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一首著名的曲詞——《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后來被用作了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的主題曲,受了額外的加持,這首曲詞被廣為傳唱,幾乎是家喻戶曉,頂不濟也會哼開頭這兩句。
如果誰要問,閬苑仙葩說的是誰,美玉無瑕說的又是誰,相信絕大多是人都會朝他翻白眼:怎么問如此弱智的問題?
這可真是應(yīng)了“成也蕭何敗蕭何”這句話了。
要不是電視劇拍得好,王立平曲兒譜得好,陳力唱得好,這首曲詞未必如此廣為人知。
要不是編劇或?qū)а萦幸饣驘o意的曲解,歐陽奮強和陳曉旭又把寶、黛二人的纏綿悱惻演繹得淋漓盡致、蕩氣回腸,這首曲詞的意思也未必被誤解如此之深。
其實,這閬苑仙葩和無瑕美玉,倒還真的不是指黛玉和寶玉——
電視劇可以這樣改,這樣演,是因為編劇和導(dǎo)演有改編權(quán),小說作者的本意可不是這樣。
我們由遠及近地來捋一下小說的思路,看看作者究竟是說的誰。
小說第一回,寫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女媧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因為動了凡心,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這一僧一道化作一塊玉石,帶到太虛幻境,隨同樣動了凡心的赤瑕宮神瑛侍者一起投胎,侍者投胎降生就是賈寶玉,玉石就是寶玉降生時銜在口中、后來掛在脖子上的“通靈寶玉”。石頭后來返回青埂峰下,將所見所聞記在自己身上——所以小說最初叫《石頭記》;
后來,有個空空道人路過此地,將石上所記之事抄錄下來,自己也因有所感悟而改名為“情僧”,并將所抄錄的這部《石頭記》改名為《情僧錄》;
再后來,小說被曹雪芹批閱、增刪、整理,改名為《金陵十二釵》。
直到清代乾隆甲辰(1784)年,才有人根據(jù)第五回里一部揭示“金陵十二釵”命運的戲曲名,將小說名字正式改為《紅樓夢》。
因此,小說所描寫的主角兒只能是——“金陵十二釵”。而既然是寫“釵”,當(dāng)然不是寫男人——男人用簪,女人用釵,這是常識。
小說第五回,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這太虛幻境就是一個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命運管理所,妥妥兒的一個“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女兒國。就是在這一回,小說真正的主角——太虛幻境之中“薄命司”里的金陵十二釵,也就是隨后要寶玉要聽仙女演唱的戲曲《紅樓夢》十二支曲子里的主人公——她們的命運,被作者用判詞和曲詞一一揭示給了讀者。
按照作者的說法,我們可以這樣認(rèn)為:在這太虛幻境之中,乃至整部小說中,賈寶玉是游歷者,是深度參與者,是十二釵命運的見證者——就像劉鶚化身“老殘”寫《老殘游記》一樣,《紅樓夢》的作者成了小說中一個有血有肉、性格鮮明的線索性人物。
也正是在這一回,“紅樓夢”三個字,以一部曲詞名字的形式正式出現(xiàn),而這部曲子對應(yīng)暗示的,正是與賈府、與寶玉有關(guān)的這十二位“薄命女子”。
因此,第五回判詞和曲詞中出現(xiàn)的人物,除了正冊里這十二位女子和副冊、又副冊里的香菱、晴雯、襲人,涉及到的其他人都是輔助性的,無論是孫紹祖還是劉姥姥,當(dāng)然也包括賈寶玉。
再就是,賈寶玉是不是《枉凝眉》里所說的“無瑕美玉”?
其實,人家作者早就交代清楚了,只是有些人看不明白:賈寶玉的前身,是來自赤瑕宮的神瑛侍者。瑕,玉上面的斑點也;瑛,像美玉的石頭也;侍者,仆從也。這回也就順便弄明白,賈寶玉為什么整天圍著一群女孩子大獻殷勤了吧?骨子里的事兒,上輩子就這樣。
作者如果自己的化身——這塊有斑點的石頭或者一身毛病的寶玉——比作“無瑕美玉”,是不是有點臉皮忒厚了?得有多么自戀,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明清時候的人,還沒有發(fā)展到如此不要臉的地步。無論是青峰埂下的這塊石頭,還是赤瑕宮里的神瑛侍者,還是賈府里的賈寶玉 ,但凡小說中提起他們,可有半句好話?還不是別人貶、自己罵?
如此,賈寶玉在判詞和曲詞中是主要人物的可能性,也就可以排除了。
有人會問:“他”這個詞,不是指男性嗎?不是的,在古漢語中,沒有“她”這個詞,即使有也不是人稱代詞,而“他”這個詞,既指男性也指女性,而且可以是復(fù)數(shù)“他們”“她們”?!锻髂肌防锏倪@個“他”,就是“她倆”“她們”的意思。
釵、黛合寫,既表現(xiàn)了二人在品德、才華的不相上下,也表現(xiàn)了她倆在寶玉心中的地位和寶玉的難以取舍——在這場著名的三角戀里,寶玉眼里、口里、心里,可都是這兩個姐姐和妹妹了!小說這樣寫,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關(guān)于《枉凝眉》里的這兩個人,究竟是誰,人民文學(xué)出版的《紅樓夢》說“閬苑仙葩”是指寶釵,“美玉無瑕”是指黛玉,也說得通——她兩個都是女性,都可以被比作“奇花異草”,寶釵的蘅蕪苑中不也全都是香草嘛。寶釵固然是顏如玉、德如玉,黛玉這個神仙似的妹妹,可有半點不如她?更何況名字中卻也有個“玉”,因此將黛玉比作“無瑕美玉”,又有何不可?這個說法,也可接受,只要不是把“美玉”看作是賈寶玉就行。
推而廣之,小說里這些奇女子,特別是這十二正釵,論出身、論模樣、論人品、論才華,哪一個不是金玉之人?
故爾,小說里才說:“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這就是作者的本意——這石頭,這假寶玉,記錄、贊美、傷感的是 “薄命司”里的這一群!
讀《紅樓》,卻不知道不知道這部以女性為中心的小說里寫的是誰,特別是主角兒是誰,豈不是白讀了?!
至于賈寶玉為什么最終還是成了小說或者讀者眼中的主角之一,這就有些無心插柳或者明暗虛實的意思了——正像小說《金瓶梅》,也是著力塑造的是潘金蓮、李瓶兒和春梅這幾個女性,西門慶也跟著成了男主角一樣。都說《紅樓夢》學(xué)習(xí)、借鑒了《金瓶梅》,所言不虛——雖然一個俗到了底,一個雅上了天。
說到底,《老殘游記》也是如此。
成就了別人,也就成就了自己。沒想到,寫小說,也是如此。
壹點號高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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