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禪意的老樹
唐儀天
一棵樹老了就和一個人老了一樣，粗枝大葉也就罷了，還老是丟三落四的。該長葉的地方不長葉，該長枝的地方不長枝。有的年辰，別的花開敗了，它才記起自己今年還沒開花，就胡亂地開幾朵，顏色的稠稀與它無關(guān)，香味的濃淡與它無關(guān)。有的年辰，別的花還沒開，它就早早地開了，開得絢爛多姿，開得花香撲鼻。禿頂了也不知道修飾修飾，反把青枝綠葉秀在了腳下，活像一個老太太穿著一雙繡花鞋顯擺，讓人有些忍俊不禁，讓人有些浮想聯(lián)翩，更讓人有些不可思議。這似乎由不得它的心情，又似乎由得它的心情。它把一切都看淡了，所謂的繁華和艷麗都將是過眼的煙云，都會在時間中消隱逃遁。
我不是一棵樹，不知道樹的心思。總覺得讀懂一棵樹并不比讀懂一個人更簡單，因為它總是以沉默面對世界。我深信一棵樹也有自己的快樂和憂傷，水雨多的年辰，它長得蒼蒼翠翠、蔥蔥蓊蓊，那一年它的心情一定很不錯；有些年辰，天年干旱無雨多風，樹就顯得非常煩躁，萎萎靡靡、憔憔悴悴，它是不是也在怨天尤人？仰天長嘆？樹和人一樣，要不怎么說人老心沒老，樹老根不老哩？我也搞不清是樹學著人做樹，還是人學著樹做人？總覺得一棵樹也是有思想的，而且樹的思想更加紛繁復雜。樹，立在天地之間、風雨之中，深切地感知了日精月華的滋養(yǎng)，領(lǐng)受了風霜雨雪的磨洗，注目了各種生靈的愛恨生死，樹的年輪里一定潛藏著許多舒心的大笑和沉重的嘆息。它不為人的愛恨憂喜所動搖，靜靜地樹立自己。
多深沉的人也沒有一棵樹的深沉，它把心事和秘密都埋藏在心底，化作一種綠色的莊嚴和肅穆。生活在它周邊的人都是它生命里解讀和認知的對象，我們的丑陋和美麗、善良和險惡，都無可逃避地展示在它的眼瞳里，銘刻在它的記憶里，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許多年來，當我孤寂和煩悶的時候，我不愿意找人去傾訴和發(fā)泄，我喜歡立在一棵大樹下沉思，因為我知道人并不懂得人的心思，宣泄和揣思的結(jié)果往往顯得淺陋和庸俗。再說每個人都因為自身的學養(yǎng)、經(jīng)歷、生存背景的局限，難以達到真正的默契和交融。問問那些山誓海盟、卿卿我我過的情侶，問問那些歃血為盟、兩肋插刀過的朋友，誰的心里沒有一己之私？誰的心里沒有一點難以告人的秘密？說是知道你、懂得你，其實與你當時的心情是相悖的，有時候甚至是大相徑庭。說些寬慰的話，也是隔靴搔癢，真正懂得自己、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任何人都無法進入一個人的心靈。所以我喜歡面對一棵大樹，一棵飽經(jīng)滄桑的大樹，我們相對而立，相對無言，就是一種最默契的狀態(tài)。
以前村子里有許多大樹，它們歷經(jīng)百年滄桑，依然葳蕤茂盛，內(nèi)心里一定積儲了無盡的智慧和經(jīng)驗，它們能把自己矗立成一種風景，一定深諳了許多與天時地利有關(guān)的道理，同時也摸透了人的脾氣。有些樹之所以能夠生長得很久很久，不光是天時地利的原因，更多的是自身的原因，它長在旮旯拐角，長在一些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在人們不覺意間就迅速地長成了大樹。有些大樹從心底里就沒想著給你長成什么材料，想怎么長就怎么長，把自己長得旁逸斜出、曲里拐彎的，既做不了棟梁，也做不了檁子，披掛著一身綠葉，只能給鳥雀們提供窩窠，給村里人提供一坨陰涼，因為它的無用誰也不去在乎它。天長日久它長成了一棵無法匹敵的巨木，時間成就了它的輝煌，它比其他樹木多活了許多年，無為造就了它的有為，它成為一個村莊的標志。有的樹非常懂得人的心思，守規(guī)守矩地生長著，主人讓它長什么樣它就長什么樣，把自己長得筆直筆直，修長修長，能做椽子的時候，主人想讓它長成檁子，能做檁子的時候，主人想讓它長成棟梁，最終成就了它的夢想。
毋庸置疑，一棵樹有一棵樹的生長方式，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我認為一棵老樹之所以能夠把自己塑造起來，肯定有一種大智慧蘊藏在它的心里。任何高明的建筑大師也不及一棵樹，一棵長到幾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大樹，它是怎樣分配枝枝杈杈的平衡、還有花花葉葉的布局？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因不平衡而傾斜或者倒斃的結(jié)果。有一些樹天生就是樹里的怪才歪才，別的樹總是與地平面保持垂直的狀態(tài)生長，而它不同，偏偏與大地保持一個小于九十度的夾角，而且長得美輪美奐，它以獨異的力量，支持著特殊的發(fā)展方向，長成了一種傲人風姿，贏得無數(shù)青睞和驚嘆，它對力學的研究顯然到了無可挑刺的程度。
各自的機遇不同，結(jié)果也絕不相同。
我慣于在黑夜里審視那些大樹，它們像一團云、一面旗幟、一個禮賢下士的圣哲，他們的剪影讓我浮想聯(lián)翩，才思涌動，我真想做一棵寂靜的大樹。
世上的事說簡單就這樣簡單，說復雜就這樣復雜。成就一個人和成就一棵樹一樣，既有主觀的原因，也有客觀的原因。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是主觀的因素。天幫忙還要人努力，自在比刻意的結(jié)果會更好。
我老是長久地立在一棵大樹下，并不是探求長壽的秘密。我是對應一棵樹企圖獲得一種生存的機智，領(lǐng)會一些生存的機密。我相信每一棵老樹都是充滿禪意的，它們是得道的樹，悟禪的樹。它們以沉默的方式，置身于大自然，完成了自己的修煉，讓自己成為近于“圣哲”的巨木。想把自己矗立成一種風景，就得經(jīng)歷別人沒有經(jīng)歷的苦難，就得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恥辱，寵辱不驚地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做平平常常的人。
像一棵樹一樣堅守著一方土地，心無旁騖地生存下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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