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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字解詞專欄）
劉釗
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說文·瓦部》“?，瑳垢瓦石。從瓦，爽聲?！毙⌒毂尽艾洝弊肿鳌按琛保笆弊趾笥小耙病弊?。按，有“也”字符合《說文》訓(xùn)釋體例。《說文》無“磋”字，“瑳”可通“磋”，故典籍“切瑳”又作“切磋”，《荀子·天論》“則日切瑳而不省也”，王先謙《集解》引郝懿行曰：“磋，古作瑳，今作磋?！薄坝瘛迸c“石”本為一類，所以從“玉”旁的字與從“石”旁的字常?；楫愺w，如“珂”與“砢”、“玟”與“砇”、“琤”與“碀”、“珉”與“?”、“瑪”與“碼”、“玞”與“砆”等，因此“瑳”和“磋”也未嘗不可看作是異體的關(guān)系?！艾洝焙汀按琛钡摹按枘ト嗖痢绷x現(xiàn)在又寫作“搓”。
“?”字的“瑳垢瓦石”義，歷代辭書和清人大都理解成動詞，當(dāng)代各種辭書也都如此處理，如《說文》段注訓(xùn)釋成“用瓦石去垢”，湯可敬《說文解字今譯》（岳麓書社，1997）受小徐本《說文》“以碎瓦石?去瓶內(nèi)垢”之釋的影響，將“瑳垢瓦石”翻譯成“用瓦石磋磨掉污垢”，并解釋說：“'瑳垢瓦石’即'磋垢以瓦石?！边@是不合適的。“瑳垢瓦石”的焦點在“瓦石”不在“瑳垢”，這正如《說文》“琥”字訓(xùn)為“發(fā)兵瑞玉”，“瓏”字訓(xùn)為“禱旱玉龍”，“榦”字訓(xùn)為“筑墻耑木也”，只能翻譯成“用于發(fā)兵的瑞玉”“用于禱旱的玉龍”和“用于筑墻的耑木”一樣，“瑳垢瓦石”只能翻譯成“（用于）瑳垢的瓦石”，或“瑳垢用的瓦石”。所以《說文》“瑳垢瓦石（也）”應(yīng)該就是“（用于）搓擦（皮膚，除去）污垢的陶（用具）和石（用具）”的意思。
在從新石器時代到漢代的遺址和墓葬中，出土過很多陶制的搓澡用具，有扁條形、瓦形、圓形等不同形狀，很多帶有不同形制的把手，有的圓形還做成中空狀，里邊放上石子，晃動時會發(fā)出聲響。這種搓澡用具的特點是陶質(zhì)細膩堅硬，都有一個糙面，糙面上附有細密的刺紋、劃紋、繩紋、格紋、三角紋、圓形紋、人物紋、動物紋等各種凸起的紋飾或粗細不等的蜂窩狀小孔，考古學(xué)家或認為是“陶印模”，但主流意見還是認為這種用具就是洗澡時搓擦皮膚上的污垢用的，又稱其為“擦子”，有的學(xué)者援用《說文》對“?”字訓(xùn)釋，將其命名為“陶?”（見圖1），是非常合適的。
圖1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華山之首曰錢來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睍x郭璞《傳》注釋“洗石”說：“澡洗可以磢體，去垢圿。”清郝懿行《箋疏》：“磢，當(dāng)為?。《說文》云：'磋垢瓦石?！笨梢娪锰兆龅木陀谩?”字，用石做的就用“磢”字，所以“?”和“磢”應(yīng)為一字異體。既然用陶做的可稱“陶?”，用石做的自然可以稱為“石?”?？脊虐l(fā)現(xiàn)中也有“石?”的身影，江蘇盱眙縣馬壩鎮(zhèn)云山村大云山山頂發(fā)現(xiàn)的西漢第一代江都國國王劉非墓中就出土了一件陶?和三件石?。陶爽糙面為繩紋，石?用火山石磨制而成，器表呈蜂窩狀小孔（見圖2）。制作這種石?的火山石，推測應(yīng)該就是《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提到的“洗石”。
圖2
《爾雅·釋言》：“爽，差也?！薄稄V雅·釋詁三》：“礱、礪、希、鑠、?、?、剴、扢、差、揅、錯、鑢、揩、硐、擓、鎣、、、砥、磋，磨也?！薄?”字從瓦爽聲，從語源看，“爽”字本有“差失”“不合”義，以“爽”為聲的“漺”和“磢”都有“磨擦”義，洗刷衣物的石板又被稱為“磢石”，也是因其上有溝槽，猶如今日之搓衣板，可以用來搓磨揉擦衣物。在此意義上，與“爽”最為相近的字還有“差”和“昔”（昔字上部所從為“交錯”的“錯”或“皵”的表意初文），“爽”“昔”音近，從“差”和“昔”為聲旁的字大都也有“差錯”“參差不齊”“粗糙不平”“磨擦”等義，這也是上引《廣雅》將“?”“?”“差”“錯”“磋”等并列訓(xùn)為“磨”的原因。
“?”和“磢”為一字異體，本為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的陶用具和石用具，古漢語名動相因，所以“用陶用具和石用具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這一動作也可以稱“?”或“磢”，還可泛指所有“搓磨揉擦”的動態(tài)或動作，又寫作“漺”或“摤”。寫作“摤”從“手”旁是強調(diào)其動作，《集韻·養(yǎng)韻》：“摤，磨滌也。或作磢。”寫作“漺”是因為有時用來形容“水”，所以為“水”旁，《文選·木華〈海賦〉》“飛澇相磢”唐李善注：“郭璞《方言》注：'漺，錯也?！瘽w與磢同。”
《廣雅·釋詁三》“?”和“?”相接，清錢繹《方言箋疏》卷五謂：“《廣雅》：'?，磨也?！??’與'?’同，《玉篇》：'?，磑也?！ブ^之磑，磨物亦謂之磑；磑謂之?，以?屑物亦謂之?，義并相因也?！闭J為“?”與“?”有關(guān)，其說是?！?”“?”皆從“妻”聲，既然“?”有“磨”義，“?”應(yīng)該也有“磨”義。古從“石”旁與從“瓦”旁的字常?；楫愺w，如“磚”與“甎”，“碗”與“?”，“碎”與“”等皆是，因此“?”很可能就是“?”字異體。既然“?”“?”為一字異體，指“石磨”，名動相因，又用為“磨擦”義，所以才會與“?”并列都訓(xùn)為“磨”。
古書無句讀，一些辭書在訓(xùn)釋“?”字時，常常會連類而及，按《廣雅·釋詁三》“?”“?”兩字相接的順序，把兩字都引出來，如《集韻·佳韻》：“《博雅》：??，磨也?！薄都崱ぢ轫崱罚骸??，磨垢也?！薄稄V韻·佳韻》：“??，屑瓦洗器?！边@樣的連類而引，并不表明古人就認為“??”是一個詞，但卻極具迷惑性，使得后人開始誤以為“??”就是一個詞，連清代王念孫的《廣雅疏證》都將“??”作為一個詞來解釋，可能就是上了《集韻》《廣韻》等不規(guī)范引法的當(dāng)。清代以來的辭書引《廣雅·釋詁三》“?”字的訓(xùn)釋時有兩種引法，一種是“?，磨也”，如《康熙字典》《經(jīng)籍籑詁》《中華大字典》《中文大辭典》《故訓(xùn)匯纂》等，這顯然是把《廣雅·釋詁三》的“?”和“?”都當(dāng)成獨立的詞，并不認為“??”是一個詞；一種是“??，磨也”，跟王念孫一樣，把“??”看成一個詞，如《漢語大字典》。很顯然，《漢語大字典》的引法是錯誤的。
從“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的陶用具和石用具”和“用陶用具和石用具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到泛指“磋磨揉擦”這一動態(tài)或動作，“?”字在歷代辭書中還有如下訓(xùn)釋：
《廣韻》：“瓦石洗物?！薄靶纪呦雌鳌！?/p>
小徐本《說文》：“以碎瓦石?去瓶內(nèi)垢?！?/p>
《龍龕手鑒》：“甎石?洗物也。”
《字匯》《康熙字典》：“以碎瓦石去垢?！?/p>
《說文段注》《中華大字典》：“用瓦石去垢?！?/p>
《漢語大字典》：“用碎瓦石磨去污垢。”
《王力古代漢語字典》：“用瓦石磨刷污垢。”
這些訓(xùn)釋都來自或部分保留了“用陶用具和石用具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的含義，但已產(chǎn)生一些變化，增加了對瓦石形態(tài)的細化（屑/碎）和所磋之物的具指（瓶）。這種細化一定是當(dāng)時人對“?”字最初指“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的陶用具和石用具”和“用陶用具和石用具搓磨揉擦皮膚、除去污垢”的用法已經(jīng)不清楚的情況下，根據(jù)《說文》“瑳垢瓦石”四字做出的猜測性的解釋。這類解釋都是用具體事例對“?（磢、漺、摤）”的“磨擦”義的描述，只能看作是一種語境義或義位變體，并不是概括后的詞的義位，且存在易使人誤解“以碎瓦石?去瓶內(nèi)垢”一類的訓(xùn)釋就是“?”字本義的問題。這類解釋如果要列為辭書的義項，必須對其進行歸納和概括才行。比較看來，《說文段注》《中華大字典》和《王力古代漢語字典》的“用瓦石去垢”或“用瓦石磨刷污垢”較為準確。如果進一步提煉，直接用“磨搓擦洗”義統(tǒng)括作為義位也未嘗不可。
“?”字還有一個訓(xùn)為“半瓦”的義項，《玉篇·瓦部》：“?，半瓦也?！边@一訓(xùn)釋還見于《廣韻》《集韻》等歷代辭書，當(dāng)代辭書也有延用，《漢語大字典》《中華字海》《王力古漢語字典》將“半瓦”訓(xùn)釋成“沒有燒透的瓦器”或“未燒透的瓦器”。《玉篇·瓦部》同時還有一個“?”字，也訓(xùn)為“半瓦”，在《集韻》等辭書中又訓(xùn)為“瓦相掩”，歷代辭書也有收錄。為何“?”字和“?”字都有“半瓦”的意思呢？這不免有些奇怪。從字形看，“?”字和“?”字形體很近，中古俗字中“爽”字或?qū)懗伞?div id="fbwnfa5u" class='imgcenter'>
所謂“?”字“半瓦”的訓(xùn)釋，應(yīng)該是“半個瓦”的意思，古漢語中“半某”常常就是指“某”形狀的半個?！?”又訓(xùn)為“瓦相掩”，是指古代屋頂所鋪之瓦都是一片迭壓著一片，顯露出的“瓦”看去都是一半，即“半瓦”，所以“?”的“半瓦”和“瓦相掩”兩個義項在意義上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考古學(xué)中把半圓形的瓦當(dāng)稱為“半瓦”，民間把正常的瓦的一半也稱為“半瓦”，一般指在屋脊邊角不需全瓦處使用的半個瓦，《漢語方言大詞典》載山西忻州就把從中腰分成兩半的專供砌屋脊用的筒瓦稱為“半瓦”?！稜I造法式·總釋下·瓦》談到瓦的原文是：“《義訓(xùn)》瓦謂之，半瓦謂之?，?謂之?，牝瓦謂之瓪，瓪謂之?，牡瓦謂之，謂之，小瓦謂之?！焙茱@然，文中談到的瓦都是從形狀和其安放位置講的，絕不會談到?jīng)]有燒透因而不能用的瓦?！稘h語大字典》和《中華字?！芬逅{浦《景德鎮(zhèn)陶錄》卷四“火不溝疏，則中后左右不能燒透，而生?所不免矣”一段作為“?”指“沒有燒透的瓦器”的證據(jù)，這其實是誤讀，文中“生?”的“生”才是“不熟”即“未燒透”的意思，“?”在文中只指瓦或瓦器。因此《漢語大字典》《中華字?！贰锻趿艥h語字典》等辭書將“半瓦”理解成“沒有燒透的瓦器”或“未燒透的瓦器”，都是錯誤的，且“?”的“半瓦”義所指的“瓦”是實在的具體所指，把詞義擴大說成“瓦器”也不合適。
本文原載《辭書研究》2022年第6期，第117—120頁。感謝劉釗先生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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