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和他的朋友們,背景為花街
作家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在地上,一個在紙上。前者與生俱來,是切切實實地生長養(yǎng)育你的地方,甩不掉也拋不開,人物和細節(jié)看得見摸得著,它是確定的;后者則是后天通過回憶和想像用語言建構出來的,它負責容納你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見聞、感知、體悟和理想,它是你精神和敘述得以安妥的居所,是你的第二故鄉(xiāng)。它是無限的,你的精神和敘述有多龐雜和強大,它就會有多壯觀和遼闊。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寫的一條名叫花街的老街,不僅僅是一條街,它可能是整個世界,它也正在成為整個世界。這些年我一直在寫這條街,在運河邊上,船上的人從石碼頭上岸,就能看見一條被腳磨得光滑發(fā)亮的石板路,路兩邊的人家臉對臉沿街分布下去。
這條街不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在中國的北方,曾經(jīng)多水、濕潤,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干枯,像一截木頭正在失去水分;而我小說中的這條花街,地處中國南北交匯點,運河的水汽每天早上都要打濕石頭路面。這條街上有南方的那種青磚灰瓦白墻的民居,人們說話時舌頭永遠都擺不到正確的普通話的位置上。
這里與我的故鄉(xiāng)相去甚遠,但我十分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所以把它放到故事里,當故鄉(xiāng)一樣來不斷描繪。
要說一下這條街的來歷。在我工作過的地方的確有這么一條街,就是這個名字,也在運河邊上,很短,很多年前倒是住過很多人家,現(xiàn)在城市發(fā)展房屋拆遷,一條老街只剩下了不到二十米長,還是彎曲的。三月份我又去看過一次,這僅有的一截花街上,兩邊都是簡陋的小店鋪,鋪子門前梧桐樹越發(fā)粗壯了,但可能很快就將被砍掉,樓房、商廈和大馬路已經(jīng)從另一頭侵襲過來。這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需要付出的莫名其妙的代價。我擔心再過兩年,這條街會被從那座城市的地圖上抹掉。這也是我打算繼續(xù)把這條街寫下去的原因之一。
每個作家進入寫作之后,都會為自己找一個類似的故鄉(xiāng)經(jīng)營屬于自己的獨特世界,以便于把他最熟悉、感觸最深、不得不講出來的故鄉(xiāng)的故事統(tǒng)統(tǒng)放進來,像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像馬爾克斯的馬孔多。
我喜歡花街這個名字、這個地方,把故事放到這里講就特別有感覺,所以我不停地把故鄉(xiāng)里熟知的素材和故事,以及根植于故鄉(xiāng)的想像與虛構搬到花街上來。故事越來越多,人物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大,原來只有幾十米長的一條小街只好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長。我不得不把它拉長、放大。
故鄉(xiāng)是確定的,不會隨意變化,但紙上的故鄉(xiāng)卻是流動的,它有彈性跟橡皮筋一樣,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有足夠的能力,完全可以把整個世界都搬到這條街上。過去這條街上沒有教堂,現(xiàn)在有個小說里需要一座教堂,那我就會在花街上找個地方新建一座教堂,門口裝一個噴泉。如果需要有一所大學,我可以在街上建一所名叫克瑞頓的大學。我還可以在小說里說,這條街旁邊正在興建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名叫新奧馬哈,一條名叫新密蘇里的河流將與運河平行,流經(jīng)這個城市。所以,這條街可以無限擴大,直到變成整個世界。
既然要把一條街當作世界來寫,那么我在這條越來越長的街上就不能僅僅處理街上的事、故鄉(xiāng)的事,還要處理我所面對的整個世界的事,我要處理空間問題,也要處理時間問題。我把我對中國歷史、現(xiàn)實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認識都落實到這條街上,所以花街的故事里的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很大,從幾百年前一直寫到現(xiàn)在,從封建社會一直寫到當下的城市化進程和全球經(jīng)濟危機。
這條街因為地理環(huán)境的獨特,其生活面貌、風土人情以及所面臨的問題也必然與眾不同,這也正是這次會議我們將要探討的問題:對亞洲的想像。因為時間關系,我無法結合具體作品來闡述我通過一條街所進行的關乎亞洲、關乎中國的想像。但有一點顯而易見,無論通過何種——政治的、經(jīng)濟的、哲學的或者文學的——方式,最緊要的一點也許是相同的,那就是建立在對亞洲、對中國,對它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有真切的感知和發(fā)現(xiàn)的基礎上,否則所有的想像只能是空想,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篡改,所有的判斷都會是葫蘆僧判斷葫蘆案,距真相越來越遠。而我,在借用文學這一方式時,希望自己能夠像深入到小說的細部一樣深入到亞洲和中國的獨特的細部,進得去也能出得來,在一條街上寫出我對亞洲和中國的無限接近真相的屬于一個人的想像。
2009-4-19,奧馬哈
收錄于徐則臣散文自選集《一意孤行》
花街的風雨夜歸人
花街最后一根木質電線桿被拆掉,這也是淮陰城里最后一根木質電線桿
花街雜貨店店主,自稱是釘子戶,他說其實自己這顆釘子很容易拔除,他只要享受與每個已搬遷戶同等政策
徐則臣和朋友們在花街吃老淮安豆腐腦
每年,徐則臣都會邀請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朋友來到淮安;每一次,花街都是他們必到之處。不夸張地說,“花街”已經(jīng)具有了文學史的價值。此圖拍攝于2017年6月,從左至右依次為:
龍一,作家,電視連續(xù)劇《潛伏》原著作者;
李浩,作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徐則臣,作家,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王祥夫,作家,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
劉玉棟,作家,山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
李徽昭,淮陰師范學院教師,復旦大學文學博士
(圖片來源:葛采、孫小花、李徽昭、徐則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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