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杜甫與高適
杜甫到成都后還有一個必須干謁的對象,就是高適。
高適(700~)是渤海蓨(今河北景縣)人,長杜甫十二歲。天寶三年(744)他正失意的時候,曾與李白、杜甫相遇于洛陽,同游梁宋,算得上是貧賤之交。高、李年紀(jì)相若,詩名都很大,對于杜甫來說是老大哥。
杜甫在成都期間,高適先后擔(dān)任彭州刺史、蜀州刺史和成都尹等要職。杜甫一到成都,就會主動與高適聯(lián)系,這一點是不成問題的。正因為如此,高適才贈了他一首詩:
傳道招提客,詩書自討論。
佛香時入院,僧飯屢過門。
聽法還應(yīng)難,尋經(jīng)剩欲翻。
草玄今已畢,此后更何言?(高適《贈杜二拾遺》)
從詩中看,高適對杜甫在成都的情況,已了如指掌。也許送去了一些祿米,也許沒有——因為裴冕已給以照顧。詩末將杜甫比作漢代的揚雄,是抬舉的意思,末句的意思是——應(yīng)該滿足了。杜甫就寫了《酬高使君相贈》答他。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
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
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
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酬高使君相贈》)
關(guān)于杜、高這兩首贈答詩的順序,一般認(rèn)為是高先杜后。從兩詩皆結(jié)以“草玄”云云看,杜詩應(yīng)是對高詩的回應(yīng)。也有朋友認(rèn)為,杜詩在先、高詩在后,因而認(rèn)為高適對杜甫的委婉求助,是裝做沒有看懂。
我不作這樣看,但也承認(rèn),高適對杜甫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的熱情,只送一首詩,“秀才人情一張紙”。作為一位高官,這顯然是不夠的。不過還好,杜甫似乎不太介意,他在拜托一位崔侍御轉(zhuǎn)呈高適的絕句中說: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
從這種不見外的口氣上看,杜甫和高適的關(guān)系還是可以的。高適“救急難”沒有呢?我認(rèn)為是救了的。因為在高適改任蜀州刺史后,杜甫還到蜀州拜訪他,呈詩贊美道:
當(dāng)代論才子,如公復(fù)幾人。
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fēng)塵。
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
天涯喜相見,披豁對吾真。(《奉簡高三十五使君》)
如果高適很簡慢,杜甫還能寫出這樣熱情洋溢的詩,是說不過去的。761年人日,高適寫了一首著名的詩寄到草堂: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xiāng)?!?/font>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fēng)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ā度巳占亩哦斑z》)
這首詩有很強的滄桑感和漂泊感,寫出了地位懸殊的兩個人的同情,沒有客氣假象,是一首打動過對方的好詩。杜甫在漂泊湖湘時重新翻出這首詩,追酬道: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不過,杜甫與高適的交情總體而言是比較矜持的,而不是親密的。這從一件事上可以看出來。那就是762年,高適任成都尹,照理說兩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有進一步發(fā)展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杜甫因送嚴(yán)武去了綿州,接著舉家遷往梓州,依托梓州刺史兼東西川留后章彝去了。
對杜甫來說,高適可親的程度還不如這個章彝。雖然這個章彝是個飛揚跋扈的武人,是個飽受爭議的人物,但杜甫在他那里不感到拘束。杜甫為他寫了不少的詩,就集中所見,在題上或注中標(biāo)明者就有十一首之多。
為什么對高適,杜甫顯得拘謹(jǐn)呢?郭沫若說,只須想到唐玄宗和唐肅宗父子之間的矛盾便可迎刃而解了。經(jīng)過安祿山叛變之后,高適和李白、杜甫已經(jīng)站在敵對者的方面。高適是肅宗一邊的人,李白和杜甫是靠近玄宗的。(《李白與杜甫》)對李白可以這樣說,對杜甫不可以這樣說。杜甫在玄宗朝并未獲得實際的官職,怎能因為他靠近房琯,就把他說成玄宗的人呢。
其實,世上交情的深淺,取決于雙方的默契。杜甫對高適,當(dāng)然是一往情深的。高適呢,他雖然將杜甫視為詩友,但還沒有真正認(rèn)識到杜甫的價值。他認(rèn)識杜甫時,在詩壇已是人五人六,《河岳英靈集》上就選了他十三首詩,與王維(十五首)、王昌齡(十六首)相差無幾,而這本盛唐名家詩選中,尚未收杜甫的詩。十五年過去了,高適本應(yīng)該對杜甫刮目相看,但他并沒有刮目相看。而杜甫對高適的態(tài)度,卻比過去更加敬畏。
杜甫在成都有一首《賓至》,詩云:
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這首詩寫得客客氣氣,與《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的真情流露形成鮮明對照的。有人認(rèn)為這首《賓至》是寫高適造訪草堂的,因為高杜二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客客氣氣的。
四、杜甫與嚴(yán)武
杜甫在成都所遭遇的幾任長官中交情最深的是嚴(yán)武。
嚴(yán)武(726~765)是華陰(今屬陜西)人,杜甫在行在為左拾遺時,嚴(yán)武與之同列,又比他小十四歲,是杜甫的傾慕者。在政治上,嚴(yán)武與杜甫同是與房琯接近的人,也因房琯的失敗而遭受挫折。不同的是,嚴(yán)武被貶為巴州刺史,處分較輕,且不久就恢復(fù)了他的宦海航程、一帆風(fēng)順。在草堂落成那一年(762)十二月,嚴(yán)武由綿州刺史升任成都尹兼御史大夫。這不能不使杜甫感到意外的驚喜。
嚴(yán)武一到成都,就帶著小隊人馬,拜訪草堂:“元戎小隊出郊坰,問柳尋花到野亭。”(《嚴(yán)中丞枉駕見過》)有時還親攜酒饌,竹里行廚,花邊立馬,一點也不矜持。嚴(yán)武對杜甫不僅在生活上照顧,而且在政治上予以關(guān)心,贈詩道:“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鵔鸃冠。”(《寄題杜二錦江野亭》)
寶應(yīng)元年(762)年玄、肅父子相繼去世,嚴(yán)武奉命監(jiān)修山陵,七月入朝。杜甫親送至綿州,由此也可見二人的親密。徐知道兵變,逾月而定。高適任成都尹,杜甫轉(zhuǎn)赴梓州依靠章彝,就在這個時候。
廣德元年(763)杜甫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第二年(764)攜家往閬州,正擬由水路南下出峽,三月聞嚴(yán)武再任東西川節(jié)度使,杜甫十分欣喜,于是舉家重返成都草堂。
??嗌潮罁p藥欄,也從江檻落風(fēng)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yīng)須斬萬竿。
生理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
這次嚴(yán)武回到成都,給杜甫弄到了一個頭銜——節(jié)度使署中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從六品)、賜緋魚袋,于是杜甫才有了一個“工部”的頭銜。這在看來無關(guān)緊要,然而對當(dāng)事人來說,有和沒有是大不一樣的。
至于幕府那份工作,對杜甫來說并不愉快,他和同僚相處得不好,很快辭去了幕府的工作。但杜甫還是非??粗?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工部員外郎”這個頭銜的,在詩中不斷地提到“省郎”、“臺郎”、“朱紱”、“紗帽”、“緋魚”等字面。
然而,人生無常。就在杜甫作了工部員外郎的第二年(765),嚴(yán)武英年早逝。杜甫悲痛之余,歸心似箭,五月即攜家離開成都。
杜甫滯留三峽時,作《八哀》詩,將嚴(yán)武與王思禮、李光弼、張九齡等同列,比以諸葛亮、文翁,表現(xiàn)出由衷的敬愛。同樣性質(zhì)的詩還有《諸將》之五。用馮至的話說:“這對于在史書里并沒有得到多少好評的嚴(yán)武,是一種無上的光榮。”(《杜甫傳》125頁評《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詩)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
正憶往時嚴(yán)仆射,共迎中使望鄉(xiāng)臺。
主恩前后三持節(jié),軍令分明數(shù)舉杯。
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群材。(《諸將》)
五、杜甫歌詠成都
“五載客蜀都,一年居梓州。”(《去蜀》)杜甫在成都實際居住時間為三年零九個月,加上其間在梓州、閬中等地云游的一年零八個月,跨七個年頭。實際上是五年多。
杜甫在成都,受到了幾任成都長官的關(guān)心,生活相對安定。甚至產(chǎn)生“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為農(nóng)》)的想法,有點“來了就不想走”的意思。當(dāng)然,這也不能太認(rèn)真,因為有些詩句是相互抬杠的,如《奉送嚴(yán)公入朝十韻》就有“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之句。
《舊唐書·杜甫傳》說:“甫于成都浣花溪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將杜甫在成都的生活,說得十分悠游??赡軌虿蝗?,但你不能說他毫無根據(jù)。不曾有那一個城市像成都那樣,帶給杜甫那么多愜意的感受。
杜甫剛到成都,寫過一首《成都府》的五古,那首詩對成都還有一點排斥,充滿去國懷鄉(xiāng)的憂思。只有“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是寫觀感的,完全找不到感覺。但草堂一落成,杜甫就找到了感覺,于是佳作聯(lián)翩而出,就是“錦城絲管日紛紛”(《贈花卿》)那首詩,就比“喧然名都會”兩句好得多。它的妙處在于,不作諷刺詩讀,實在是對成都的一種贊美,很有興會。與草堂有關(guān)的詩都寫得很好,為公元八世紀(jì)的成都和錦江的一幅幅珍貴的寫真: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餐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客至》)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水檻(見)遣心》)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春夜喜雨》)
這些詩與杜甫以往的名篇如《兵車行》《麗人行》《前出塞》《后出塞》《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春望》《月夜》《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別》等等,完全不同。在沉重以外,有了輕逸。
“自古文人多入蜀”,杜詩今存一千四百多首,有一千首以上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即到成都以后才寫的,有不少詩可以稱為王冠上的明珠。如果杜甫沒有到過成都,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到梓、閬和夔州,那他最后十年的寫作又將如何,不可想象。
當(dāng)然,杜甫回首往事,有很強的挫敗感。這表現(xiàn)在以《蜀相》為題材的一系列詩作中。然而,作為一個詩人,他的關(guān)注并不局限于個人的不幸,而是把這種不幸和國家人民的命運聯(lián)在一起。即使輕逸,依舊沉郁頓挫(此辭首見杜甫《雕賦》的表文,“沉郁”指內(nèi)容的深厚,“頓挫”指行文的跌宕)。
杜詩的魅力特別表現(xiàn)在善于將對時局的憂傷和對宇宙人生的感喟熔鑄在精練的七律中,造成一種蒼涼而闊大的意境,具有崇高的美——這種詩美造極于夔州詩,而在成都詩中已見端倪: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宿府》)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ā兜菢恰罚?/font>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是杜甫獻給成都的最好的詩句,比李白的“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好得多。
成都,圓了杜甫的草堂夢。
草堂雖好,擋不住八月的秋風(fēng)。
公元761年秋天的那個夜晚,杜甫做了一個廣廈之夢。他說,只要能實現(xiàn)這個夢,自己甘愿獻出草堂和生命——我們應(yīng)該相信詩人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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