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年前，中國降生了一個嬰孩，他的一生對人類歷史的影響很少有人能與之相提并論。傳統(tǒng)說法認為，他是貴族之后，還是帝王的后裔。[1]他臨世之時，據(jù)說有蒼龍和“神女”在空中盤旋。[2]但是，孔子自己卻說：“年輕時我沒有社會地位，還生活在卑賤的環(huán)境中?！盵3]
傳統(tǒng)說法把孔子看成一位嚴厲的學究，說他制定下細致的規(guī)則讓人們言行是比。實情卻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制定死板的規(guī)則，因為他堅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遵循他人制定好的教條，更不可能因此就免去反躬自思的義務。
在政治上，孔子通常被認為是保守分子，甚至還有人說他的首要目標是復古和捍衛(wèi)世襲貴族的政治特權(quán)。事實上，孔子倡導和促進了一場徹底的社會和政治革新，所以，他應被看作是一位偉大的社會變革者。在他去世后的幾個世紀之內(nèi)，盛行于他那個時代的世卿世祿的政治制度最終在中國消亡了。對于這一舊制度的崩潰，孔子的貢獻大于任何人。
年輕時的孔子不得不自己謀生，以至于去做一些卑賤之事。[4]從這些經(jīng)歷中，孔子得到并且從未失去的是對普通人的深切同情。他們遇到了太多的難題，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周朝的中央集權(quán)政府已經(jīng)瓦解，封建諸侯只是名義上臣服于周天子。然而，這些諸侯并不能說是獨立的，因為其中的一些又成為他們的家臣的傀儡。在諸侯國和各國貴族之間，公開的和私下的爭斗愈演愈烈。各國諸侯根本無力制定有效的法律法規(guī)，以使他們避免受制于自己的得力助手、擁有武裝的屬下或者竭力僭奪他們的權(quán)力的野心家。在一個諸侯國之內(nèi)，即使權(quán)勢最大的貴族家族也不能保證不被摧垮，它的首領(lǐng)也很難避免受到謀殺的可能。不用說，普通大眾的處境就更為悲慘了。在國與國和貴族與貴族之間，無論誰在爭斗中獲勝，普通百姓都得遭殃。甚至在和平時期，普通人也沒有安全保障。他們無權(quán)無勢，始終是貴族們的犧牲品。在這種朝不保夕的形勢下，世襲貴族的主要興趣自然就轉(zhuǎn)向了狩獵、戰(zhàn)爭和窮奢極欲。為償付這些消遣和糜耗所需要的費用，他們對人民的賦斂已經(jīng)超過了人們最大的承受力；而對于人民的所有抗爭，他們都予以無情鎮(zhèn)壓。
目睹這種狀況，年輕的孔子根本不能忍受，他下決心傾盡畢生之力去匡正時弊。他堅持不懈地向人們講述他的主張。根據(jù)他的主張，這個世界可以變得更適合于人們的生存?？鬃又饾u召集起一群年輕人來學習他的學說，因此，他就成為一位知名的教師。
孔子學說的基本點是簡明的。在他所見之處，人們都在彼此爭斗，但他不相信這是社會的本有狀態(tài)。他認為，人們彼此合作才是正常的；競爭是必要的，但競爭不應該是相互謀利，而應該是增進共同的福祉。在他看來，用來衡量統(tǒng)治者治國成就的標準應該是：統(tǒng)治者不是為自己斂財和攫權(quán)，而是設(shè)法給他們的子民帶來福利和幸福。
孔子認為，只要仁慈的君主掌握政府，他夢想的世界就會到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孔子將樂于看到世襲制被廢除，如果這一天真有可能到來的話，[5]但實際上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作為對這一理想的現(xiàn)實折中和替代，孔子轉(zhuǎn)而努力說服君主們改變其管理機制，讓他們的大臣有德行、有才能，以及經(jīng)受適宜的從政訓練。他努力教育年輕人做這樣的大臣。因此，在他所從事的教育活動中，孔子對貧賤者和富貴者一視同仁?？鬃邮帐诘茏又挥袃蓚€條件：聰慧和勤奮。
孔子試圖完成一場不流血的革命。他想取消統(tǒng)治者繼承而來的實權(quán)，把它交給合乎道德標準的大臣，進而使政府改變其目標，從為少數(shù)人謀福祉轉(zhuǎn)向為全體人民謀福祉。他明白，要完成這場革命，僅有思想信念是不夠的，他還得努力激發(fā)弟子們對這一事業(yè)的真正熱忱，而他自己的一生就是獻給了這一事業(yè)。在這方面，孔子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這個“有道之士”［Knights of the Way，借用阿瑟·韋利（Authur Waley）的妙語］的團體受到了這種獻身精神的激勵，而這種獻身精神并不遜色于出現(xiàn)在歐洲中世紀的基督教的騎士精神。
然而，孔子并不只是要全力以赴地做個教師，他更想指導國家政治，并看到他夢想的世界在他手中變?yōu)楝F(xiàn)實?？墒?，當時的各國君主顯然不可能認真考慮并授他以實權(quán)。盡管至多他們認為孔子是個無害的怪人，但是，一旦給他權(quán)力那就危險了。相反，他們把政治高位給予孔子的某些弟子。正是在這些弟子的堅持下，孔子最終在他的故鄉(xiāng)魯國得到了一個職位，但那只是個榮譽頭銜，可能根本沒有實在的權(quán)威性。[6]
當孔子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位置上無所作為時，便去周游列國，尋求能夠認真履行他的政治思想的在位者。但是他從未知遇。這樣的游歷持續(xù)了十多年?？偟膩碚f，周游列國期間的孔子幾無所獲，但卻證明了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信念而情愿備嘗艱辛。
回到魯國后，孔子繼續(xù)其教學活動。5年之后，孔子去世了。他的一生沒有大的起伏。沒有高潮，也沒有低谷。他的主要抱負無一兌現(xiàn)。在他去世之時，每個人肯定都認為他是個失敗者。的確，他自己亦持如此看法。
孔子死后，在他的學說代代相傳的同時，儒家也漸漸壯大起來，并不斷擴大其影響?？鬃拥膶W說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人的闡釋，逐漸發(fā)生了深刻變化，直到最后連他自己恐怕都無法辨認。但是，孔子所堅持的兩項原則還一直保存著，即強調(diào)不是以出身而是以德行和才能為標準來選擇從政者，以及政治的真正目的是人民大眾的福利和幸福。盡管戰(zhàn)爭和壓迫與日俱增，人民的生活日益維艱，但后一項原則卻使得儒學在普通大眾中廣為傳布。
公元前221年，相對野蠻的秦國蹂躪了中國，把這個國家變成了一個極權(quán)帝國。儒生們拒絕合作，秦帝國就禁止了他們的書籍和學說的傳播，甚至還處死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墒遣坏?0年，一場革命就推翻了秦王朝，而儒士則在這場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隨后建立的漢朝總的來講比較看重儒生?？墒堑搅说诹实?，即懷有極權(quán)野心的漢武帝時，一些儒生與這個皇帝發(fā)生了沖突。漢武帝極其聰明，他沒有公開反對儒學；相反，他擺出了贊助和拉攏儒學的姿態(tài)。他讓一大批儒生享受政府俸祿，他還親自主持朝廷選取官員的考試?？梢哉f，漢武帝的所作所為，對儒家學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大約從這時起，儒學開始被濫用，以至于發(fā)展到替專制政治作辯護的地步。儒學的這種轉(zhuǎn)向，是對孔子學說的徹底敗壞。然而，正是為了反對這種敗壞，才啟發(fā)和鼓舞了另外一些儒生的從未止息過的抗爭。
現(xiàn)今流行的大部分有關(guān)孔子的資料出自漢代或漢代之后?？鬃拥膫饔浐陀嘘P(guān)的注釋確實是力圖把肉和血附在古代典籍的骨架上。幾乎在孔子去世之前，粉飾他的傳統(tǒng)就開始了?？鬃拥哪切┓浅Ｖ匾乃枷朐谒约旱臅r代并未受到賞識，而后來出現(xiàn)的孔子傳記卻把他寫成一位有權(quán)有勢的政治家，這種情形著實令人不可思議。另外，與儒學相敵對的思想派別起初是攻擊和嘲弄孔子，但后來卻又轉(zhuǎn)而利用他，甚至是極權(quán)主義的法家也順勢把孔子變成了極權(quán)主義者。這方面最有效的做法是，法家人物借孔子之口傾吐極權(quán)主義觀點，同時，為了掩蓋對孔子思想的歪曲和利用，還在他們的著述中插入了一些最受人尊敬的儒學經(jīng)典的字句。
對于那些認為孔子的民主觀點難以接受，而要把他描述為肆無忌憚的帝國權(quán)威的支持者的人們來說，上述的一切是有用的。他們希求的只是把這些虛構(gòu)的附加物設(shè)定為孔子的學說，并解說給其他人，從而使人們忘掉孔子其余的思想。這樣，他們就建起了一層隔閡，使人們2000多年來難于發(fā)現(xiàn)孔子的真實思想。
可是，真正有辨識力的學者遲早都會出現(xiàn)。事實上，在17世紀和18世紀進入中國并成為學者和朝廷官員的耶穌會傳教士們就是這樣的學者。他們拂去堆積如山的近代解釋的塵封，力圖還孔子以真實面目。他們在發(fā)回歐洲的一封封信函中，向人們講述了他們所發(fā)現(xiàn)的這位令人鼓舞的“新”哲學家的思想。
因此，在歐洲，正當眾所周知的哲學的啟蒙運動開始時，孔子逐漸獲得了名聲和美譽。一大批哲學家，包括萊布尼茨（Leibniz，1646—1716）、沃爾夫（Wolf，1629—1754）、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以及一些政治家和文士，都用孔子的名字和思想來推進他們各自的主張；當然，在此進程中，他們本人也受到了孔子思想的影響。在法國和英國，人們認為，在儒學的推動之下，中國早就徹底廢除了世襲貴族政治，所以，他們就用這個武器攻擊這兩個國家的世襲貴族。在歐洲，對于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的民主思想的發(fā)展，孔子哲學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通過法國思想的影響，孔子哲學又間接影響了美國民主政治的發(fā)展。有趣的是，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1743—1826）曾提議，作為國家的“政治拱頂石”，[7]應該比照著中國的科舉制度建立一種教育體制。然而，因為種種原因，儒學對西方民主發(fā)展的貢獻經(jīng)常在某種程度上被人們所忘卻。為此，我們必須檢視儒學在西方民主發(fā)展過程中所發(fā)揮過的適當作用。
在中國也發(fā)生了類似的事情?？鬃邮切梁ジ锩闹匾枷肭拜?。孫逸仙曾說：“孔子和孟子是民主的倡導者。”[8]他還制定了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華民國憲法》。然而，他的一些同胞至今還認為孔子是個保守主義者，認為正是孔子幫助統(tǒng)治者鍛造了專制主義的枷鎖，從而對孔子懷有敵意或冷眼相向。
在一本完全是論說歐洲的書中，里克（W. E. H. Lecky）的一番描述頗為適合孔子的情形：
在一定時代的思想基礎(chǔ)上才能產(chǎn)生天才人物，同樣，只有在一定時代的道德水平上才能產(chǎn)生這樣的人物：他們預測并促進未來的道德水準，傳布諸如德行、博愛或自我克制等等與他們的時代精神了無干系的道德觀念。他們反復灌輸種種義務，指點多數(shù)人都認為是完全空想的行為的動機。他們的完美無缺的道德魅力強烈地影響了他們的同代人。在這種熱情的激發(fā)之下，一個追隨者團體形成了，許多人從他們時代的道德狀況中解脫出來。然而，這種運動的全部效應只是暫時的。起初的熱情開始漸漸衰退，周遭環(huán)境恢復了它們的優(yōu)勢。盡管純潔的信仰變成了現(xiàn)實，但卻被裝飾以異化了的、脫離原位的和扭曲了的觀念，直到它起初的特質(zhì)消失殆盡。曾是不合時宜的道德信條，一旦迎來與之適合的文明的曙光，就會發(fā)揮它的作用；或者至多是通過信條累積的微弱的和不完全的過濾，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它所需求的環(huán)境的到來。[9]
這一切均與孔子的情形相吻合。它有助于解釋為什么（正如他自己所言）孔子在世時無人完全理解他，以及后人為什么經(jīng)常嚴重地誤解他。它也有助于說明這樣的事實：這個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物，在其有生之年默默無聞，卻在身后留下了輝煌，并繼續(xù)影響著甚至是現(xiàn)代人的思想和行為。
人們經(jīng)過很長時間才認識到，關(guān)于孔子的傳統(tǒng)說法，即使許多學者能夠接受，其準確度也是成問題的。1100多年前，生活在唐朝中晚期的最著名的儒者之一——韓愈，就抱怨同代人只是重復著關(guān)于孔子的一些極其乏味的東西。因此，他問道，如果有人想了解實情，“他們將從何處尋找呢？”[10]
幾乎每個孔子的故事都以寫于公元前100年左右的《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傳記）為根據(jù)。一位西方學者曾寫道，實際上這部傳記“確定了所有時代孔子傳記的基礎(chǔ)”。[11]然而，19世紀初偉大的批評家崔述卻尖銳地指出，這部傳記事實上“十之七八是詆毀之語”。[12]一位當代中國學者詳盡地研究了這個難題，認為在《史記》所有篇章中，這部孔子傳記“最蕪雜無條理”，以至于任何稱之為作家的人都不會寫成現(xiàn)在這種樣子。[13]不過，無論這部傳記有多少不足之處，它仍然是一個基礎(chǔ)；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建立起盡量可信的有關(guān)這位圣人的生平記載。
如果我們想在一定程度上接近實情，就必須從新的角度研究這個難題。因為現(xiàn)存唯一完整的孔子傳記（《孔子世家》）寫成于他死后的幾個世紀，所以習慣上就得從它開始，但卻要努力剔除掉那些明顯荒謬的東西?？墒?，即使這樣做了，也不能保證余下的東西就是真實可信的。一旦有人成為孔子那樣的文化英雄，他的名字就會出現(xiàn)在無數(shù)的故事中，這些故事根據(jù)的是講述者的信仰和渴望，而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事實。
讓我們先來看一個基督教的傳統(tǒng)說法的例子。正如保羅提醒我們的，大多數(shù)早期基督徒是卑賤之人，被人輕視，遭人迫害。當他們的孩子遭受同伴的欺辱時，一些父親用來自我安慰的想法是：孩提時的耶穌就富有神圣的力量，不會任人欺凌。于是，有兩部《天啟福音》就說，當其他孩子冒犯年少的耶穌時，他就使用超自然力當場置他們于死地。[14]
我們應該怎樣解釋這些故事呢？我們要把它們作為真實的歷史嗎？我們應該說它們是過分的并把被殺死的孩子的數(shù)目減少到一個嗎？我們將排除超自然因素，并說這個孩子純粹是自然死亡的嗎？我們將更進一步認為，耶穌完全不是有意殺死孩子的，而這種事件無疑是根據(jù)他偶然殺過人的事實而生發(fā)出來的嗎？顯然，所有這些假定都是無謂的。我們越是努力變更這些故事以便使它們更可信，就越減少了徹底理解其原委的機會。其實，它們出自悲慘的、被壓迫人民的白日夢。而只有這樣加以理解，它們才具有實在的意義和引人注目的歷史價值。但是，假如一定要從這些故事中引出耶穌的生平事實，我們必入歧途，因為它們與耶穌的所作所為絕無干系。
大多數(shù)孔子的傳奇故事都與他本人無關(guān)。如果我們把諸如此類的故事放在其應在的位置上并仔細加以研究，它們將告訴我們大量的關(guān)于它們出現(xiàn)的那些時期（無論是漢代或其他時代）的人民的生活狀況。但是，如果我們想從大量的孔子傳奇中歸整出孔子的真實生平，那簡直是毫無指望的。因為，當傳奇出現(xiàn)時，孔子已謝世300年或更多的時間了。那些傳奇是極其混亂的，而且人們也沒有區(qū)分其真?zhèn)蔚馁N切標準。
所以，我們要依靠兩種其他類型的材料來努力尋找真孔子。首先，盡管我們并不漠視在相對近晚世流行的種種傳統(tǒng)說法，但我們認為它們只具有次等的價值，或者說是第二手材料，而我們主要依賴的是產(chǎn)生于近可能接近于孔子那個時代的有關(guān)他的記載。我們將把基本的參考資料限定在孔子去世后的200年內(nèi)。其次，在每個主要觀點上，我們將格外留心這樣的作品：它們描述的是孔子時代之前的形勢。
研究孔子之前的材料的重要性有時被忽略了。但是，如果我們確實要了解孔子是哪種類型的人物時，這種材料就是必要的了。我們舉一個現(xiàn)代的例子。比如說，要想了解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為什么倡導每周工作48小時，除非了解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假如他生活在20世紀中葉，在一個許多人認為每周工作40小時就是標準的國家作如此倡導的話，他就是在主張延長周工時，而有人就會稱他是個“保守分子”了。但是，如果他提出這一主張針對的是19世紀初許多國家盛行的狀況，他就是提倡劇烈地縮短周工時，在那時，他的確會被稱作“危險的激進分子”。
同樣的，孔子曾說過他的一位弟子（冉雍）有資格登上諸侯國君主的寶座。[15]但是，我們僅僅知道有這樣一件事是沒有意義的，除非我們了解所有的背景。而如果我們真的知道了孔子講這話時的政治形勢，那就非常重要了。因為，這位弟子并不是世襲的君位繼承人，并且有暗示說他的家世在一定程度上有污點。[16]然而，孔子卻說，弟子冉雍所具有的德行和才能，使他完全可以去做國君。在漢代，這種說法并不稀奇，但在孔子之前的任何時代，從遠古文獻和青銅銘文（金文）的記載來看，世襲權(quán)力一向被認為是做天子或諸侯的唯一資格。[17]很清楚，孔子對這位弟子的評論并非草率的贊詞，而是宣布了一項最重要的革命性的政治原則。
在描述儒家思想出現(xiàn)之前的中國的基本狀況時，我們使用的典籍是眾所周知的《詩經(jīng)》、《易經(jīng)》中的真正早期的部分、[18]《尚書》、[19]《春秋》以及傳世的銘文。我們也將使用著名的史書《左傳》，但是，現(xiàn)存的《左傳》只記載到公元前300年左右，所以我們必須慎重使用它。[20]
我們理解孔子生平和思想的基礎(chǔ)是《論語》。這本書記載的主要是孔子師徒的言論。盡管并非整部書都是真實可靠的，但是，那些后來附加的部分卻以種種方式經(jīng)常不自覺地暴露出來。毫不稀奇，在文體、詞句和思想上，《論語》的后加部分與真正的早期部分是很不同的，它們中的一部分甚至是由儒家圈子之外的人偽造的。許多學者于此多下功夫。本書“附錄”概括了他們的成就，并詳細討論了《論語》各篇章的可靠性。
以哲學家墨子命名的那部書多處提及孔子。乍看上去，這部《墨子》應該是一種有益的資料，因為墨子生活的時代稍后于孔子。但是，許多批評家已經(jīng)指出，論及孔子個人的那些內(nèi)容多半是后來摻入《墨子》之中的。[21]
從積極的方面來看，《孟子》是很有價值的資料。儒家哲學家孟子在孔子去世后一個世紀降生，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這部書以早期的文體頗為詳細地記錄了孔子的一些言行，這些記載與人們所認為的《論語》早期部分的記述大體吻合?！蹲髠鳌泛茉敱M地記錄了孔子在世時他的故鄉(xiāng)魯國的歷史，但總的來說對孔子的生平卻所記甚少。其中記載的許多事實說明，孔子在其有生之年并不像后來傳統(tǒng)說法中所再現(xiàn)的那樣是位重要的政治人物?！蹲髠鳌分锌鬃拥囊恍┕适屡c其他的早期記載不一致，在某些記載中甚至出現(xiàn)了神怪或超自然的東西。根據(jù)這樣的事實，以及《左傳》之所記已經(jīng)下至于公元前300年左右，那么人們完全有理由說《左傳》中有關(guān)孔子的記述只能有一部分是值得信賴的。可是，這部分對于我們完整地了解孔子的生平卻是很有價值的。[22]
總之，在有關(guān)孔子生平的記載方面，孔子死后幾百年寫下的著作比那些完成于接近孔子時代的書有更多的細節(jié)描寫，這與我們希望的正好相反。顯而易見，那些大量附加的細節(jié)來自想象而不是事實，當我們審視儒家神話的成長過程時，將會留心這一部分晚出之書。[23]
注釋：
[1] ——譯按：據(jù)《史記·宋世家》、《孔子家語·本性解》等，孔子的始祖是殷天子。
[2] ——譯按：據(jù)《孔子集語》卷十三引《拾遺記·三》：“孔子生于魯襄公之世，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來附徵在之房，因夢而生孔子。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而來沐浴徵在?！薄搬缭凇奔纯鬃又割佱缭凇?/p>
[3] ——譯注：《論語·子罕第九》：“吾少也賤?！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ㄒ韵潞喎Q《世家》）：“孔子貧且賤。”
[4] ——譯按：《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瘒L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薄妒兰摇罚骸凹伴L，嘗為季氏吏，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p>
[5] 因為本章是概括全書的內(nèi)容，正文中沒有引證相關(guān)原典。相同的觀點將在下文展開。
[6] ——譯按：在孔子從政的問題上，顧氏在本書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我們也將在此后章節(jié)中顧氏具體講到相關(guān)問題時再詳加討論。
[7] 杰弗遜，Ⅸ，第428頁。
[8] 孫逸仙：《民權(quán)主義》卷一，第10、169、232頁。
[9] 里克，卷一，第310頁。
[10] 韓愈：《原道》卷11：“其孰從而求之?！?/p>
[11] 衛(wèi)禮賢，第71頁。
[12] 崔述，卷1，“《史記》之誣者十七八”。
[13] 錢穆，第40頁，“余讀《史記·孔子世家》最蕪雜無條理”。
[14] 皮克，第96—97頁。
[15] 《論語·雍也第六》：“雍也可使南面?！?/p>
[16] 見《論語·雍也第六》“子謂仲弓”章。事實是，《左傳》中并沒有提到過任何姓冉的君主之家，這顯然排除了冉雍曾是君位合法繼承人的可能性。就我所知，其他資料中也沒有任何類似說法。
——譯按：所謂“污點”，應該是指《論語·雍也第六》所說的冉雍好比是“犁牛之子”，即出身于社會下層。
[17] 堯傳位給舜的根據(jù)當然不是家族繼承權(quán)，根據(jù)傳統(tǒng)說法，堯在生前就把王位禪讓給了舜。但最近的研究表明，不僅這些帝王純屬傳奇人物，而且講述他們以德禪讓的著作也是成書于孔子之后的。詳見原書第186—189頁。
[18] 亦即《易經(jīng)》的卦辭和爻辭，不包括所謂“十翼”。“十翼”的出現(xiàn)晚于孔子，這些將在下文討論。
[19] 對《尚書》的詳考，見顧立雅，第55—89頁及第111頁注［1］?！渡袝分械南铝衅课艺J為無疑是儒家之前的，它們是《湯誓》、《西伯戡黎》、《微子》、《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君奭》、《多方》、《顧命》、《費誓》、《文侯之命》和《秦誓》。還有幾篇可能與孔子同時，但必須留在懷疑之列。余下的亦即組成今文《尚書》的大部分，明顯是后來的偽作。古文《尚書》并未提及，因為一般都認為（正如中國學者早已證明了的）它們是偽造的。
[20] 見原書第202—204頁。
[21] 見本書注釋。
[22] ——譯按：顧氏對《左傳》的如此斷言是有先入之見的，從《左傳》全書的角度，有關(guān)孔子的記載確實分量不多，但是在《左傳》記載的近300年（前722—前453年）的歷史中，除了一些重要的君主之外，能夠獲得孔子般記載的人物并不多見，所以，在《左傳》中，孔子無疑是重要歷史人物之一。另外，對于《左傳》中關(guān)于孔子的記載，顧氏又加以有選擇性的肯定，這也只能使相關(guān)問題更為復雜。有關(guān)這方面的討論，我們將在本書后文專門論說《左傳》時再加深入。
[23] 古斯塔夫·哈龍（Gustav Haloun）出版了這種內(nèi)容的三個主要文本，他稱之為“前儒家的著作殘篇”（“緯書”）。它們很有意思，但是根據(jù)其日期和內(nèi)容，我們沒有理由把它們視為研究孔子的基本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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