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快訊】阿 月 /西南作家工作室聯(lián)盟隆重上線
水 缸 的 印 記
江思恩(陜西西安)
如果說,故鄉(xiāng)是每個游子心中的一首詩,那么灶房里的水缸絕對是我這首詩的韻腳。
我的故鄉(xiāng)麻溪村坐落在贛西丘陵深處,呈“簸箕”狀。說是一個村子,其實(shí)人丁繁茂的時候也就二百多口人,現(xiàn)在基本只剩下三四十口老弱婦孺,延續(xù)著村莊的炊煙。沒有壓水機(jī)的年代,村里每家每戶都備有一口水缸,多半是粗陶制品,有半人高,口寬底窄,內(nèi)糙外滑,缸口大到成人雙手懷抱。
水缸禪坐于灶房之內(nèi),吸納了氤氳的地氣、日月的光華,不時閃爍著鄉(xiāng)村的容顏。可以說,井為村莊積攢了一泓水,水缸為家人積攢一汪水。
坐著的水缸,厚重凝實(shí),透露著盎然生機(jī);
碎裂的陶片,錯落有致,彌漫著藝術(shù)氣息。
鄉(xiāng)人的日子開始于水缸,只要缸里有水,灶膛里的火就不會熄,日子就不會停止。相伴水缸,生活平靜;偎依水缸,心靈安詳。沒有缸,人無主;沒有人,缸孤獨(dú)。飽嘗人間疾苦的水缸,斗轉(zhuǎn)星移,半截身子深深陷入土中,極像生活踩在地上的一個腳印。
小時候,村里的樹真多,只要不影響人走路的地方,都長著樹。記得1990年,我們家在親友的幫襯下,伐倒了“簸箕西沿”的一片樹林,蓋起來一幢兩層瓦房。剛建成時,家里余錢不多,屋后只得蓋了一間狹小低矮的灶房,地是泥地,頂是瓦頂。一眼土灶、一口水缸、幾副碗筷……便是灶房的全部。
我家灶房這水缸,是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缸,但在這個新宅子里,卻蘊(yùn)含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我們和爺爺奶奶徹底分家了。用手指一敲,“嗡——嗡”之聲不斷踅出,像用鄉(xiāng)音熱情地打著招呼,回蕩許久。不舀水時,水缸??壑鴥善雸A狀的木蓋子,只留得一絲縫隙,剛巧容得屋頂玻璃瓦漏下的光亮。
印象中,缸里的水,都是父親挑來的。在早晨的第一聲開門聲中,父親拿起掛于灶房門后的扁擔(dān),深一腳淺一腳走向村子最中央的老井。一人一擔(dān)兩桶,驅(qū)趕著早晨,驅(qū)趕著早晨的每一縷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木桶濺出的水滴,就像白云跌落,頭頂晨曦行進(jìn)。
倒入水缸的井水,第一次碰到缸壁,但并不覺得隔閡,旋轉(zhuǎn)著、攀升著、翻騰著,仿佛是在水缸住了很久,亦像是因了戰(zhàn)亂走散的親人,久別后再次重逢。缸裹著井水,井水擁著缸,一秒緊過一秒,慢慢歸于平靜……每隔幾天,母親就會用刷子把缸壁拾掇干凈,更換一次水。
那時候,我每次從外面玩累了回家,都會下意識地跑進(jìn)灶房,抓起竹瓢,舀半瓢水,一飲而盡,疲乏與饑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舀水后,水缸很不平靜地站在地上,站在陰影里,望著我。它必是羨慕,猜我在外頭瘋跑是什么感覺,都能看見什么。
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村里不僅有老井、池塘,還有一條迤邐西去的小河。那時候,河里常有人用草藥毒魚。生性愛捕魚的我,但凡有人毒魚,絕不缺席。哪怕半夜時分,若聞言毒魚,立刻驚醒,困意全無。這魚是野河野水野出來的,是大自然的恩賜,是河的恩賜。捕回家的魚,需當(dāng)天濯洗。洗凈的魚,抑或當(dāng)天做成菜肴,抑或曬成魚干。于是,夏日時節(jié),餐桌上常能見到辣椒炒魚、清蒸魚,或魚頭豆腐湯。滿鼻的魚香與風(fēng)為伍,在村子里流竄,日子一下子活色生香起來。
有一次,捕完魚到家后,提起裝滿魚的籃子,往水盆里一倒,竟有一尾鯽魚依然活蹦亂跳。不忍殺生的我,頓生憐憫,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把它放進(jìn)水缸。一觸碰水,鯽魚就像脫韁的野馬,使勁向下游,很快沉入缸底。借著瓦頂透射過來的光亮,我看見它尾巴輕微地?cái)[著,一旦聽到響聲,就驚恐地四處亂竄??粗?xí)慣了,我心里莫名的歡喜。
可是,期望,終究只是期望。次日,早起,揭蓋。天陰,輕寒。那條魚,鼓脹著肚皮,靜靜地漂在水面上,身體筆直僵硬,眼珠子睜得滾圓,像是等了我很久。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撞擊了一下!怎么會這樣?它是什么時候死的?它要尋找自由,抑或它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受到了驚嚇?因?yàn)橐估锟床坏皆鹿?,使它對未來產(chǎn)生了絕望?
不得而知,一切都得不到答案。我只知道,本想讓它放心地生活,它卻一瞑而逝了……說真話,我很心痛,也深深自責(zé)。
是夜,我把小魚葬在屋后的苦櫧樹下。怕更多人驚擾它,我一個人坐在墳冢旁,始終舍不得離去。回憶起豢養(yǎng)動物的經(jīng)歷,從籮筐里的野兔絕食而亡,到雞籠中的野鴨無跡而蹤,再到水缸里的鯽魚突然離去,我似乎突然懂得了萬物隨緣,不可強(qiáng)求。野兔、野鴨、鯽魚,它們以壯烈的死證明,即使是一個卑微的生命,也有追求自由、尋覓同胞的崇高理想,才產(chǎn)生了一股非比尋常的力量,從而讓它們誓死一搏,直到悲壯地犧牲。
一棟老屋失修,催生了一棟新屋的建起。轉(zhuǎn)眼間,我們住了快十年的老灶房被拆了,蓋起了一間寬敞明亮的新灶房。隨之而來的,還有壓水機(jī)。父親再不用到老井去擔(dān)水了,水缸也失去了它的價值,離開了灶房,離開了我們,在屋后苦櫧樹的影子里停留一下,繼續(xù)離開,飄回大地,飄進(jìn)記憶……
水缸,來源于大地,端坐于大地,復(fù)又回歸大地,是歸途,是歸宿。
是的,水缸的時代過去了,許多人的青春也過去了。記憶從來就是一缸平靜的水面。
長期待在一個地方,會讓我莫名恐懼。有時,我無法理解像水缸一般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的人。我想不是我的志向太高遠(yuǎn),而是水缸和門扉尚不夠近。也許在水缸心底,只要選擇守著,就可以美。
人的一生,會面臨著無數(shù)次的選擇。選擇之后的生命歷程,往往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nèi)。宛若我在我處,亦如我也在他處,而我卻沒有鯽魚那般的勇氣。
如今,我還會偶爾回到故鄉(xiāng),默然注目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只是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如一缸疏影,只能與歲月共杳渺了。曾經(jīng)親如一家的近鄰客氣地叫著我的小名,聽起來做夢一般。這讓我不禁暗問自己,是不是仍屬于這里?
作者簡介:
江思恩,男,筆名子簫,1984年8月生,江西高安人,現(xiàn)居陜西西安,陜西省金融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散文詩》、《散文詩世界》、《散文百家》、《中國金融文化》、《金融文壇》、《西安日報》、《福州晚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2017江西詩歌年選》、《無憂詩刊2017年選》等多個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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