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日,鄰居仕法找到了我二哥,問他想不想蓋房。二哥說,想,當然想。仕法說,若真想,就帶個頭,我們來做瓦。二哥說,我看都沒有看過,哪會?。孔龀鰜碛仲u給誰?公社大隊把我當壞分子,抓我走資本主義道路怎么辦?仕法說,不會做,我領你去學;做成了,哪個窯場都會來搶,眼下,上海無錫最缺的就是瓦了;至于公社大隊會不會把你當壞分子抓,吃不準,我想,就是抓,也不至于捉去吃官司,最多批斗批斗,你們家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不會咋的。兩人商量了半宵,二哥就決定鋌而走險。
以后的幾天,二哥一吃過晚飯,就溜去了仕法家,每天總要深更半夜才回家,他們是去十里外的一個偏僻小村偷師學藝去了。
說干就干,接下來就由仕法設計制造工具,幾天里就弄出了能開能合的制瓦木模等工具,并動員全家上下挖土取泥、挑擔運泥、踩土煉泥。
瓦坯場如期開張,活真是重,人真是累,光將生泥煉成熟泥,就要光著腳板用勁踩踏十數(shù)遍,更要用那切鏟和洋鍬翻倒三四遍,直將泥土煉得無骨無核,柔若絲綢。鄉(xiāng)鄰齊來看熱鬧,小伙子、大姑娘、毛孩子齊來幫襯。煉泥場上熱火朝天,人們一面勞作,一面高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革命歌聲多么嘹亮?!?/p>
一切都是那么順利,煉泥、碼方、切邊、開料,萬事齊備。太陽快要下山,月兒已在林梢,支起一盞桅燈、一盞螟蛾燈,我們正式做瓦。蘸一蘸清清的河水,抹去坯料的凹凸,推出薄薄的坯皮,抓一把草木灰,抹上刷了水的瓦衣,一旋,瓦桶骨碌碌轉動,張開雙手、捧起,恰如捧起哈達一樣捧起,裹上瓦桶,圍合兩端,“恰、恰、恰”,彌錘輕揮,已是合圍,再蘸一刷清清的河水,按那圓舞曲的節(jié)律輕拍輕揉,就著燈火觀瞧,成啦!翌日,晨星在空,朝霞流彩,父母哥姐呼應來望,場上的瓦坯齊齊刷刷,圓圓正正,沒一個癱趴,沒一個變形,都是合格品??偸窍ж斎缑陌?,大呼我媽:“快快上街去,去割一些肉、買幾根油條、幾粒糖!”
呵,一家人未免高興得太早,那年月,人們大都是一根筋。我家的制瓦場開張還沒過幾天,制瓦的風潮便一下席卷了全村,并迅速蔓延到了周邊各村。那時代,哪里能容得下“資本主義苗子”?未幾,上面就發(fā)了一紙文件,將這制作瓦坯的行當納入了“社會主義”的軌道:收支核算統(tǒng)歸社隊,制坯人家參照行腳工匠折算工分。然而,饒是如此,我們還是非常開心。因了這個行當新增的集體收益,當年的工分值空前絕后地增加了幾十個百分點,每戶制坯人家,都比往年多分了二三十元錢。
記憶當中,我家制瓦的歷史大約延續(xù)了有五六年之久,別人家都不干了,我們家還在干。那時,我大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后來,我問我二哥,為什么后來又停了?他答,那活實在是太苦了,換到現(xiàn)在,怕一個人都不會愿意來干。二哥大我八歲,那時才二十出頭,我與二哥的中間,還有一個姐姐。我爸是長子,他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爺爺早逝,我爸為了弟妹的活命,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平日勤耕于壟上,春閑拿扛棒去鎮(zhèn)上扛大包,冬閑搖柴船赴城里販柴火,一早就弄壞了身體。二哥之所以也那樣愿意吃苦,也是為了父母弟妹的活命。二哥英年早逝,于38歲死于公社衛(wèi)生院的庸醫(yī)之手。落墨此處,我淚濕了紙背。
制瓦還有許多后續(xù)工序,比如晾瓦,將瓦場上的瓦罐捉對對合起來,端到通風的寬敞處,一對對交叉碼起,碼成一堵堵瓦罐之墻。比如拍瓦,將業(yè)已干燥了的瓦罐用手輕輕拍開,一一分解,用刮刀刮去邊沿余邊。比如碼瓦,將分解開的瓦片搬于室內,碼放整齊。最重的活是下瓦與上瓦,那個時代,鄉(xiāng)下沒一條馬路,也沒一條砂石路,唯一的運輸方式是船運,下瓦就是用扁擔畚箕將儲于室內的瓦坯挑去一里外的河棧裝船,上瓦就是將船搖到了窯廠搬運至坯場。都是泥做的物事,壓在肩上的那個沉,與壓著一座小山一個樣。肩上壓著一座小山,還要走陡陡的河坡,其累可想而知。上瓦與下瓦,沒一個男人肩皮不起泡的,更有一些體貼父親、丈夫、兄弟的女子,也加入了下瓦、上瓦的行列。
那個年月的人們,為了造房愿意付出如此辛苦,人人都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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