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鄭重地宣布他的計劃,他要建新房子。
幾天前,祖父話里有話,意思是說父親該有自己的房子了,不能老是和老人住在一起,有啃老之嫌。父親聽了不舒服,年輕氣盛的他決定自己修一棟房子。
祖父的房子是上世紀70年代湘西北農(nóng)村常見的那種土墻瓦房,因為住久了,墻壁這里脫一塊,那里掉一塊,有的地方還出現(xiàn)裂縫,齜牙咧嘴的。
父親要建的房也是土墻瓦房,他請來了一位青布長褂的風水先生,把新屋場定在左側(cè)的一塊菜地里。他好幾次一個人走到那里,癡癡地站在菜地邊凝望著,似乎看到了他的新房子像芽菜一樣即將破土而出。
父親將建房子的時間定在秋收后。土磚屋砌起來快,瓦匠、木匠和小工,大家發(fā)一聲喊,所有的墻就立了起來,大門、小門、窗戶全部安裝完畢,幾間房一下就有了模樣。
該上梁了,這可是建房過程中一件最主要的事情,隆重,莊嚴,又不能缺少歡笑。一屋之梁,它的地位舉足輕重,得有專人守著,防止不懷好意的人算計。那個時代,人們對梁極其虔誠,誰家建房也不敢大意。
那時候我還小,重活干不了,但守梁還是可以的。我家的三棵梁是外公家送來的,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熱鬧。梁上系著紅綢子,還描了龍和鳳。三棵梁都帶著分叉,這是外公特意留下的,他希望他的女兒家今后能添加更多的人丁。
我搬來一把椅子,坐在梁邊,哪兒也不能去。父親說,發(fā)現(xiàn)你離開了,就彈你。父親彈人很疼,他的指節(jié)粗大,一彎曲,指節(jié)如鉤。他常常用鉤彈我,哪天我沒聽他的話,鉤就舉起來了,彈在我的頭上,生疼。我害怕他的鉤,我甚至想過趁他熟睡后將他的鉤取下來扔到野外去。
守梁太單調(diào)了,遠沒有玩陀螺有味,幾個伙伴在曬場上各自占據(jù)一塊地方,手里的繩鞭抽在陀螺身上,陀螺先是受驚似的幾顫,接著就哧溜溜旋轉(zhuǎn)起來,多帶勁。好幾次忍不住想去玩陀螺,但一想到父親的鉤又熄滅了這股火苗。我就這樣坐著守著,好幾個鐘頭,到晚上,父親才來換上我。
上梁的時候,來了好多人,都是大人請過來湊熱鬧的。木匠和瓦匠一人一邊,兩腿分開站在墻的最高處,就是梁將要到達的位置。時辰到了,瓦匠一聲長長的吆喝——上梁,地上的人托,墻上的人拉,梁很快就上去了。匠人將梁放在預(yù)留的位置上,放得穩(wěn)穩(wěn)的、正正的,然后加固,梁便帶著主人的希望從此接住東來的紫氣罩住這一家人。
精彩的還在后頭,兩個匠人盤腿坐在梁頭,拉開了較量的陣勢。兩人都念念有詞,無非就是恭喜發(fā)財之類的奉承話,誰也不示弱。這奉承話是不能重復(fù)的,誰重復(fù)了誰就算輸。
兩人說的過程中,父親將粑粑遞上去了,瓦匠木匠一人接過一盤,抓起往下撒,人們笑著哄搶。糖果遞上去了,匠人還是像先前那樣拋灑,酒肉傳上去了,酒肉是不能拋撒的,這是主人家專門給匠人師傅預(yù)備的。兩人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對陣,眼看各自的酒瓶就要見底了,還沒有分出輸贏來。父母笑得合不攏嘴,上梁時就需要匠人這樣較勁,較得越熱鬧,家里今后就越紅火。
開始兩人的話如泉水汩汩而來,恨不得將世上所有的奉承話都摳出來送給主人。慢慢的,兩人語速放緩,需要想一想才有下一句出來。后來更緩了,一人抓耳撓腮搜腸刮肚,一人臉紅脖子粗,惹得觀眾哈哈大笑。一個小時過去了,木匠說了一句現(xiàn)話,耳尖的瓦匠立馬就逮住了這句話。木匠想耍賴,無奈看熱鬧的人作證,證明木匠說了現(xiàn)話。木匠紅了臉繳械投降,上梁宣告結(jié)束。
最后是派發(fā)紅包,所有參與過新房建設(shè)的人都有一份,每個紅包都裝了6塊錢,有六六大順之意。
父親先端了酒杯敬梁,再一桌桌挨次敬下去,直喝得席邊人仰馬翻。父親也醉了,趴在桌上還在口齒不清地哼哼著再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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