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書淺談(連載6)·《左傳》,春秋在手,天下我有
前一章講到《春秋》一書。因為《春秋》敘一件事,只是寥寥幾個字,很不容易了解,于是后人有給他作解說的“傳”。根據(jù)《漢書·藝文志》,解說《春秋》的“傳”有五家,
(一)《左氏傳》三十卷
(二)《公羊傳》十一卷
(三)《谷梁傳》十一卷
(四)《鄒氏傳》十一卷
(五)《夾氏傳》十一卷
但《漢書·藝文志》又說:“鄒氏無師”,就是沒有人為它傳授下來。又說:“夾氏未有書”,連成文的課本都沒有。因此,現(xiàn)在所存的只有《左氏傳》《公羊傳》和《谷粱傳》三種。
《左氏傳》簡稱《左傳》。古代《春秋》和“三傳”(即左、公、谷)本“各自單行”,就是《春秋》是一種書,《左氏》《公羊》《谷粱》三傳各自單獨成書。《左傳》不附《春秋》“經(jīng)”文,是肯定的。到后來,《春秋》經(jīng)文按年分別寫在《左氏傳》文每年之前,成了目前這種本子。
《左氏傳》成于戰(zhàn)國時,本是用戰(zhàn)國時文字寫的。到漢朝,通行當時的隸書?!豆騻鳌泛汀豆攘粋鳌穼懹跐h代,當然是用漢隸寫的。所以便把《左氏傳》叫“古文”(“文”就是“字”),《公羊》和《谷粱》叫“今文”?!豆騻鳌泛汀豆攘粋鳌穬烧摺傲⒂趯W官”。就是在國立大學開設專門課程,請專家講授;《左氏傳》卻只在民間傳授。
《左傳》的流行,在戰(zhàn)國已經(jīng)開始。現(xiàn)在舉出幾條確鑿無疑的證據(jù)。
(一)戰(zhàn)國時,楚威王時有個太傅叫鐸椒的,曾經(jīng)摘鈔《左傳》,寫過一本叫《抄撮》書,僅八卷。《抄撮》,《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名為《鐸氏微》,《議書·藝文志》說《鐸氏微》只有三篇。
(二)戰(zhàn)國趙孝成王時,宰相虞卿也采取《左氏傳》,寫了八篇,叫《虞氏春秋》,既見于《十二諸侯年表序》,又見于《史記·虞卿列傳》。《虞氏眷秋》,根據(jù)孔穎達《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序》的疏引劉向《別錄》也叫《抄撮》,一共九卷,似乎比懌椒的《抄撮》豐富一些。
(三)西晉武帝咸寧五年,汲郡人叫不準的,盜掘魏襄王墓,發(fā)現(xiàn)一本叫《師春》的書,完全抄錄了《左傳》有關卜卦占筮的文字,連上下次第都沒有改動。杜預和束皙都親眼看到這書,并且認為師春是抄錄者的姓名。
由以上三事看來,《左傳》已被戰(zhàn)國時人所愛好,并且采摘成書。
到漢代,漢高祖劉邦的謨誥便引用過《左傳》,漢初的張蒼,曾為秦朝御史,主持四方所上文書,也曾從荀卿學習《左傳》,張蒼又把《左傳》傳給賈誼,賈誼又傳授給自己孫子賈嘉,賈嘉傳給河間獻王博士貫公,貫公又傳給自己小兒子貫長卿,貫長卿傳給張敞和張禹,張禹傳給蕭望之和尹更始,尹更始傳給自己兒子尹咸和翟方進及胡常,胡常傳給賈護,賈護傳給陳欽。西漢末,劉向,劉歆父子整理古籍,發(fā)現(xiàn)孔壁中古文《左氏傳》,又從尹咸和翟方進學習《左傳》。這是西漢一代私人傳習《左傳》的過程。
解說《春秋》的劉向、劉歆父子都喜愛《左傳》,劉向作《新序》《說苑》《列女傳》等書,采用不少《左傳》的內(nèi)容。劉歆曾竭力爭取使《左傳》“立學宮”。在國立太學開設專門課程。但遭到守舊派的一些人反對,反對理由之一,說“《左氏》為不傳《春秋》”?!蹲髠鳌肪烤箓鞑粋鳌洞呵铩?,必須由《左傳》自己說話。我們考察《左傳),肯定它是“傳”《春秋》的。它傳《春秋》有幾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說明書法。如隱公元年《春秋》:
元年春王正月《左傳》則說: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傳文對經(jīng)文作了二個解釋。第一個解釋“王正月”的“王”,《左傳》在“王”下加一“周”字,說明這王是周王,也就說說,這個“春正月”是遵循周王朝所頒布的歷法而定的。第二個解釋是,因為依照《春秋》條例,魯國十二君,于其元年,應該寫“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而隱公元年卻沒寫“公即位”三字,《左傳》加以解釋,因為隱公只是代桓公攝政,所以不寫“公即位”。這十理由是有根據(jù)的。隱公元年冬十月,改葬隱公和桓公的父親惠公,隱公卻不為喪主,便是不敢以繼承君主者自居,傳文也明白地表示惠公在世,桓公已被立為太子,一也。二年冬十二月,桓公的母親子氏死了,用夫人禮,史書薨,而隱公自己母親于第二年夏四月死了,卻不用夫人札,只寫“君氏卒”,便說明隱公自己只是攝政(代行政事)者,桓公實際將為正式魯君,所以用夫人禮對待桓公母,而對待自己母親卻不用夫人禮,二也。隱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宮”,就是替桓公之亡母別立一廟而落成之,這表示對待桓公之母何等尊重,也就表明隱公之把幼小的異母弟桓公視為魯君了,三也。
隱公十一年傳: 羽父(即公子翬)請殺桓公,將以求大(同“太”)宰。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地名),吾將老焉?!?/p>
就是說羽父請求隱公允許他把桓公殺死,他自己以此要求太宰的官。隱公說?!耙驗樗?桓公)年輕,所以我代他為君主,我不久便把君位交還給他。我已派人在菟裘這地建筑房屋,打算在那兒過老?!边@更表明隱公無意于留戀君位,這是證據(jù)之四。由此足以說明《左傳》之說隱公代桓公攝行政治,完全是當時史實,魯太史因此不書隱公即位。這種說明“書法”之處很多,這不過是一例罷了。
第二種方式是,用事實補充甚至說明《春秋》。魯隱公實是被殺而死。羽父求隱公殺桓公,隱公不同意,并且表明本心,但隱公太不警惕了,對羽父這祥的壞人未加處置。羽父反而害怕,因此向桓公挑撥,這樣,隱公被暗殺,并且使某些無辜者作了替罪羊。而《春秋》只寫“公薨”二宇,好像是病死的?!蹲髠鳌繁惆堰@事源源本本敘述出來。
第三種方式是訂正《春秋》的錯誤,
如襄公三十七年《春秋》:十二月乙亥朔,日有食之,
(左傳》則是:
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
(下略)
“日有食之”是當對習慣語,等于今天說“日蝕”?!洞呵铩泛汀蹲髠鳌分挥幸蛔种睿洞呵铩肥恰笆隆?,《左傳》是“十一月”。《左傳》有一條例,杜預叫做“傳皆不虛載經(jīng)文”。意思是《左傳》作者,如果對《春秋》經(jīng)文某些條文沒有補充、修改或說明,便不為這條經(jīng)文立傳,所“《左傳》中有不少經(jīng)文沒有傳文。這一條傳文,則是《左傳》作者訂正《春秋》經(jīng)文的錯誤。根據(jù)古代天文歷法家,如后秦姜岌(姜岌是世界上第一位能追算月食并發(fā)現(xiàn)蒙氣差的天文學家)、元代郭守敬(郭守敬是元代大天文學家、水利專家和儀器制造家)等人的計算,實是十一月乙亥朔入食限.根據(jù)今法計算,這是當時公歷十月十三丑的日全蝕,乙亥朔應在周正十一月,日蝕就在這天?!洞呵铩纷鳌笆隆薄?赡苁钱敃r的筆誤,也可能為后人的誤鈔,而《左傳》作者根據(jù)更可靠的資料改訂為“十一月”。
第四種方式是,《春秋》經(jīng)所不載的,《左傳》作者認為有必要寫出來流傳后代,于是有“無經(jīng)之傳”?!蹲髠鳌烽_頭使寫了“惠公元妃孟子”一段,這本是和“元年春王正月”相連結(jié)為一章的,因后人分經(jīng)之年,每年必以“元年春”開始,有時便截斷上下文,把“元年春”的上文截置于上年傳尾。這一段也是如此,還不能算是“無經(jīng)之傳”。以隱公元年論,《春秋經(jīng)》共七條,都有《傳》;《傳》有十四條,有七條是“無經(jīng)之傳”,而且傳文都說明大史所以不書于《春秋》的緣故,這些都是對《春秋》史料闕失的補充?!洞呵铩方?jīng)文僅一萬六千多字,除掉無傳之經(jīng),還不足一萬字,而傳文則有十八萬多字,絕太多數(shù)是敘述史實的,而且行文簡爍含蓄,流暢活潑;描寫人物,千姿百態(tài),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既是較可信的史料,又可作為文學作品欣賞。如果沒有《左傳》,《春秋》的價值便會大大下降。例如魯莊公二十六年《春秋經(jīng)》;“曹殺其大夫?!辟夜杲?jīng)又書:“宋殺其大夫?!边@兩條都沒有傳來說明或補充,那么,殺者是誰,被殺者又是誰,為什么被殺,其經(jīng)過如何,一切無法知道。杜預作注,也只得說“其事則未聞”。無怪乎東漢初桓譚在《新論》中說:
《左氏傳》于《經(jīng)》,猶衣之表里相待面成?!督?jīng)》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這是《經(jīng)》待《傳》而明的例子。也有《傳》待《經(jīng)》而明的例子。如成公十七年《經(jīng)》:
夏,公會尹子、單子、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邾人伐鄭。
《傳》卻說:
公會尹武公、單襄公及諸侯伐鄭,自戲童至于曲洧。
《傳》僅說“諸侯”,如果沒有《經(jīng)》所記載的“晉侯、齊侯”等,離開了《經(jīng)》,誰也不知道“諸侯”是哪些國君。桓譚說《經(jīng)》不能離開《左傳》;其實,《左傳》也不能離開《春秋經(jīng)》。
由此,可以得一結(jié)論:《左氏傳》是“傳”《春秋經(jīng)》的。它和《春秋經(jīng)》相結(jié)合,正如桓譚所論,好比衣服之有表有里,不過它的“傳”《春秋》是根據(jù)大量可靠史料來補充.甚至訂正《春秋》脫漏和錯誤的,也有說明“書法”的,不像《公羊傳》《谷梁傳》多逞臆說罷了。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說《左氏春秋》(即《左傳》)成于左丘明,兩漢初的嚴彭祖甚至說,孔丘和左丘明一同到周王朝看所藏史料,一個作《春秋經(jīng)》,一個作《左氏傳》(見《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序》孔穎達《正義》引沈氏說),這些話雖然是兩漢人說的,卻不能相信。左丘明這個人,見于
《論語·公冶長篇》: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p>
孔丘引左丘明以自重,說明其人至少和孔丘同時,年齡或許還大于孔丘。可是《左傳》最后記事到魯哀公二十七年,最后一段說明智伯被滅,還稱趙無恤為襄子,足以說明《左傳》之作在趙無恤死后。智伯被滅距孔丘之死已經(jīng)二十六年,距趙襄子之死已經(jīng)五十三年。孔丘活到七十二歲,假若左丘明和孔丘同年,趙無恤死時他已一百二十五歲,怎么還能著書?
根據(jù)上文說楚威王太傅鐸椒曾經(jīng)采擇《左傳》柞《抄撮》,那在公元前329年(楚威王末年)以前《左傳》便已流行,《左傳》當完成于公元前329年以前。簡公元年《左傳》說:
(上略)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以滅耿.滅霍.滅魏。……賜畢萬魏,以為大夫?!焚仍唬骸爱吶f之后必大。……”
初,畢萬筮仕干晉,……辛廖占之,曰:“吉?!钪砸?。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p>
畢萬本是周代畢國的后代,到他本人,早已為衰微,淪為一般自由民。到此時,剛到晉國做官,得到魏邑的賞賜,職位為大夫?!蹲髠鳌纷髡哒f畢萬所占得的卦是“公侯之卦”,他的后代一定會“復其始”,意思是恢復為國君?!蹲髠鳌纷髡吆弥v預言。預言靈驗的,便是《左傳》作者所目見耳聞的,不靈驗的,便是預測錯了,他未嘗料想到的。他的畢萬之后代一定昌盛而恢復為公侯,證明他曾見到魏文侯為侯,卻不曾見到其后稱王。那么,由此可以推測,《左傳》作于周烈威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0三年),即魏斯稱侯以后。
《左傳》作者不可能是左丘明,因此,我們不糾纏作者為誰的問題。但著作年代卻在戰(zhàn)國初期,公元前403年以后。
宣公三年《左傳》說: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
這里有個問題:周的世數(shù)和年數(shù)應從文王計算起,還是從武王滅紂后算起,還是根據(jù)這段文字從成王定鼎算起。我認為“成正定鼎丁郟鄏”,只是說明卜世卜年的時間和背景,而卜世卜年應該包括周王朝所傳之世,所得之年,至遲應該從武王算起?!稌x書·裴楷傳》說:“武帝初登阼,探策以卜世數(shù)多少。”這也是從西晉開國計算起,正和成王卜世相類?!稘h書·律歷志》說;“周凡三十六王,八百六十七歲?!蔽鳌|周總兆三十四王,《律歷志》說“三十六王”,是把承周的哀王和思王計算在內(nèi)。若說卜世二二十。到安王便已三十王。安王末年(二十六年)為公元前三七六年,東周年代近四百年,加上西周約三百年?!蹲髠鳌烦蓵甏茈y到周安王年代。我們可以大膽推定。《左傳》成書在公元前403年以后,公元前386年前,離魯哀公末年約六十多年到八十年。
《春秋左氏傳》是一部重要典籍,研究先秦史者固然必須讀它,研究先秦文學者也一定要讀它。但它所包內(nèi)容比較豐富,某些地方不太容易理解。從西漢賈誼作《春秋左氏傳訓故》以來,便不斷有人替《左傳》作注釋,但在西晉杜預作《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以后,以前那些注釋《左傳》的書都已先后亡佚。杜預作《集解》時,還見到十多家注解《左傳》的書,也曾采用西漢末劉歆、后漢賈徽、賈逵父子、許淑、潁容之說,為什么沒有采用當時尚存的服虔《春秋左氏傳解》(見《后漢書·儒林傳下》)呢?孔穎選《正義》認為“服虔之徒,殊劣于此輩(指上文劉,賈、許、潁五家),故棄而不論也”。杜預作《集解》,的確費了很大功力。他自稱有“左傳癖”。他作《集解》之外,還有《春秋釋例》、《春秋經(jīng)傳長歷》等書,可惜都已散佚,《春秋釋例》,《永樂大典》中尚存三十篇,其余則僅存于孔潁達《正義》的引文中?!洞呵镒髠髯⑹琛肥恰妒?jīng)注疏》之一,今天還有參考價值:
杜預以后還有一些關于《左傳》的著作,但比較完善的卻沒有。清洪亮吉《左傳詁》,著筆不多,有意排斥杜 預的注釋,而引用賈逵、服虔之眾說較多,談不到通釋《左傳》。劉文淇有意作《春秋左氏傳》新疏,可惜他和他的兒子、孫子幾代用功,還僅寫到襄公初為止。而且從今天看來,難以使人滿意。一則為他們所處時代所限制,缺乏科學性;二則劉氏過于相信《周禮》,用《周禮》來套《左傳》,往往齟齬不合,反而不如孫詒讓的《周禮正義》,往往能夠求學術之真。
最近楊伯峻的《春秋左傳注》已經(jīng)出版,和《春秋左傳注》相配臺的有沈玉成的《左傳譯文》(已出版),楊伯峻的《春秋左傳詞典》也即將出版。這是目前通釋《春秋左傳》的一部較用功力的書。作者廣泛采取古今中外有關春秋一代歷史的研究成果,加以己意,務求探索本意。不主一家之言。尤其重視更可靠的資料,如甲文、金文、地下發(fā)掘文物等加以印證,是一部較好的《春秋左氏傳》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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