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本成型后,而“畫眉深淺”之忐忑感生焉。
一怕選詩不能顧及全篇。白居易存詩三千,而選本注評不逾百篇,加上評賞中所涉及其詩,充其量亦不足十分之一也。因此,遺珠之憾在所難免。然選者力求不出買櫝還珠之洋相。白詩選本已出無數(shù),我之作為選者,眼光如何呢?
二怕注詩難易失準。注本最怕的是該注的沒注,而不該注的則盡在注。白詩語言非常淺近,在很多的情況下是明白如話的,幾乎不需要注釋,即讀者在文字上的障礙不多??紤]到能夠爭取高中的讀者,選本中的生字注音,常識講解,甚至將有些關鍵的句子以直譯意譯等,是否屬于蛇足或屬于饒舌呢?
三怕評賞了無新意。白氏的好詩,被各種選本反復選過,亦被或雅或俗地注解過,雖有不欲人云亦云之愿想,然亦多力所不足之憾也。尤其是羞于面對比較高層次的讀者,而或有“力勍而氣孱”之哂焉。
好選本,也確實很難。非常感謝本套叢書策劃人的鼓勵,讓我欲罷不能,而怯生生地走近白居易,走進了對于我來說比較陌生的詩歌星空。那么,我們是怎么考慮的呢?
一從分期上說。雖然白詩風格始終如一,但其前期與后期還是明顯有別的。選本對其各時期詩的選入,數(shù)量上相對平衡。江州之前(包括江州時期)的詩,相對地占比大點。這部分詩的思想性強,思想內容復雜,情感沖突激烈,靈魂于“兼濟”與“獨善”之間苦苦掙扎,似乎也最適合詩來表現(xiàn),確實也是其詩表現(xiàn)的最佳時期,其不少代表作就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我們將所選得的百余首詩,按時間順序編排,固然是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詩人各階段的心理真實,跟蹤其情感與思想演變的過程與軌跡,更是便于我們設身處地揣摩詩人此在語境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心理,悟解其創(chuàng)作觸發(fā)的靈感與機緣,深入肌理而努力讀出同情。
二從類別上說。白居易將自己的詩分成諷喻、閑適、感傷和雜律四大類。前三類以內容分,而后一類則是形式分。白氏認為諷喻詩反映了“兼濟之志”,感傷詩、閑適詩顯示出“獨善之義”。以此三類詩而言,此選本的選入比例,大致相等。蘇轍《書白樂天集后二首》曰:“樂天少年知讀佛書,習禪定。既涉世,履憂患,胸中了然照諸患之空也。故其還朝為從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東洛,優(yōu)游終老,蓋唐世士大夫達者如樂天寡矣。”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也說:“本朝蘇文忠公不輕許可,獨敬愛樂天,屢形詩篇。……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起于樂天忠州之作也?!惫攀咳藧燮湓?,似乎主要就是其詩中的“閑適”思想。雖然時過境遷,而其詩中的理性思考,似乎仍有些調整心靈的療效,對于當下我們排除現(xiàn)實困厄,保持自心的澄清平靜,仍能產(chǎn)生些積極的意義。而白氏的雜律詩數(shù)量最多,選本中所選多抒情寫景小詩,親切可人,耐人尋味。
三從篇幅上說。選本古近兼選,各占其半。長短俱擷,則以短為主。白居易長袖善舞,最擅長詩,也喜作長詩,長詩反映了白居易詩歌的重要特色與突出成就。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中言:“居易雅能為詩,就中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為千言,或為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chuàng)新詞,名為次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挑耳?!逼浯碜鳌堕L恨歌》《琵琶引》固然要選,而《游悟真寺》長到一百三十韻,乃其五言詩中最長者。然此詩乃中唐詩趨于散文游記化的典型寫法,也充分表現(xiàn)出白氏謀篇布局與鑄詞造句上的非凡才力。長詩《霓裳羽衣歌和微之》,將白氏擅長樂舞敘事的優(yōu)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為后世留下了唐代樂舞的珍貴資料。其《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來舟中示舍弟五十韻》也是一首非常值得關注的詩,為一般選本所不選。而此詩反映了其思想驟變的契機與過程,確為難得而真實的思想史料。思考再三,仍然選入。而其《秦中吟》《新樂府五十首》組詩,屬于半長不短的詩,其諷喻內容雖然涉及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然寫法程式化,數(shù)篇讀后,了無新意,故適可而止,僅各選五首,然足窺全貌矣。
四從生熟上說。所謂熟者,即“傳統(tǒng)篇目”,各種選本均反復選入;所謂生者,即那些尚未非膾炙人口的詩,各種選本也不容易見到的。此選本以“傳統(tǒng)名篇”為主,因為這些篇目經(jīng)過了“經(jīng)典化”的過程。而選者細玩其詩,發(fā)現(xiàn)有些“生作”也非??勺x,故選入而與讀者共享。譬如《別橋上竹》詩味頗濃,且因為選此詩,而帶出了白氏嗜竹之好,帶出了白氏的其他竹詩,也帶出了后人如蘇軾愛竹的由來?!都南骒`》詩雖選本少見選入,然無論情感還是技巧均臻于完美,不僅是白氏的杰作,也是唐詩中的精品,豈有不選之理?
五從評賞上說。評賞白詩,是件很不容易做好的累活兒。做此選本,參閱了顧學頡的《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謝思煒的《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也參閱了其他的一些選本。特別是朱本、謝本,為選詩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參考。然而,注意了汲取前人和同行之研究成果的參閱,似乎也加大了選本“陌生化”的難度。譬如《長恨歌》《琵琶行》,論者如麻,論文汗牛充棟,我們何為?我們在深潛文本、堅持回歸詩之本體的細讀中,還是常有怦然心動的感悟,甚至進入柳暗花明的境地。雖不敢說此選本之評注有多少超越前人與同行的創(chuàng)意,但是,這些“我讀”之會心,是否能夠為讀者提供點新人耳目的一得之見呢?
注解白詩,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無論是精力上還是學力上。我先初選百余首,讓研究生吳莉莉試注;然后讓研究生秦峰依據(jù)謝本對異文處逐一校改(選本中凡是異文處則一般不作“校記”)。讓研究生參與,讓他們在實際鍛煉中提高,為其選題與論文鋪墊。此后,我對注文逐一修改與增刪,并讓研究生比較以體會。而評賞文字,全為“我讀”,非他人可代筆的。
明人屠隆說:“人但知李青蓮仙才,而不知王右丞、李長吉、白香山皆仙才也。青蓮仙才而俊秀,右丞仙才而元沖,長吉仙才而奇麗,香山仙才而閑澹。獨俊秀者人易賞識耳。”看來白詩其中的妙處難為人識,真正讀懂白詩并非易事。筆者原先沉浸于盛唐,主要是與王維結下不解之緣而經(jīng)年廝磨。雖然生性不甘平庸,在做白詩選本時格外投入,異常小心,殫精竭力而求新求變,但是,這并不等于說我就把白詩選本做好了。
不過,我的自我感覺是:《白居易詩選》在質量上超過了我此前做的《王維詩選》。至少在認真程度上。
我已經(jīng)十分盡力也。然真不知拿出的這份答卷能否及格?
我期待著專家的嚴苛批評。
我也懇請讀者與我同行,走進白居易的俗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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