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一家企業(yè)的董事,在1755年3月25日第二次聘用了三十歲的羅伯特·克萊武。這讓各方都頗感意外:僅僅在十個月前,二十八歲的克萊武在印度發(fā)了大財之后,就從公司離職了。他回到倫敦,打算從政,很快運用自己的財富買下了一個“腐敗選區(qū)”。但他在威斯敏斯特的仕途并不順利。就在前一天,下議院啟動“一項極不尋常的程序”,將克萊武逐出了議會,因為有人指控他在選舉中舞弊。經過幾周的爭吵和討價還價,正企圖掀翻輝格黨政府的托利黨進行了一系列陰險的政治運作,以207票對183票的票數把克萊武趕下了臺?!?/span>10】克萊武之前掙的錢基本上已經在賄選當中花光了,所以他不僅顏面無光、仕途無望,而且兩手空空。要想再次發(fā)財致富,并在將來再次參選議員,克萊武最好的選擇就是重新回到印度工作。公司董事有必要迅速把克萊武拉回自己那邊,因為盡管克萊武當初去印度的時候只不過是個人微言輕的職員,但事實證明他在好幾個不同的領域擁有出人意料的才干。他沒有受過軍事訓練,也沒有正式軍職,并且當時只有二十五六歲。但這個言辭不多、性格內向、不擅社交的年輕職員卻在卡納蒂克戰(zhàn)爭中意外地成為明星。阻止杜布雷實現其夢想(將英國東印度公司逐出印度、以法國東印度公司取而代之)的頭號功臣就要算克萊武?,F在,既然法國人在北美又一次敲響了戰(zhàn)鼓,而英法兩國都手忙腳亂地重新武裝,為新一輪沖突做準備,公司董事們熱切希望把克萊武派回印度,讓他率領他自己參與招募、訓練和指揮的由印度兵組成的私營軍隊。羅伯特·克萊武于1725年9月29日出生于什羅普郡默頓賽村的斯泰奇莊園,出身外省小鄉(xiāng)紳家庭。他在童年時代就因為格外桀驁不馴和兇暴而聞名:據為了他憂心忡忡的叔父說,他七歲時就“斗毆成癮”,“性子暴烈,專橫霸道,遇到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大發(fā)雷霆……我竭盡全力地抑制這條好漢,從而在他身上培養(yǎng)更好的品質,比如謙卑、仁慈和耐心”?!?/span>11】叔父的努力完全是白費功夫:克萊武一輩子都不曾培養(yǎng)出謙卑、仁慈和耐心的品質。進入青春期不久之后,他就成為村里的問題少年,在馬基特德雷頓[1]周邊收保護費,“有時敲詐擔心自己的窗玻璃被砸碎的心急如焚的店主;有時用自己的軀體堵住大街上的排水溝,讓污水淹沒得罪他的商販的店鋪”。【12】克萊武年滿十七歲之后,他的父親理查德認識到兒子的性子太陰郁、太乖張,不適合進教會;又太魯莽和急躁,不適合學法律。好在理查德·克萊武碰巧認識東印度公司的一位董事。于是羅伯特在1742年12月15日第一次來到東印度大樓,正式獲得了級別最低的“文員”職位。三個月后的1743年3月10日,他乘船前往印度。他的起步并不光彩。途中,在巴西外海,克萊武丟失了很大一部分行李,然后不知怎的墜入海中,險些溺死。有一位水手完全是出于偶然才注意到他落海,趕緊把他救上船來。抵達馬德拉斯之后,他也沒有嶄露頭角。他默默無聞,貌不驚人,也沒有貴人相助和引薦,所以只能過著孤寂的生活,偶爾與文員同事吵架斗毆。這個“陰郁、冷淡、不善言辭”的年輕人有一次嚴重冒犯了圣喬治堡的秘書,以至于總督大人親自命令他正式道歉。他煢煢孑立,思鄉(xiāng)心切,十分郁悶。沒過多久,他就產生了對印度的深刻仇恨,這種情緒一輩子沒有離開他。在印度的第一年的末尾,他逐漸陷入抑郁,在家信中寫道:“自我離開家鄉(xiāng)以來,我不曾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痹诓坏揭荒甑臅r間里,因為沒有更好的出路,他把內心的暴烈向著自己發(fā)泄,嘗試過自殺。他從馬德拉斯發(fā)出的書信里只字不提印度的美妙神奇之處,也沒有講過自己的見聞;他似乎也完全沒有下功夫去學習當地語言。他對印度不感興趣,對它的美視若無睹,對它的歷史、宗教和古代文明沒有好奇心,對當地人民也完全提不起興趣,輕蔑地說他們“懶惰、好奢侈、無知、怯懦”?!?/span>13】他在1745年的一封家信中寫道:“我只想著我親愛的故鄉(xiāng)英格蘭。”不過他從一開始就像街頭斗士一樣擅長評估和把握對手,懂得緊抓偶然降臨的機遇,關鍵時刻敢于孤注一擲,并且敢打敢沖。他英勇無畏,并且有一種陰森森的個人魅力,能夠讓人們對他言聽計從。直到1746年法國人進攻和征服馬德拉斯的時候,克萊武的才華才顯露出來。杜布雷的軍隊攻克馬德拉斯的時候,克萊武就在城內。他拒絕承諾永不拿起武器反對法國人,然后在夜間喬裝打扮地溜出城,避開了法國巡邏隊,徒步逃到了英國人在科羅曼德爾海岸的另一座較小的要塞,即圣大衛(wèi)堡。在那里,他接受了斯特林格·勞倫斯的軍訓。勞倫斯是個虛張聲勢、身材肥胖的英國人,綽號“老公雞”,曾在豐特努瓦與法國人真刀真槍地打過仗[2],還參加過鎮(zhèn)壓英俊王子查理的詹姆斯黨叛亂[3]的卡洛登沼澤戰(zhàn)役[4]。勞倫斯和克萊武秉性相似,都是言辭不多、有一說一,所以合作愉快。勞倫斯是第一個慧眼識珠、看清克萊武的潛力的人。到18世紀40年代杜布雷開始向他的納瓦布客戶出租他的印度兵部隊的時候,克萊武已經在他所謂的“軍事領域”嶄露頭角,在行伍中穩(wěn)步攀升,晉升為一個步兵連的中尉,展現出了勢不可擋的斗志與勇氣,以及敢于冒險的精神。這些品質將會讓他平步青云。在這個關頭,在斯特林格·勞倫斯的領導下,馬德拉斯當局開始效法法國人的做法,第一次訓練自己的印度兵(起初主要是說泰盧固語的人),將他們編組成步兵營和團,并以歐洲人組成的機動野戰(zhàn)炮兵加以支援。在很多年里,印度兵只有數百人,連正規(guī)制服都沒有。他們參加的戰(zhàn)斗起初也是嘗試性的,顯得很外行??巳R武在18世紀50年代中葉回顧自己在卡納蒂克戰(zhàn)爭初年的表現時寫道:“在那個時候,我們對戰(zhàn)爭的藝術兩眼一抹黑?!?/span>1751年8月26日,克萊武首次揚名立威。他自告奮勇,僅帶200名歐洲人和300名印度兵,頂著雨季的傾盆大雨,去救援正遭受法國人及其盟友圍攻的阿爾果德城(卡納蒂克的納瓦布的都城)。克萊武出其不意地選擇在暴風雨正發(fā)威的時候發(fā)動進攻,讓敵人措手不及。他很快就在城門上升起了納瓦布的莫臥兒軍旗。他的勝利首次表明,東印度公司完全有能力在印度打勝仗,不管對手是印度軍隊(在那之前公司經常是他們的手下敗將)還是法國人(就在幾年前,是法國人第一次證明現代的步兵和野戰(zhàn)炮兵戰(zhàn)術能夠打敗印度的騎兵部隊)。這是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崛起的一個關鍵時刻?!?/span>14】軍事專家們對克萊武手下的那些業(yè)余士兵不屑一顧,挖苦說,他們“羨慕他的好運氣,但不能欣賞他對軍事藝術的知識”?!?/span>15】但克萊武取得的一連串勝利足以讓批評者閉嘴。作為軍事家,他最喜歡的策略就是快速機動,打敵人一個出其不意。18世紀印度的戰(zhàn)爭往往是緩慢、頗有紳士風度、非常正式的事情,很像復雜的棋局:通常情況下,賄賂和談判比正式的進攻更重要;可以用金錢收買敵人,或者引誘敵將改換陣營。當這些把戲對克萊武有幫助的時候,他也樂意玩這些把戲;但他經常打破陳規(guī),在敵人萬萬想不到的時候發(fā)動進攻,并且打起仗來極其殘酷無情和咄咄逼人;他愿意在雨季的瓢潑大雨中急行軍,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設埋伏,喜歡在夜間或濃霧中進攻。克萊武最輝煌的一次勝利發(fā)生在1752年,當時他打退了敵人向馬德拉斯的一次進攻。隨后他和斯特林格·勞倫斯轉守為攻,在卡納蒂克周邊打贏了一系列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為英國人及其傀儡納瓦布穆罕默德·阿里保障了阿爾果德和蒂魯吉拉帕利。法國人囊中羞澀,沒辦法給他們的印度部隊支付軍餉?!?/span>16】1752年6月13日,法軍指揮官雅克·勞(法國東印度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的侄子)在雄偉的島嶼神廟斯里蘭格姆(泰米爾的印度教毗濕奴派[5]的古老中心)之外向克萊武和勞倫斯投降。785名法國人和2000名印度兵當了俘虜。
此役對杜布雷的雄心壯志來說是一次災難性的打擊。據他的秘書阿南達·蘭加·皮萊說,杜布雷得知噩耗后“無心聽彌撒,也吃不下飯”。不久之后,杜布雷被免職、逮捕并押解回法國,顏面掃地?!?/span>17】克萊武則凱旋馬德拉斯,成為萬眾景仰的英雄。克萊武的父親在道賀信中敦促他盡快在印度積攢盡可能多的財富:“你的業(yè)績和英勇已經成為全國的話題,所以現在正適合你積累財富。好好利用面前的機會,然后離開印度?!薄?/span>18】克萊武無需這樣的鼓勵。作為對他的勝利的獎賞,他獲得了油水豐厚的軍需總監(jiān)職務,在這個位置上在很短時間內就掙到了4萬英鎊[6]巨款的傭金。1753年2月18日,克萊武一時沖動,在圣喬治堡的圣馬利亞教堂娶了令人生畏的瑪格麗特·馬斯基林,她是皇家天文學家內維爾·馬斯基林的妹妹[7]。3月23日,新婚夫婦乘坐“孟買城堡”號返回英國。他們打算永遠不再回印度了。抵達倫敦之后,克萊武迅速還清了家族的債務(據說他的父親理查德評論道:“鮑勃到底不是廢物。”),然后一擲千金,試圖進入議會。但是,盡管花錢買了康沃爾郡的一個“腐敗選區(qū)”,他的政治生涯還是很快因為兩黨之間的明爭暗斗而擱淺。僅僅十八個月后,他發(fā)現自己有必要返回印度,重新來過。[1]馬基特德雷頓是英格蘭什羅普郡的一座城鎮(zhèn)。[2]豐特努瓦在比利時境內,豐特努瓦戰(zhàn)役是奧地利王位繼承戰(zhàn)爭的一部分,發(fā)生在1745年5月11日,法軍打敗英國、神圣羅馬帝國與荷蘭聯軍。[3]詹姆斯黨是17世紀到18世紀上半葉的一場政治運動,目的是幫助1688年被廢黜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二世及其后代(即斯圖亞特王族)復辟。詹姆斯黨的基地主要在蘇格蘭、愛爾蘭和英格蘭北部,他們發(fā)動了多次反對英國政府(漢諾威王朝)的武裝叛亂。[4]卡洛登戰(zhàn)役是1745年詹姆斯黨叛亂的最后一戰(zhàn)。1746年4月16日,在蘇格蘭高地的因弗尼斯附近,坎伯蘭公爵威廉王子(喬治二世最小的兒子)領導的英國政府軍決定性打敗王位覬覦者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1720—1788,斯圖亞特王朝被推翻的國王詹姆斯二世的孫子,綽號小僭王、英俊王子查理)領導的軍隊。此役是英國本土發(fā)生的最后一次正面對壘的戰(zhàn)役。從此詹姆斯黨一蹶不振。[5]毗濕奴派是印度教的主要分支之一,與濕婆派、性力派等傳統(tǒng)并列。毗濕奴派主要崇拜毗濕奴及其十大化身(特別是黑天)。[7]內維爾·馬斯基林牧師就是達娃·索貝爾的暢銷書《經度:一個孤獨的天才解決他所處時代最大難題的真實故事》(1995年出版于倫敦)中的反角。如一位批評家所說,該書把馬斯基林描繪為“沉悶無趣、嫉妒心重、勢利眼的畢業(yè)于劍橋大學的牧師,他的精英主義和把天文學看得比機械發(fā)明更重要的思想,使得他反對生于約克郡、長于林肯郡的[該書主人公約翰·]哈里森。馬斯基林嫉賢妒能,心胸狹窄,喜歡刁難人,更看重潛在的個人好處,而不是公正客觀的評判”(作者注)。延伸閱讀
試讀:無政府:東印度公司的崛起
無政府:東印度公司的崛起
作者: [英]威廉·達爾林普爾(Willim Dalrymple)
出版社: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副標題: 東印度公司史
原作名: The Anarchy:The Relentless Rise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譯者: 陸大鵬 / 劉曉暉
出版年: 2023-8
頁數: 684
定價: 138.00
裝幀: 精裝
叢書: 甲骨文叢書
ISBN: 9787522808796
內容簡介
1765年8月,東印度公司打敗了年輕的莫臥兒皇帝,強迫他在帝國最富庶的幾個省份建立一個新政府,交給英國商人管理。英國商人借助一支冷酷無情的私營軍隊來征稅。在今天,我們會把這種情況稱為“強制私有化”。
根據東印度公司的創(chuàng)辦特許狀,它有權“對外開戰(zhàn)”。它也始終運用暴力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上述新政府的建立,標志著東印度公司再也不是一家傳統(tǒng)的經營絲綢與香料的國際貿易企業(yè),而是變成了一種極不尋常的新事物:它是侵略成性的殖民主義勢力,但偽裝成一家跨國公司。在不到四十年的時間里,東印度公司訓練了大約20萬人的安全部隊(兵力相當于當時英國陸軍的兩倍),征服了整個南亞次大陸,先是占領孟加拉,然后在1803年攻克莫臥兒帝都德里。隨后,東印度公司的勢力范圍不斷擴張,直到喜馬拉雅山脈以南的幾乎整個印度都實際上處于倫敦一間董事會辦公室的掌控之下。
《無政府》講述了一個不尋常的故事:全世界最光輝璀璨的帝國之一如何土崩瓦解,然后被一家缺乏監(jiān)管的私營公司取而代之;這家公司的總部設在數千英里之外一套只有五扇窗那么寬的小辦公室里,并且只對身在遠方的股東負責。本書是威廉·達爾林普爾迄今為止最雄心勃勃的一部著作,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娓娓道來,講述東印度公司的故事,并借助第一個全球企業(yè)霸權的歷史,發(fā)出極具現實意義的警示。
作者簡介
威廉·達爾林普爾是英國最卓越的歷史學家之一,著有《白莫臥兒人》(榮獲沃爾夫森獎)、《最后的莫臥兒人》(榮獲達夫·庫珀獎)、《王的歸程:阿富汗戰(zhàn)記:1839—1842》(榮獲海明威獎和卡普欽斯基獎)。他經常參加廣播節(jié)目,撰寫了三部電視節(jié)目并為其擔任主講人,其中一部于2002年榮獲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BAFTA)頒發(fā)的“格里爾遜最佳紀錄片獎”。他還榮獲了托馬斯·庫克旅行文學獎、《星期日泰晤士報》年度青年英國作家獎、FPA年度外國記者獎,并獲得五個榮譽博士學位。他是英國皇家文學學會成員、皇家亞洲學學會成員、愛丁堡皇家學會會員,并曾在普林斯頓大學和布朗大學擔任訪問研究員。他經常給《紐約時報書評》《紐約客》和《衛(wèi)報》撰文。2018年,他獲得英國國家學術院(British Academy)的主席獎章(President's Medal),授獎詞是“表彰他卓越的文學成就和參與創(chuàng)辦齋浦爾文學節(jié)”。威廉與妻子和三個孩子一起生活在德里郊外的一座農場。
幾年前陸大鵬對威廉·達爾林普爾的采訪:
采訪印度通威廉·達爾林普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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