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歷史的女人——第1381期）
錢鐘書先生是一位國學(xué)大師，同時也是一位文學(xué)大師，他一生盡管只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圍城》，但足以躋身中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行列了。錢鐘書先生博學(xué)多才，他還是位散文大家和文學(xué)研究家，對詩歌也很有研究，有其獨特的見解。他在《圍城》中借董斜川之口，對中國古典詩（即格律詩）有一個總體評述，他把自唐朝以來，成就最高的幾位詩人概括為“陵谷山原”，那么這其中都包括誰？有詩仙李白嗎？
首先得知道董斜川是誰，如果他沒什么水平，也不能代表作者錢鐘書的觀點?！秶恰分械闹魅斯欠进櫇u，此人留過學(xué)，雖非博學(xué)多才，但卻十分自負(fù)，而且說話十分刻薄，但他卻對董斜川“十分傾倒”。董斜川曾任過外交官，此人是個大才子，很懂詩。他認(rèn)為中國古典格律詩的境界非常搞，是現(xiàn)代詩無法相比的，即便是徐志摩的詩也不能與之匹敵。
在《圍城》的第三章，錢鐘書描寫了董斜川論詩的情景。文中的才女，留學(xué)生蘇文紈請教董斜川，問他誰的詩最好。董斜川便給她說了自唐朝以后一千多年來成就最高的幾位詩人，他總結(jié)說可用“陵谷山原”四字概括。
那么“陵谷山原”都有誰？“陵谷山原”不是指4個人，而是包括10個人。
（一）“陵谷山原”之“三陵”
先說“陵”，包括三位詩人。
第一“陵”是杜少陵，即詩圣杜甫，他原籍湖北襄陽，生于河南鞏縣，號少陵野老，世稱杜少陵。杜甫當(dāng)然大家都很熟悉了，自古能稱“圣”的自然都是非凡之人。他是整個大唐唯一能跟詩仙李白抗衡的大詩人了。自古以來，人們對李白、杜甫的評價就很有爭議，很難說誰是大唐第一（當(dāng)然這哥倆關(guān)系不錯，誰當(dāng)?shù)谝还烙嫸紱]意見）。
杜甫的才氣雖然比李白稍遜，但他非常努力，不像李白整天喝酒，憑靈感寫詩，詩就顯得很浪漫。相反，杜甫的詩很有理性，所以他走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也就是說，他的詩很接地氣，比較真實，有史學(xué)價值，所以他的詩有“史詩”之稱。此不多講。
第二“陵”是北宋詩人梅宛陵，即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屬安徽）人。宣城古稱宛陵，故梅堯臣世稱宛陵先生。他官至尚書都官員外郎，為官清正，不奉權(quán)貴。梅堯臣在京任職時，足跡“不登權(quán)門”，即使對于當(dāng)時官拜京兆尹的好友歐陽修，他也不愿前往其家。
在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中，梅堯臣與歐陽修、蘇舜欽齊名，并稱“梅歐”、“蘇梅”。不過歐陽修自以為他的詩不及梅堯臣。梅堯臣被南宋詩詞大家劉克莊譽(yù)為宋詩的“開山祖師”。
梅堯臣的詩遵循《詩經(jīng)》、《離騷》的傳統(tǒng)，摒棄浮艷空洞的詩風(fēng)，提倡“平淡”，要求詩意形象，意于言外。代表作有《田家語》、《汝墳貧女》、《魯山山行》、《晚泊觀雞斗》等，有《宛陵先生集》60卷等傳世。梅詩欣賞（《魯山山行》）：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fù)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第三“陵”是王廣陵，即北宋詩人王令（1032—1059）。他原籍元城（今河北大名），因其 5歲便父母雙亡，隨其叔祖王乙居廣陵（今江蘇揚州），故又稱王廣陵。此人很有才華，有治國安邦之志。但他沒能做官，基本以教書為生。
王令21歲時，王安石由舒州通判被召進(jìn)京，路過他教書的地方江蘇高郵，他賦《南山之田》詩求見。王安石大喜，譽(yù)之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并將其妻妹嫁給他。但王令28歲因病早逝。王安石曾有“妙質(zhì)不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之句，對他的才高命短、未得重用表示惋惜。
王令受韓愈、孟郊、李賀的影響較深，其詩構(gòu)思新奇，氣勢磅礴，意境深遠(yuǎn)，頗有佳句，比如“長星作彗倘可假，出手為掃中原清”；“終當(dāng)力卷滄溟水，來作人間十日霖”等。
南宋詩詞大家劉克莊稱其詩“骨氣老蒼，識度高遠(yuǎn)”。他的詩多有同情民間疾苦、抨擊時弊之作。王令有《廣陵集》，共詩賦文21卷傳世。王詩欣賞（《暑旱苦熱》）：
清風(fēng)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
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
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yuǎn)常遺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
（二）“陵谷山原”之“二谷”
“谷”包括兩位詩人。
第一“谷”是李昌谷，即詩鬼李賀（790—816），字長吉，祖籍隴西，生于福昌縣昌谷（今河南洛陽宜陽縣）。故后人稱其為李昌谷。他與李白、李商隱三人并稱唐代“三李”。李賀也是位傳奇詩人。他長相奇崛，身材細(xì)長，鼻子巨大，兩眉相交，手指奇長。
李賀本志向遠(yuǎn)大，勤奮苦學(xué)，博覽群書，很早就順利通過河南府試，獲得了“鄉(xiāng)貢進(jìn)士”的資格。但別人毀謗他，說他父名晉肅，當(dāng)避父諱，不得舉進(jìn)士。后雖得文壇巨擘韓愈力挺，仍不濟(jì)于事，還是遭饞落第。他一生愁苦多病，僅做過3年從九品微官奉禮郎，他比王令壽命更短，因病26歲早逝。
李賀因仕途失意，就把全部精力用在寫詩上。他外出時常背一破囊，構(gòu)思得佳句后便隨即寫下投進(jìn)囊中，回家便能整理成一首好詩。
李賀的詩多有揭露時弊之作和憤懣不平之音，既有昂揚奮發(fā)之氣，也有感傷低沉之情。他作詩態(tài)度認(rèn)真嚴(yán)肅，嘔心瀝血，刻意創(chuàng)新，形成了想象奇特、思維奇譎、辭采奇麗的獨特風(fēng)格，在當(dāng)時別樹一幟。他留下了許多經(jīng)典佳句，比如“雄雞一聲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女巫澆酒云滿空，玉爐炭火香咚咚”等，被后人模仿無數(shù)。李賀詩欣賞（《南園》）：
尋章摘句老雕蟲，
曉月當(dāng)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
文章何處哭秋風(fēng)？
第二“谷”是黃山谷，即北宋詩人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又稱黃豫章，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縣）人。他是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開山之祖。歷官葉縣尉、北京國子監(jiān)教授、校書郎等職。
黃庭堅與張耒、晁補(bǔ)之、 秦觀并稱“蘇門四學(xué)士”，擅文章、詩詞，尤工書法。其詩風(fēng)奇崛瘦硬，力擯輕俗之習(xí)，開一代風(fēng)氣。他的詞風(fēng)格豪邁，接近蘇軾。他的書法功底深厚，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宋代四大書法家。黃庭堅是個奇才，6歲便能寫出千古名作了。且看他6歲時寫的一首詩（《牧童詩》）：
騎牛遠(yuǎn)遠(yuǎn)過前村，
短笛橫吹隔隴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
機(jī)關(guān)用盡不如君。
再看他7歲時寫的一首詩：
萬里云程著祖鞭，
送君歸去玉階前，
若問舊時黃庭堅，
謫在人間今八年。
他在詩中說他8歲，那是虛歲，其實只有7周歲。六七歲就能寫出如此牛詩，怪不得錢鐘書欣賞他。
（三）“陵谷山原”之“四山”
“山”包括四位詩人。
第一“山”是李義山，即唐代詩人李商隱（812—858年），字義山，號玉溪生。他祖籍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市），祖輩遷至滎陽（今河南鄭州）。
李商隱仕途不順，一生處于牛李黨爭的夾縫之中，很不得志。但官場失意，文場得意。他擅長駢文寫作，詩作文學(xué)價值很高，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其詩構(gòu)思新奇，風(fēng)格濃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寫得纏綿悱惻，廣為傳誦。他留下詩作很多，在《唐詩三百首》中，收錄其詩達(dá)32首之多，力壓李白，僅次于杜甫。其詩名言佳句俯拾皆是，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春蠶到死絲方盡”等，千百年來，傾倒詩迷無數(shù)。李義山詩作欣賞（《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第二“山”是王半山，即王安石（1021年－1086年），字介甫，晚號半山。北宋臨川（今江西省東鄉(xiāng)縣）人。他是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善寫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寫詩只是業(yè)余愛好，但也很有境界。其詩“學(xué)杜得其瘦硬”，擅長于說理與修辭，善于用典，風(fēng)格遒勁，警辟精絕。著有《臨川先生文集》。王半山詩作欣賞（《棋》）：
莫將戲事擾真情，
且可隨緣道我贏。
戰(zhàn)罷兩奩分白黑，
一枰何處有虧成。
第三“山”是陳后山，即北宋詩人陳師道（1053—1102），字履常，號后山。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此人16歲師從大散文家曾鞏，才氣逼人，但性格孤傲，蔑視權(quán)貴。即便像王安石、蘇東坡這樣的人物，他都不買賬。
當(dāng)時朝廷用王安石經(jīng)義之學(xué)以取士，陳師道不以為然，不去應(yīng)試。后來宰相張惇曾托秦觀致意，讓陳師道拜見他，準(zhǔn)備加以薦舉，他卻回答：“士不傳贄為臣，則不見于王公”，拒不拜見。
蘇軾任潁州太守時，見此人有可造就之才，欲收其為弟子。但陳師道卻說，“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婉言推辭。他只是在蘇軾任翰林學(xué)士時，舉薦他做徐州州學(xué)教授，他才給了對方一個面子，去當(dāng)了一個小官。結(jié)果，沒多久，蘇軾被貶，他被朝廷視為蘇軾余黨，被罷了官。他本就家境貧寒，罷官后，生活更艱難了，但他仍專心寫作，終以詩文留名于世。
陳師道盡管自負(fù)，但曾十分佩服黃庭堅。他見到黃庭堅的詩后，竟愛不釋手，把自己過去的詩稿一下燒掉，跟著黃庭堅學(xué)詩了。他后來也成為江西詩派的代表，人們把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列為江西詩派的“三宗”。他雖對蘇軾不買賬，但他所崇拜的黃庭堅卻是老蘇的弟子，所以后人還是把他叫“蘇門六君子”之一。陳后山詩作欣賞（《別黃徐州》）：
姓名曾落薦書中，刻畫無鹽自不工。
一日虛聲滿天下，十年從事得途窮。
白頭未覺功名晚，青眼常蒙今昔同。
衰疾又為今日別，數(shù)行老淚灑西風(fēng)。
第四“山”是元遺山，即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世稱遺山先生。他是山西秀容（今山西忻州）人。此人天資聰穎，七歲能詩，曾被譽(yù)“神童”。
元好問是我國金末元初時，最著名的文壇盟主和歷史學(xué)家，是宋金對峙時期北方文學(xué)的主要代表，被尊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其詩、文、詞、曲樣樣精通。詩作成就最高，因其生活在金、元交替之時，歷經(jīng)戰(zhàn)亂，金朝滅亡時，他還做過囚犯，所以其詩多寫社會動亂時的民生疾苦，以“喪亂詩”著稱。其詩風(fēng)“奇崛而絕雕琢，巧縟而不綺麗”，開創(chuàng)了河汾詩派。
元好問的詞也非常好，被譽(yù)為金代一朝之冠，可與兩宋名家媲美，比如“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就是其傳世名句。其散曲雖傳世不多，但在當(dāng)時影響也很大。
元遺山很高產(chǎn)，今存詩1361首，內(nèi)容十分豐富。其中一些詩篇生動反映了當(dāng)時的社會動亂和百姓苦難，沉郁悲涼，堪比杜詩。元遺山詩作欣賞（《嵩山中作》）：
涼葉蕭蕭散雨聲，虛堂淅淅掩霜清。
黃華自與西風(fēng)約，白發(fā)先從遠(yuǎn)客生。
吟似候蟲秋更苦，夢和寒鵲夜頻驚。
何時石嶺關(guān)山路，一望家山眼暫明。
（四）“陵谷山原”之一“原”
“陵谷山原”中的”原”只有一位，即陳散原。他是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1853—1937），字伯嚴(yán)，號散原，江西義寧州（今修水縣人）。陳三立父親即湖南巡撫陳寶箴，他們父子都是戊戌變法時的著名人物。
百日維新失敗后，陳三立和父親均被革職。后來其父陳寶箴被慈禧秘密賜死后，陳三立棄絕仕途，徹底脫離政治，專事寫詩，成了一代大詩人。他的詩作成就極高，被譽(yù)為中國古典詩詞的最后一位詩人，是中國格律詩的終結(jié)者。自他以后，格律詩退出歷史舞臺，被新詩取代。
陳三立的詩作曾受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欣賞，泰戈爾訪華期間，曾在徐志摩陪的陪同下，到西湖拜訪他。兩位東方大詩人惺惺相惜，互贈詩集，合影留念，被傳為佳話。
陳三立先生也是位愛國志士，1937年秋，抗戰(zhàn)爆發(fā)，北平淪陷。日偽政權(quán)對他百般勸說，要他效忠日偽，遭到他嚴(yán)詞拒絕，后絕食5日而死，表現(xiàn)了鐵骨錚錚的民族正氣。
在《圍城》中，董斜川將陳三立推為自唐朝以來成就最高的詩人。書中如此描繪——
蘇文紈說：“我也是個普通留學(xué)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倍贝ǖ溃骸?strong>當(dāng)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義山，王半山，陳后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倍贝ㄕf時，翹著左手大拇指。
陳三立詩作欣賞（《園居看微雪》）：
初歲仍微雪，園亭意颯然。
高枝噤鵲語，欹石活蝸涎。
凍壓千街靜，愁明萬象前。
飄窗接梅蕊，零亂不成妍。
以上就是國學(xué)大師錢鐘書先生所欣賞的，自唐以后1300年間中國最好的10大詩人。當(dāng)然這期間還有許多著名詩人，比如李白，還有一生狂寫1萬多首的高產(chǎn)詩人陸游和乾隆帝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你心中的10大詩人是誰呢？請大家自由討論。
（文/說歷史的女人·冰島啖冰）
參考資料：《圍城》《唐詩三百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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