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時我非常好奇，家鄉(xiāng)彎彎的小路，它到底通往哪里呢？從山上通往村莊，從村莊延展到村外，或者更遠的地方？后來我才明白，鄉(xiāng)村的路，既是起點又是終點，蘊含著豐富的生活意涵，代表著無休無盡，象征著自由不拘。路的意義，是連通這一端與那一端，但它本身，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目的地，不是一個終結或者是句號，它更像一種歷史無言的頷首，物質(zhì)與精神并重的承載。
山上的路，狹窄陡峭。村民用鋤頭挖出梯步形成的羊腸小道，得手腳并用，才能攀爬上山。登高望遠，山下的小路，似一條細細的帶子，又像一條小小的溪流，在大地上蜿蜒起伏。這些彎曲的小路，給我們留下了太多辛酸的回憶。
四十年前的太陽，與如今并無兩樣，一層燙燙的陽光，照著彎彎的小路。村路坑洼不平，日頭照曬過的土堎，如同浪花翻卷，踩著凹凸不平的路面，像在刀背上奔走。太陽下的路面雖然堅硬，會硌疼腳板，腳趾時常踢得翻裂，但并不影響勞作和行走。
雨季的鄉(xiāng)村小路，專與腳板作對。稀泥裹著腳掌，在泥漿中一步一滑，摔倒在地，就是一身稀泥。最讓人擔心的，是一不小心，會摔進水田，或是跌落路邊的懸崖?？床磺鍧{水中的異物，踩上玻璃渣子、尖利石子、銹鐵釘子，腳底就會拉出血口，引發(fā)傷口感染。
那時鄉(xiāng)鄰將解放鞋稱作“干部鞋”，意味著這種鞋的氣派與尊貴，平常人家穿不上。那種黑膠筒靴，更是稀罕物，它能將半截小腿裹在靴里，只要積水不淹過靴沿，腳掌始終能保持干燥舒爽。習慣了赤足行路的我們，對解放鞋和筒靴的渴念，就是一種奢望。
一年四季，我?guī)缀鯖]有穿過鞋。上學放學，靠光腳板走著這些鄉(xiāng)村的路。雨天泥濘難行，為了防滑防扎，在紅苕生長的季節(jié)，扯起一把紅苕藤捆在腳上，走路時身體不再像飄忽的葉子，但紅苕藤質(zhì)地發(fā)脆，一會兒就松垮散落。有稻草的時候，把稻草纏繞在腳掌，在泥水里走不了多遠，稻草會朽爛斷裂。在喂養(yǎng)桑蠶的時節(jié)，折斷桑樹枝，剔下桑樹皮，綁在腳上，照樣只能起到“幾步之功”。我試遍了路邊能就地取用的材料，沒有一樣是雨中泥路的克星，最終還是硬著頭皮，一步三滑地前行。扎傷腳板的現(xiàn)象，成了我和同伴的家常便飯。
轉眼到了冬天，土路鋪滿了寒霜，生了凍瘡的腳板踩上路面，留不住腳底一點殘余的熱氣。天寒地凍，上下牙齒咯咯作響，唯有催促腿腳加快行走。到了目的地，凍瘡已破，鮮血和膿液，已經(jīng)凝在脆薄如紙的殘破肌膚之外。
那些年頭，我無數(shù)次行走在家鄉(xiāng)的小路上，賣米花棒、收破爛、干農(nóng)活、交公糧、趕場集。小路或久旱干燥，塵土飛揚，或遍地泥濘，溝壑坑洼，它并不是一條讓人舒心愜意的路，卻背負著我們那一帶人的刨食和成長，托舉著鄉(xiāng)村孩子的求學夢想。
二
生活在鄉(xiāng)間的人們，說不出什么金玉良言，只是秉著一顆樸實的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不吝惜地將汗水灑落在泥土之中。土路連綴著所有人的離合悲歡，猶如鄉(xiāng)村舞臺一樣，大家輪番粉墨登場，為了生存，為了肚里食身上衣，各自振作精神“唱作念打”，在“路上”演繹著一出出折子戲。
黎明和黃昏，是鄉(xiāng)村小路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辰。村里的時間，是掛在天上的日頭和月亮，家中即使有鐘表，人們對時間的估摸，更愿意依靠公雞打鳴或日月升落。在自家茅草屋前，遙望路的前方，待太陽升起竹竿高，村民從家中走出，三三兩兩地在路上相遇又分離。彎彎的小路，載著人們帶著清晨的蓬勃氣力，安靜地走向自己的田間地頭。
晚霞映紅西山，村民荷鋤而歸，一天的勞作即將劃上句號，內(nèi)心蕩漾著淡淡的充實與自豪。交情甚好的男人在路上相遇，點上一鍋煙，靠向路邊，一邊吧唧抽著，一邊閑聊幾句。路上來來往往的鄉(xiāng)親，有的跺著腳上的泥渣，有的抹著額上的汗珠，彼此默默點下頭，各自回家。人們無需更多言語，心里都裝著一本清楚的賬目，如何讓今年農(nóng)作物有個好收成，如何將飽暖日子延伸到遠遠的未來。他們憑靠的，是日復一日的辛勤耕耘，雙腳踏實地在路上折返，灑下的每一滴汗水，注定都不會白白浪費。朝夕陪伴村民的小路，始終緘默，咀嚼著村莊此刻的靜謐和篤定。
鄉(xiāng)下總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閑不下的手腳。可日子再艱辛，人們也從中找尋生活的樂趣，將挑著的糞桶，都能變成小路上的平衡表演，這既是青壯漢子不得不應付的肩上重荷，也是平常日子的一抹趣志樂和。一根扁擔橫在肩上，兩個沉甸甸的糞桶，分挑于身體前后，在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著。即便崎嶇不平的小路，讓他們身體一個趔趄，腳一點、腰一挺、頭一昂，他們不但化險為夷，還像那雜耍的高手，腳步不曾停歇，也能手一翻頭一側，扁擔就輕輕松松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負Q了個肩。
秋收季節(jié)，往返于這條小路的人，驟然多了起來。大家臉上寫滿了緊張和忙碌，提著鐮刀快步走向地里，或用夾背匆匆將糧食背回家中。搶收的重點在“搶”，天剛蒙蒙亮，人們就到地里埋頭干活，直到麻麻黑，才走上歸家的小路。
女人收工稍早一些，她們在路上急急走著，是為回家燒火做飯。地里的男人揮出今天的最后一鐮，心滿意足嘆口氣。夕陽已落，男人們走上回家的路，家里升騰的炊煙，仿佛一條爬往天際的路，輕盈地向上舒展，頓覺幾分心安。煙有煙的路，人有人的路，勞作了一天的村民，縱然千般辛苦，自有腳下小路，送自己回到溫暖的家，端自己的飯碗，睡自己的枕席，過自己的日子。這竟成了路和人的秘密，一種知心知底的懂得與溫暖。
鄉(xiāng)村的生靈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守著自己內(nèi)在的節(jié)奏默默過活。水牛在路邊悠然吃草，牧牛老人的煙鍋青霧裊裊；鴨子邁著四方步，排隊撲進堰塘，歡快的嘎嘎之聲，不絕于耳；孩童們蹦蹦跳跳，嬉戲打鬧的笑聲，灑落在陽光映照的鄉(xiāng)間小路；搶種搶收的一雙雙腳板，在路上翻飛，趕往自己的田地；用背夾子馱著麥草垛的人，猶如螞蟻銜食一般，向著自己的曬壩穩(wěn)穩(wěn)行進。路，見證了整個村莊的日月，見證了四季流年的更迭，就像人們在這條路上，一生做著單調(diào)枯燥的活計，卻從未懷疑過，自己對人生信念的執(zhí)守。
村民在這條土路上，勤勤懇懇奔著自己的日頭，不管生活有多艱辛不易，始終有一抹淡淡的亮色，浮在路的遠方，鼓舞他們向前行走。春夏秋冬，四季流轉，變幻的是風景，不變的是走在路上的人，還有人們對于未來始終不渝的向往和追求。
三
鄉(xiāng)村彎彎的小路，讓山里人走出村落，走向場集，走向縣城，甚至走向更遠的地方。大家肩挑背磨，將來自大地恩賜的糧食或瓜果運送村外，又帶回了不少新奇的見聞和時代的信息。
金秋時節(jié)，瓜果豐收，賣柑橘和梨子的人，經(jīng)過這條顛簸的小路，留下了醉人的果香。男人推著自行車，橫梁坐一個小孩，車架兩旁的竹筐，裝著黃澄澄的廣柑，一路感受秋風吹送的桂花稻香。小孩未必懂得什么是希望的田野，但父親帶他進城的這條路，就是“希望的小路”，期待父親賣了果子，可以給他買些新鮮玩意兒。
路上結伴出山賣雞蛋、山貨、糧食的鄉(xiāng)鄰，挑著泥土饋贈的作物，腳步有力地趕往集市。他們已將需要購置的東西盤算好了：一包鹽巴、一斤煤油、一塊花布。陽光晴好，他們走得鼻尖滲出密密的細汗，腳下卻一點都不松懈怠慢。
鄉(xiāng)間的這條小路，村民們不知走了多少趟。早前爺爺帶著孫子趕集，如今孫子已長成壯漢，背著一夾背的糧食，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時光不動聲色，推著人們向前，走的是腳下這條路，仿佛又不是。壯漢說不清這其中的細微區(qū)別，默默感受著道路的每一個轉折，感受他和祖輩們第一次進城時，瞥見的外面新奇的生活。這條路猶如一扇神奇的窗，推開它，便能見到外面世界的桃紅柳綠，姹紫嫣紅。
村里有個高考落榜的年輕人，踩著小路走向縣城。他也曾落寞沮喪，內(nèi)心一股執(zhí)拗的力，催他終究站了起來，決心走一條新興農(nóng)民之路。村民們和這位年輕人在路上結伴行走，但他和大家不一樣，有人在路上交換查看新買的鋤頭籮筐，有人互相打量購置的鐮刀發(fā)卡，他一心寶貝著懷里的新書。幾年后，落榜青年成為遠近聞名的果樹種植專家、致富能手。他踏踏實實走著腳下的小路，也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嶄新的奮進之路。
這條小路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原來，它不僅僅是從貧瘠山村通往外面世界的紐帶，還讓曾經(jīng)困頓的人，找到了新的出路，讓迷途的靈魂，找到了行路的正信。
路，連通了家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打開了閉塞蒙昧的門，吹入一縷清芬微風，人們通過它，能走向更遠的遠方，見識更好的風景。這條小路，它的每個起伏，都是故事，每粒塵土，都經(jīng)歷了如洗的時光。在它的懷抱中，孩子學會成長，成人懂得堅強。
四
路并非天然之功，而是祖祖輩輩勤懇地踩踏，才形成了小路。就如魯迅所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甭肥亲嫦冉o予我們的寶貴遺產(chǎn)，有了它，村民才能在清早扛起農(nóng)具走到地里，黃昏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家。它通南達北、聯(lián)古系今，將一個個平凡的日子，讓村民締結成了一生的莊重。
村里的人離不開小路，情深永眷，愛意深沉，但它真的又不那么令人舒適。特別是走過了縣城的柏油大馬路，再走我們的小路，一番對比，大家盡管珍愛這條小路，卻也為它崎嶇不平、難于行走，感到情緒復雜莫名。人們希望有一天，農(nóng)村也能像城市那樣，走上光生平坦的路。
村尾的一個青年，從外地帶著新媳婦回村探望父母，忽遇瓢潑大雨，小兩口只好步行二十里泥濘小路。兩人跋涉三個鐘頭回到家，新娘子委屈得一場大哭。路，明明是帶給大家便利的通途，時代車輪滾滾向前，外面世界的路，變得越來越平順寬敞，我們鄉(xiāng)間的路，還在歷史的塵煙中瘦骨嶙峋。
我有了人生第一輛小車，回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小路比記憶中更為狹窄，小路兩邊是溝坎，中間是突出的長長的土梁。車輪小心翼翼貼著土梁前行，稍有不慎就會卡在溝里。凹凸不平的小路，刮得汽車底盤咣咣作響，每刮一次，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既心疼又緊張。開車不易，手掌冒汗，腳趾抓緊。
我更怕落雨，擔心車輪打滑滾進水田。若是抬頭一看天色發(fā)暗，趕緊掉頭將車開到定水場鎮(zhèn)，停車步行回家。如一意孤行開車進村，不知這雨要落多久，小路泥濘，坑洼遍布，無法將車開出二十里山路，就會困陷村莊。
對于家鄉(xiāng)，多少年來，我都是愛憐交加，情感復雜，對待這條古老而彎曲的小路，也是這般心情。這條路是我們祖祖輩輩生存的依靠，若沒有它，村民如何下地勞作，將山貨背往集市售賣，又如何將外面的化肥、種子背回偏僻的村落？在這條路上，人們曾肩挑背扛，走過了許多個年頭，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地發(fā)展變化，此前被我們羨慕的“柏油路”，也在加寬拓展，村民還守著一條窄窄的泥巴土路過日子。我想，這不是祖先踩踏成路的初衷，也不是讓我們守著舊，循著故，不去尋找一條發(fā)展之路，向前之路。
五
讓鄉(xiāng)村小路變得平坦順暢，作為沿著它走出來的農(nóng)家孩子，我覺得自己責無旁貸。我竭盡全力，積極和有關部門溝通銜接、研究對策。那段時間，我四下奔走，心思完全被“路”占領。修建鄉(xiāng)村的路，終于提上了議事日程。
鄉(xiāng)間的這條路，連接著四個村。村民得知土路要改造成水泥路面，幾個村莊沸騰了。修路要占一點兒田地，村民大手一揮，占就是了；修路要挖兩棵果樹，樹的主人趕緊點頭，挖就是了；要拔掉一戶人家的幾棵白菜，人家也是滿口答應，該拔就拔了嘛。
路，成為了村里人共同的圖騰，集體的期盼。平日斤斤計較的人，雞毛蒜皮的事都捏著不肯松手的人，在路面前，變得謙和大度。
路，終于修起來了，土路變成了水泥路面。和城里的超寬車道相比，它是簡陋的，但在村民心中，這已經(jīng)是抵達夢想的一條大道了。
滿臉皺紋的村民，學著城里人的樣子，飯后沿著這條路來回走一走。他們眼里冒著光：“幾十年沒有走過這樣的路，下雨不臟鞋，晴天沒有灰！”有了這條路，手里有閑錢的村民買了車，從此地里的南瓜玉米，果園的柑橘梨子，都能拉到山外，賣個好價錢。
彎彎的小路，再也不會泥濘滿徑。哪家老人忽然生了病，不會束手無策，救護車能直接開到家門口。這條路，讓更多的人走向外面的世界。這條路，改寫了黃沙漫道、出行艱難的歷史，卻也沉淀了人們過往的苦樂年華。
這條從過往走向當下的路，在村民年復一年的跋涉中誕生，在無數(shù)雙沾著泥土氣息的腳板下成長。從遙遠過去，到未來時光。
六
鄉(xiāng)間的路，變化的，是它外在的形貌，不變的，是它內(nèi)在的屬性，依舊順著原來的地勢，蜿蜒伸展。鄉(xiāng)村的路是謙謙君子，為了不多占良田土地，它寬和仁厚，彎來繞去，與村莊共享平和寧靜，從不曾擰眉瞪眼，更不曾高門大嗓。它的安靜與緘言，已成為鄉(xiāng)村生命最為深刻的烙印。
彎曲綿長的小路，是鄉(xiāng)間一道最為真實的風景線。每當我回望自己的生命來處時，總是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重走這條熟悉而陌生的小路，回到充滿泥土氣息的故鄉(xiāng)，尋找兒時的家園。
彎彎的小路，也許最能代表鄉(xiāng)村文化，這是千百年來，村民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種方式。這里的路，總是在避讓一些東西，比如一棵楊樹、一片菜地、或者一灣水、一座墳。人們懷著謹慎與敬畏的心理，不會因為雙腳的恣意行走、強蠻無忌，就改變了村莊的本來面目。
彎來繞去的鄉(xiāng)村小路，是村民對待天地萬物的尊重態(tài)度，在謙卑背后，是一腔慈懷；退讓之處，是一種成全。它繞行的是人與自然的相諧，也繞行著鄰舍之間的和睦。
鄉(xiāng)村這樣的小路，讓大地有了更多容納的空間。人們沒有去強行踐踏或毀壞，踩著深情又鄭重的步子，書寫了沉默和內(nèi)斂的傳統(tǒng)哲學，傳承了樸素而雋永的鄉(xiāng)村精神。
彎彎的小路，是供村民們行走的通道，卻也堪稱歷史的載體。從祖先到我們，腳印長長短短，彼此交疊，我們走的每一步，合著相同的步調(diào)，是過往的念想，也是今朝的延續(xù)。在這條路上，飄過了多少乳白淡青的炊煙，就存留了多少橙紅橘綠的色彩；有著多少年華的積淀，就有多少難忘的時光。
修好了家鄉(xiāng)的小路，每每回家，汽車駛過定水場鎮(zhèn)，讓司機開車先行到家，我愿意用自己的雙腳，感受這條彎曲結實的小路。路旁繁茂的莊稼、興盛的草木，以及新時期農(nóng)村的變化，都讓我心中泛起記憶的漣漪，勾勒出往日鄉(xiāng)村的情懷。
故鄉(xiāng)星光燦燦，小路曲折彎彎。路與農(nóng)人之間，就這么守望相依地存在著，他們在路上行走的，是一生一世的日月星辰，也是過往生活的苦辣酸甜。
我一如既往地愛著這條小路，因為它拴著鄉(xiāng)村的深刻記憶，連著那份永遠無法忘卻的鄉(xiāng)愁。
樂莫樂兮與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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