在這里作為一種生理和打發(fā)無聊的需要之所以不是可有可無的,是因為渡邊作為現(xiàn)代青年是認同性作為生命的基本需求而且可以將“性”分離出感情和婚姻的,這就為他與直子和綠子不以性愛為目的的感情交往做了重要的鋪墊。
因為只有當“性”在日常生活中只是性的需要時候,才可以保證性本能不會為了釋放自己而將愛情作為工具從而玷污愛情,我想,這正是村上春樹大量的寫男性的“自慰”和“找女孩睡覺”,也嚴肅認真的寫“直子”那樣的感情生活可以并行不悖的深層原因。
如果說古典主義是壓抑“性”獲得愛情升華、現(xiàn)代主義是將“性”單獨處理從而保證愛情不為本能支配的話,渡邊顯然屬于后者意義上的“純情”。
當然,永澤出場作為渡邊的襯托其意義還不僅在此。渡邊最后之所以與永澤這樣的朋友斷交,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永澤傷害了純情的初美從而越過了“尊重人”的底線,意味著渡邊與“個人欲望——傷害女性”為追求的男性世界劃分了界線。
這種界線劃分產生的孤獨,是渡邊可以與直子和綠子親密交往的重要的人性基礎。
《挪威的森林》開始于渡邊對直子的回憶,結束于渡邊對綠子的呼喚,這一首尾呼應的情節(jié)再好不過地表明了主人公渡邊是在直子和綠子之間探尋人生意義的人。
這種“探尋”不是說渡邊最后是選擇直子走向封閉于社會現(xiàn)實之路,或者選擇綠子走向強有力地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而是通過迷茫和徘徊表明他是不能走向任何一邊才能保持自己區(qū)別于直子和綠子的獨特生存位置的人。
這種獨特位置不是作為男性區(qū)別于女性的位置,而是哲學意義上在“直子的不確定性生命”與“綠子的不確定性生命”之間還有一種更為深刻、完整的生命不確定性之路。
那就是:渡邊的深刻與完整不是擺脫迷惑尋找直子和綠子那樣有明確生命定位的“不確定”,而是在迷戀直子和綠子時又能本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走近從而讓自己保持對雙方的局限有審視性的生命不確定性狀態(tài)。
渡邊在與直子的交往中,經常出現(xiàn)的情景是“散步”。這種散步可不是我們在電影中經??匆姷哪信畱賽劬鸵诖蠛_吷⒉降睦咸浊楣?jié),而是渡邊與直子的全部“只能”。
散步,尤其是經常和同一人的散步,是可以訴諸語言也可以不訴諸語言的親密,也可以是兩個永遠只能交錯的心靈在情感和思想方面彼此試探的形式。
小說中渡邊對直子的記憶,永遠只能定位在身邊有一位漂亮伴侶的側影上,更加清楚的只能是那片“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
這種對自然的記憶勝過對人的記憶,意味著渡邊對直子的理解從頭至尾都是力不從心的。
雖然作者也描繪過直子的面龐,但由于那“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這就隨時提醒渡邊對方其實一直是在探尋他而從未真正走近他。
直子常常提起那口不知道在哪里的“深得不知道有多深”的黑井,這可以理解為直子因為愛人木月的自殺在內心深處產生的死亡意識以及對這死亡的本能性回避,也可以理解為渡邊作為朋友希望通過愛情來拯救直子但卻不知道怎樣拯救而逐漸產生的恐懼。
由于渡邊不明白這恐懼的根源,所以也就不可能從根本上將直子從恐懼中拯救出來。
渡邊與直子雖然有過一次性愛,但因為這“散步”關系所限從而再也沒有第二次性愛,這顯示出渡邊對與直子“只能散步”關系的默認,一定程度上渡邊只能以這樣的默認來表現(xiàn)對直子的珍視與愛。
但直子在愛情與性之間的第三種狀態(tài),似乎預示著渡邊通過愛情的或性的努力都不可能解決直子的“不正常”問題的。這樣一來,一方面直子的“不正?!币馕吨鞘且粋€渡邊尚且無法深入理解的世界,甚至也不可能理解直子為什么會與他有過空前絕后的性愛,但由于渡邊在十幾年以后還不能忘懷,所以這又是一個對渡邊的生活已發(fā)生重要影響的、但卻不是強制性影響的有價值世界。
在形而上的意義上,這也可以解釋為渡邊尚不能企及的超現(xiàn)實世界,渡邊對此非常迷戀。
另一方面,由于直子的“不正?!彼@示的“超現(xiàn)實性正?!睂е铝酥弊拥淖詺ⅲ@就意味著這種“超現(xiàn)實性正?!辈⒉痪邆洮F(xiàn)實性生存的力量。
而對這種現(xiàn)實性力量的看重,不僅是渡邊與直子的區(qū)別,而且也使得渡邊對直子的疏離具有了新的“生命之不確定”的意味。
正是在現(xiàn)代人的生命價值不能建立在與現(xiàn)實抵觸的意義上,渡邊必然也會喜歡上綠子。
渡邊與綠子在一起基本可以用“吃喝”來定位,這是與直子的“散步”有本質區(qū)別且饒有意味的。
渡邊與綠子不是在一起燒飯就是兩人去酒吧,即便渡邊去醫(yī)院看望綠子的父親,也免不了要給綠子父親喂飯,這說明吃與喝作為人生最基本的現(xiàn)實內容,規(guī)定著渡邊與綠子的交往性質,也規(guī)定著渡邊與綠子交往多半是走向現(xiàn)實化的婚姻的。
渡邊在綠子家唯一的一次過夜沒有與綠子發(fā)生性關系,而是端詳綠子的睡態(tài),也是因為受這種交往性質的自我約束。特別是,直子自殺以后渡邊因為痛苦漂泊在外,最后依然是想見綠子,其理由就是“我們必須考慮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在吃喝、活下去與痛苦的漂泊、懷念之間,村上春樹選擇以前者作為小說的結尾,深意顯然在于當代人的生命之健康必須具有珍視生命、親和日常需求的含義,所以這個世界上必須有綠子這樣的人才能得以延續(xù)。
然而,如果渡邊選擇綠子去過婚姻生活,去過與綠子開店、燒飯和酒吧的忙碌生活,只是在心里面偶而想想直子與玲子,那么小說就會因為“去形而上思考”失去了深刻的哲學意味。
所以,當有讀者不滿意作家為什么在小說結尾還安排渡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呼喚綠子”,我認為這正好將渡邊與綠子的深層疏離性凸顯出來:綠子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是在忙這忙那,而渡邊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是在思這思那,甚至整部小說可以就看作是渡邊回憶的結果,這種對“思”與“想”的迷戀是渡邊保持自己的獨立生活之最重要的內容,也是使渡邊成其為自身的內容。
所以玲子是了解渡邊這一點才在臨分手時跟渡邊說“別忘記我”。
玲子是在知道對方不會忘記自己時這樣說才說的,也是在相信對方會珍惜直子和自己這樣的人時才會這樣說的。關鍵是,“思”與“想”放在渡邊身上,已經不是簡單的“往心里去”可以說明的。
由于直子、玲子和木月這些很難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朋友的烙印般的存在,渡邊的“思”與“想”已經明顯具有了審視現(xiàn)實社會的無意義性的性質,這會使得渡邊對即便將來和綠子產生的婚姻生活也會時時具有穿越性。也就是說一個習慣孤獨、游走、審視現(xiàn)實存在有限性的渡邊,將不會讓現(xiàn)實的任何存在形式安頓自己,從而使自己本質上永遠是孤獨的、不能被任何現(xiàn)實形式確定下來的。
或者說,渡邊喜歡綠子的生機,只是在相對于直子的孱弱的情況下才可能的。
這意味著渡邊如果與綠子能永遠很好的相處,就只能使自己與綠子的生活保持某種可超越性狀態(tài)才具有可能。所以“思”與“想”在渡邊身上也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形式。
這樣的生存狀況,自然使得渡邊在迷戀超現(xiàn)實的執(zhí)拗與喜歡現(xiàn)實性的放松之間,其存在內含同樣是不確定的。
這種不確定不能與具有貶意的“迷茫”或“迷失生活方向”來定位,而應該用審視并意識到這兩種極端性的生存方式的局限性來過一種更完整的生活去理解。
即當代人的更深刻的、有價值的生存不是尋找確定性的生活,而是能審視各種確定性生活的有限性來使自己的生活更加完整。
用一種學術性的比喻就是:當代人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決不是從形而上走到形而下,也不是用形而上拒絕形而下,而是能同時審視這兩種生存方式的問題來使自己過一種可進行第三種選擇的生活,并將這種選擇與自己的個體性和獨特性結合起來。
這是渡邊的生存價值哲學,某種意義上也是作家村上春樹的生存價值哲學。
《依附啟蒙觀念的當代文學》、《穿越文化觀念的文學經典》和《突圍傳統(tǒng)觀念的影視作品》。
《原創(chuàng)》集刊
叢書簡介
作者吳炫致力于提出和解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中國式創(chuàng)造的問題”并改造中西方現(xiàn)有的觀念,這一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作者的系列著作中,分別是《依附啟蒙觀念的當代文學》《穿越文化觀念的文學經典》和《突圍傳統(tǒng)觀念的影視作品》,形成對中國文學和影視藝術的較為完整的系列性研究,為中國出版界第一套從文學獨創(chuàng)性角度分析文學和影視經典的著作。作者以“文學穿越文化觀念”的中國文學性理論為價值坐標,對古典文學名篇和現(xiàn)代文學名篇做了全新的深層次解讀,開創(chuàng)中國文學經典研究的新視角。作者運用中外文學比較的方法,以西方和東西亞經典影視藝術為參照,對中西方熱點影視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進行深層次解讀,引導中國讀者體會作品的啟示性。該套叢書由上海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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