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少年讀杜甫的這首詩,覺得特別浪漫。人生要是如同白色的沙鷗一般,于天地翱翔,于沙灘蘆葦藍天白云之下自由飄蕩,這是多么自由自在的境界。然而,當人到中年,再讀杜甫的這首詩,卻同杜甫一樣,對生活有了痛徹心扉的體悟。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絕非浪漫,而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心靈自況,是一生顛沛流離無處落腳的絕望。
這首詩寫于杜甫的暮年時節(jié),仿佛是他對自己身后的預(yù)言。而最終,杜甫甚至連沙鷗都沒有做到,他死在江湖的一葉小舟上。飄飄何所以,天地一沙鷗,成了杜甫一生悲劇的寫照。
年輕時候的杜甫,是青春豪放的,在他的性格中,還有一些不羈,有一些張狂,更有一種來自家族的傲嬌。杜甫的父親雖然官運不彰文名不顯,但祖父杜審言,絕對是初唐第一狂人,是五言律詩的領(lǐng)袖,是初唐文壇的宗師。而杜甫在很小的時候,就顯示出不凡的文學(xué)造詣。他說自己“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說自己“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原來杜甫并非我們印象中儒家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他的骨子里還有墨家游俠的影子。他說自己曾經(jīng)“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這是他狂放而自由的少年時代。
年輕而籍籍無名的杜甫,曾經(jīng)與被唐玄宗放金還山的李白,和當時還是小混混的高適,有過一段壯游的生活。李白、高適把他當成小兄弟,他們過了一段白天喝大酒晚上抵足而眠的親密生活。
總之,杜甫貌似已經(jīng)擁有了直上青云的天梯,他只需要去考試就可以了,其余的都交給才華吧。但命運出手了,狠狠地砍了杜甫幾刀,直至他遍體鱗傷漂泊江湖,孤苦無依般如同天地一沙鷗。
成年后的杜甫,命運的悲劇也隨之開始。杜甫去參加科舉考試,第一次就遇到了唐朝科舉史上最荒唐的鬧劇。主持考試的奸相李林甫告訴唐玄宗,這一屆沒有錄取任何人,因為在唐玄宗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已經(jīng)野無遺賢,人才早已經(jīng)被一網(wǎng)打盡了。唐玄宗此時正陷入楊玉環(huán)的柔波之中不可自拔,所以杜甫不明不白地被落榜,而第二次考試,杜甫也是以失敗而告終。
杜甫不是隨便就承認失敗的人,他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氣,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氣,但縱然是腳踩祥云的英雄,在多舛的命運面前,也會腳上沾滿泥巴。為了生活下去繼續(xù)考試,杜甫就在長安流浪,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生活。
窮困出詩人啊,杜甫也從一個曾經(jīng)裘馬輕狂的少年,成為那個時代悲涼生活的忠實記錄者。在安史之亂的裹挾下,杜甫經(jīng)歷了被叛軍所抓,經(jīng)歷了逃難生活,最終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唐肅宗身邊,被任命為右拾遺,后又被貶為參軍。后來杜甫干脆辭官不做,帶著妻兒流落江湖。直到童年好友嚴武在成都做官,杜甫攜家前往成都,在嚴武的幫助下建起了草堂,過了幾年安穩(wěn)的生活。嚴武去世后,杜甫又陷入了絕境,他的暮年基本上是在西南的江湖上流落奔波。
杜甫回首自己的一生,科舉考試失敗,做官失敗,家庭貧困潦倒,小兒子甚至被餓死,在人生中,杜甫得到了什么呢?在杜甫看來,也許就留下了一些詩歌而已,留下了詩史的美名而已,這讓杜甫對生活充滿了絕望。
因此,杜甫寫下了《旅夜書懷》,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總結(jié)。但縱然是悲傷絕望,杜甫仍然將詩寫出了壯闊的大境界。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微風吹拂著江岸的細草,那立著高高桅桿的小船在夜里孤零地停泊著。
星星垂在天邊,平野顯得寬闊;月光隨波涌動,大江滾滾東流。
我難道是因為文章而著名嗎?年老病多也應(yīng)該休官了。
自己到處漂泊像什么呢?就像天地間的一只孤零零的沙鷗。
中國詩歌的密碼是暗示的藝術(shù),更是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中國的詩人們,即使是豪壯浪漫如屈原李白,也極少大呼小叫呼天搶地,因為中國詩歌追求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味深長的境界。因此,詩人的情感,往往通過景色來表達。也就是說,詩歌中景色已經(jīng)不再是純自然的,而是藝術(shù)化與情感化的景色,它們蘊含了詩人的悲歡離合與哲理性的思考。而同樣是自然之景,在不同的心境之下,蘊含的情感大有不同。就拿杜甫本人來說,他在成都草堂快樂的時光里,他筆下的花兒都是含笑的: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而在安史之亂的大變局中,杜甫眼中的花鳥都沉浸在悲傷之中: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因此,明白詩人寫什么樣景,怎樣寫景,就成了我們欣賞詩歌的重要途徑。
這首詩的上半部分,杜甫專注于寫景,描繪了一段孤獨旅程的夜晚,于江上小舟中所見,細草在岸邊的微風中搖曳,而小船在水中孤零零地飄蕩。
中國文人寫小舟,一般有自由逍遙的意味。比如莊子渴望人生如“不系之舟”不拘于物,韋應(yīng)物則渴望“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寧靜自在,蘇東坡喝醉了酒希望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隱逸生活。但當你無處可走無處落腳只能一家住在小船上到處奔波的時候,你可能如杜甫一樣無法浪漫,在那個夜里,杜甫如同江邊的細草、江中的孤舟一般孤獨凄涼。
細草與孤舟是眼前的小景,而一個只會寫小景的詩人是沒有大格局的,而杜甫的格局很大,他絕非花間詞的詞人們專注于春花秋草,而是將目光投向更遙遠深邃的時光與歷史深處。遠處星垂平野,月涌大江。在這個蒼茫的背景下,杜甫感到自己人生的渺小與孤獨,在蒼茫的自然面前,自己不過浮塵飄萍而已。
這種感覺,初唐的陳子昂也曾有過。陳子昂在人生極度失意之時,登上幽州古臺,寫下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不正是這種孤獨感嗎?這正是用大景寫哀,與以樂景寫哀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的下半段是抒懷。與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直抒胸臆不同,杜甫的情感表達是含蓄的,有些話不好直接說出來,他用了一種極為深婉的形式,表達了對生活的絕望:自己本來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用做官來讓自己名垂青史,沒想到到頭來自己卻成了詩人,自己年老體弱,也應(yīng)該退休了吧。其實,從嚴武去世,杜甫的檢校工部員外郎的虛職,早已經(jīng)名存實亡,哪里還談得上退休呢?杜甫這樣說,暗含了自己的一腔悲憤。
最后,杜甫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早年壯游齊魯,青年流落長安,中年在安史之亂的中狼奔豕突,暮年在小舟中漂泊江湖,自己像什么呢?大概就是失群的大雁,漂泊的沙鷗吧。
在涼薄的世界里,杜甫是一個情種,用梁啟超先生的話說,杜甫不僅是詩圣,更是情圣。縱然自己的生活有十二分的不堪,但他卻用一萬分的熱情,深愛著這個世界。深愛著人類的杜甫,沒有愛過自己,他把愛獻給了別人,卻把自己活成了孤獨的沙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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