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種花配得上“瘋狂”二字,那就是家鄉(xiāng)的油菜花。
就是這個季節(jié)。四月中旬左右。地處蘇北的大平原,春天來得要比長江以南略遲一些,也就遲個十天半月的。整個大地像碰翻了染缸,潑灑開的金黃炫人眼目,不是一壟,不是一畦,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肆意。
也許是年齡小、個子矮,也許是土地肥、品種好,反正小時候的油菜花高過頭頂。基部葉莖繁復(fù),越往上葉越稀,分叉越多,花大多集中在末梢,攢在一起,一株油菜有百十個頭,開著四瓣的小花,也是后來才知道這是十字花科蕓苔屬植物的屬性。
聚在一起的開得厚重,稀稀拉拉的開得明亮,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成萬上億的油菜花,淹沒了田埂、河流、村莊,還有大地上的一切人和事情。
上學(xué)的路上,走在前面的那群小伙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們都被油菜花淹沒了。走進(jìn)校園,才發(fā)現(xiàn)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黃花粉,蜂子追著我們嗡嗡鬧,讓人有點煩躁。不過根本不用管它們,這種癡蜂一心釀蜜,傷不了人。頂著滿身花粉的我們,被它們當(dāng)油菜了。
里下河大平原真大啊,看不到邊,走不到頭。鄉(xiāng)民種油菜不為觀賞,為榨油。邊角地見縫插針長,整塊田成規(guī)模長,一到季節(jié),就滿眼金黃地炸人。
看見人家在菜地拍照,為了周全地照到菜花,半蹲深蹲,那樣子總讓我發(fā)笑,也讓我恍惚。印象里,那些油菜花都在我的頭頂點燃,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曾俯視過油菜花,更沒見過現(xiàn)在航拍的菜花地毯、菜花藝術(shù)字,我見的是另一種菜花。
從家到我的中學(xué)要經(jīng)過一條被油菜花淹沒的路。水鄉(xiāng)人含蓄內(nèi)斂,遍地菜花不像遍地高粱滋生那么多故事。我見過躲在油菜花下看書的孩子,見過藏在油菜地里的豬草籃子,那些男男女女耳熱心跳的場面從未見過,這跟性情有關(guān),跟鄉(xiāng)風(fēng)有關(guān)?,F(xiàn)在想想,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下,什么故事不能發(fā)生呢?
我的鄰居跟我同級同班,但她從不跟我同行,她的身邊總是圍了好些人,她們的眼神擰成一股繩,把我隔在外面。她們一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還喜歡摘菜薹吃。掐一枝肥壯的菜薹,帶花,撕了皮咬著芯,一口一大截,吃得歡暢??匆娊瘘S的菜花在她們嘴邊顫動,恨自己無法接受那種青滂味。我多么希望和她們在一起啊,但是嗅覺不答應(yīng),她們撇單我的得意也不答應(yīng)。
三年初中生活,好像之前之后還有這種那種類似的情狀,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孤家寡人”?少年佯裝無所謂落單,其實心里要發(fā)瘋。多余的熱情只好給書本嘍。
當(dāng)我的孩子如我當(dāng)年一般大,我再次見到了在外打工返鄉(xiāng)的鄰居,還有當(dāng)年那些從未在一起玩耍過的小伙伴們。她們見老了,站在對面滄桑一地,再也不是四月油菜花地里的傲嬌的表情。她們對我生出羨慕的敬重,讓我不適,猶記得當(dāng)年和油菜花一樣金燦燦的笑聲,那笑聲時常在午夜驚擾我的夢境。
家鄉(xiāng)不長果樹,不長閑花,春天的色彩似乎單調(diào),開花的好像只有油菜花。其實哪能呢,大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野花,只是它們沒有油菜花那么廣種厚收,氣勢上就輸了。我有時候也傻傻地想,在泛濫的油菜花面前,這些個野花是不是也不合群?
不合群重要嗎?脆弱的時候很重要。一旦強(qiáng)大,就不重要。那些婆婆納蒲公英二月蘭還有許許多多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不都和油菜花一樣長得好好的嗎?同樣完成生命的旅程。
閱歷讓我釋然,油菜花的那股瘋勁不是個個具備,強(qiáng)求合群多憨。打翻染缸的金黃,經(jīng)過歲月的蕩滌,留下的只是“微云平淡,重山清遠(yuǎn)”,就連小伙伴們水靈靈的歡語聲都變嘎了。那一片瘋掉的油菜花海,像透明的水果糖,雪藏在心里,越中年越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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