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詩的出現(xiàn),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件大事,人的內(nèi)覺終于從籠子里飛出,不再受士大夫的調(diào)子限制,詞語保持了活力。因為不同于古人之作,意象與格式都是別樣的。這一新形式雖由胡適倡導,但實則一代人共同努力的結果。以現(xiàn)代人的語言,表達現(xiàn)代人的思想,讀起來不隔,有時甚至倍感親切,這是它的生命力之所在。
一般人讀白話詩,希望在陌生的感覺里有一點驚喜,精神有著歷險的快意。如果遇見舊歲珍奇的版本,就得了另一層隱含,由讀詩而去讀人,收獲的就不僅僅屬于審美的花絮,多了詩與史的互滲,話題也豐富起來。張建智先生是個有心人,他善寫詩話,最近出版的《絕版詩話三集》從舊的版本說開來,就由詩而人而史,在冷僻的路上覓出諸多遺跡,給我們以閱讀的歡心。作者游于那些很少被注意的文本間,舊歲的塵紗漸漸剝落,文學史被遺漏的人與事,就由遠而近,一點點飄來了。
詩人的世界有世俗所沒有的靈光,許多有情懷的人,在日常的凡俗里,發(fā)現(xiàn)神秘的存在,體驗出對于存在的異樣的理解。因為在日常邏輯之外,詩人瞭望到的是看不見的存在,自己往往卻在苦海中。所以,我們看那些美麗的詞語背后的作者的人生,感到空靈與實有的反差,其間的所指,總有非同尋常之處。詩內(nèi)詩外,那些糾纏人生難題的地方,也是讀者喜歡留意的。
民國間有多少詩人,我們不太知道。一些人不幸淹沒,文字也散落暗處,時間久了,遂不被人道及。張建智所關注的畢奐午、劉大白、韋叢蕪、石民等,文學史寫得不多,有的甚至未被注意。這些人的最初詩集,背后都折射著時光深處的光點,從介紹中能領略到往日的余痕,知道民國時代知識人的樣子。像畢奐午先生,本是很有潛力的詩人,后來卻從文壇隱去,其苦楚經(jīng)歷,也像一首凄婉的詩。再比如曹葆華先生,過去僅以為是翻譯家,未料也是詩人,且與陳敬容有過難忘的友情。他們的經(jīng)驗對于今天的青年人,也不無警示的意義,看那些蒼涼的文字,是深感苦歲尋路的曲折的。
詩人的寫作,能像蘭波、里爾克式的人物畢竟太少。文本上被后人深記的也畢竟不多。那些普通人的作品,并非沒有價值,倘細心看詩人與時代的關系,漂泊于塵世的光和影,對于認識人性與時代,也不無意義。韋叢蕪現(xiàn)在已沒有多少人知曉了,但回望他在未名社期間的翻譯與寫作,也轟動過文壇,只是后來滑落到暗地,才華便凋落了。廢名的新詩也是好的,澀與怪,靈與思,跳動著一種曲線,婉轉里有六朝式的清俊。張建智先生寫這些遠去的詩人之影,有發(fā)現(xiàn),善理解,也帶深思,文字是秋水般的明澈。民國詩人不求聞達的時候,文字都很可愛,在瞭望那些人物時,我們便會知道時風里遺失了什么,內(nèi)傾的文人何其脆弱。他們花一般凋落后,惟有風還記著些許味道。而詩話家,便成了那不凡的捕風者,在搜尋與體悟中,有意外的收獲也是一定的。
新詩的發(fā)生與域外詩歌的翻譯大有關系, 比如關于徐志摩與漢園三詩人,背后都有多致的背景,C.F.女士的翻譯,如花雨般落在枯寂的土地。路易士的文字,就有滄桑之色的印染,不僅有審美的力度,從資料里,還可借著張愛玲和馬悅然的目光,照出現(xiàn)代詩的幽微。讀到戰(zhàn)亂里的心靈的游弋,人如何克服內(nèi)心苦楚,以飄逸的詞語寄托愛意,便感到獨思者的價值,那些沒有沉淪的精神,才留下了歲月之聲。今人要聽懂它,也并不容易。
許多詩人往矣,而文字還留著溫度,那些已經(jīng)絕版的書,久久睡在安寧的地方,仿佛期待著知音來,倘真的有人為之傳播,那也是幸運的吧。詩魂是可以穿越時光,因了閱讀而再生的。凝視那些銹色的書本,會隱隱感到未曾經(jīng)歷的路徑,吸引我們?nèi)タ勰巧铈i的門。資料整理者和研究者就是這樣的扣門者,他們讓讀者領略到了未曾見的風景。
詩話是一種有趣的文體,史料的鉤沉之余,亦帶回味之趣,或閑言閑語,或思想探究,于不經(jīng)意間,有幽情散出,讀之益智而又怡情。過去的海派與京派一些文人,喜歡寫此類文字,形成很可觀的傳統(tǒng)。這類文章的好處,是像學者的散步,不必故作高深,本于心性,源于史料,從斑駁的舊影里覓出新曲,是有精神品位的。圖書館見到的詩歌論著和詩評集已經(jīng)不少,多端著架子,可深讀的有限。但詩話寫作,則以神遇而得深趣,乃自由的游弋,對于讀者來說,更為親切。然而那些時髦的學者與教授們,多數(shù)是寫不出類似的文字的。
多年前有過湖州之行,有幸結識了張建智先生。知道他研究民國史,喜談掌故,趣味帶有雅音,是文質彬彬的儒者。讀過他一些鉤沉史料的文字,覺得內(nèi)心自有定力,文字是安靜的。這大概與湖州的歷史有關,那里自古出了不少文人,宋元以來的遺墨,至今依然可以感到一二。湖州的文脈,令人羨慕,舊時的一些遺跡,對于今天的讀書人還是大有影響的。這一本書,讓讀者也走近了作者,仿佛聽到他的談天,慢條斯理中,余音裊裊。也如站在一幅舊畫前,滿眼的舊歲片影。大凡銜接了前人文脈者 ,都不太會迎合時風。凡此中人,都可一敘,或成為朋友。忽想起湖州人趙孟所作文字,有從容飄逸之美。倪瓚說他“高情散朗,殆似魏宋間人”,不無道理。古今的文心與詩心,并非隔膜的,每有遇合,都可以記之,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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