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點,需要值得特別關注的,是曹操的詩歌寫作,特別是樂府詩的寫作和提倡。關于這一點,典型地體現(xiàn)了曹操出身于宦官家族背景而又自身強烈要成為士族一員的矛盾關系。
東漢末期的靈帝時代,漢靈帝實際上是提倡文學和音樂文藝的,因此而有所謂的鴻都門學。而當時正統(tǒng)的世族則是反對這種鴻都門學的。
因為,兩漢是一個經學經術的時代,雖然,詩經也是詩,但在當時士人看來,詩三百皆為圣人之作,詩三百的本質是經,是政治教化的形式和載體,因此,兩漢士人基本上是不寫作詩歌的。
曹操出身于宦官家族,一方面他向士族靠攏,另一方面,他又能不局限于士族的窠臼,自己親自寫作樂府詩,這一點,是與鴻都門學有一定的淵源關系的,是要做給士族來看的。換言之,在中國古代的文化傳統(tǒng)中,詩言志,詩歌并非是屬于文學的,而本質上是屬于政治的,屬于史官的,六經皆史嘛!
同時,詩歌最能典型體現(xiàn)士人的風范,最為具有士人文化品格標牌的功用,而兩漢時代,由于儒家經術牢籠的統(tǒng)治,士人思想僵化,將詩歌寫作視為圣人才能做的事情,因此,不敢去寫,也沒有這個能力去寫,而曹操喜愛音樂,喜愛樂府,因此,成為了銜接魏晉與先秦詩三百的承接者。這一點,也充分體現(xiàn)了曹操之既繼承、又創(chuàng)新,既具士人文化,又具對傳統(tǒng)士人文化創(chuàng)新或說是顛覆的特質。
兩漢時代,漢武獨尊儒術以來,又特別是漢光武帝劉秀尊崇經學經術以來,士人思想之僵化、迂腐,達到空前絕后的地步。士族家庭,往往“戶習七經”,專攻一經,皓首窮經,乃不知性情為何物,情愛為何物,自我為何物。個人之性情,個體之生命,思想之解放,文藝之創(chuàng)造,不復受到重視。
是故,兩漢實為詩歌之荒漠,唯有散文方面司馬遷的《史記》,可以視為戈壁荒漠中之一綠洲,絕無僅有。其余,兩漢大賦,洋洋灑灑,諷一勸百,極盡歌功頌德、妝點帝王功業(yè)之能事,而迷失于辭藻的海洋之中。文人樂府詩號稱興起,實則,從蘇武李陵名下的送別詩、班婕妤名下之《團扇》、班固之《詠史》,到秦嘉三首五言詩等,一直到蔡文姬的《悲憤詩》,均為后人之作品。
樂府詩方面也是如此,一向所稱美的《陌上桑》《孔雀東南飛》等,也都應是建安之后的作品,這一點,隨著本書稿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筆者會陸續(xù)介紹每首詩應具有的、或是可能具有的真實背景。曹操時代面對的樂府詩,幾乎都是兩漢時代郊廟祭祀的廟堂文字,并無文學性可言。
因此,曹操樂府詩的寫作,實為開天辟地、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造,蹈虛而來,無所依傍,也正因為如此,曹操樂府詩篳路藍縷,披荊斬棘,方才處處顯露出來創(chuàng)造的困難。
關于曹操是否是五言詩的祭奠人,只消讀讀曹操寫作于公元184年的《對酒》,就可以知道大概:“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付Y法,輕重隨其刑,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jié)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
曹操之成為詩人,是建安前后自己探索的結果?!掇缎小贰遁锢镄小贰犊嗪小罚@三首行歌——行的本意是器樂伴奏的意思,分別寫作于建安前夕、建安三年、建安十一年,三行之間,移步換形,第一首行歌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五言詩,僅僅是四言詩增添虛詞湊足五言而已,到《蒿里行》則有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具體場景描寫,到《苦寒行》已經學會了起首直接進入到場景:“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嘗試比較曹操的第一首五言詩的開頭:“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和第二首的開頭:“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第三首行歌與此前兩首記載歷史的敘事言志寫法迥然不同——曹操在自身的探索中,完成了五言詩體形式的基本建構:五言的句式節(jié)奏、窮情寫物的意象方式、一詩止于一時一事的具體場景、“有滋味”審美效果等諸多詩歌美學特征。
到《觀滄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則是以四言體形式來體現(xiàn)新興五言詩的內在精神,真如明人鐘惺所評:“直寫其胸中眼中,一段籠蓋吞吐氣象?!?/span>也就是說,曹操通過“胸中眼中”的大海景物,完美地展示了他的“籠蓋吞吐”的政治胸懷。其中又包蘊著某種悲涼的人生體驗。
曹操的觀滄海詩句,并沒有直接的比興指向,而是具有某種朦朧的暗示,沒有明確的、清晰的、功利性的指向,反而擁有了多層次的暗喻色彩:巨大的海濤將一輪夕日吞沒,又將一輪明月推向天空的舞臺;燦爛的銀河星漢,圍繞著夜空的新主人,在海波的起伏里時隱時沒。場面如此闊大恢弘,氣勢如此超卓不群,有并吞八荒之心,囊括四海之意。此詩之寫法,前無古人,凌爍古今。
曹操在中國詩歌史的演變歷程中,站在了前所未有的歷史高度之上。可以說,曹操篳路藍縷,上下求索,開創(chuàng)了文人五言詩的新天地,是五言詩體形式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整個漢魏詩歌史轉型的樞紐。曹植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之中,加以伴隨他終生、影響他終生,成為他終生寫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戀情話語的激情傾訴,遂為曹植成為才高八斗的曹子建的雙重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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