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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公子情深——讀《紅樓夢》第80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王道士胡謅妒婦方”札記

寫在前面的話:

        歷時年余,逐回重讀《紅樓夢》,每一回都寫下一篇閱讀札記,今日此刻于自己的《紅樓夢》第80回的札記,敲下了最后一個字符。

        “紅齡”算起來也有三十余年了,今日以這種方式,向自己的閱讀記憶做一次告別!很是欣慰,驚嘆于自己的毅力,驚嘆于自己對《紅樓夢》的癡迷!我想,這也算是對一位文學天才致敬的最好方式!

        此刻想起了當代詩人徐小斌答《中華讀書報》記者的一個故事——

        徐小斌:《安娜·卡列尼娜》反復讀了四次。重讀最多的是《紅樓夢》,數(shù)百次,里面所有的詩詞歌賦幾乎都會背,最后我只好把它鎖起來了。

    《中華讀書報》記者:有趣,居然把《紅樓夢》鎖起來——如果不鎖起來,會怎樣?

  徐小斌:哈哈,因為我是個自我控制力很差的人,但是理性告訴我,不能再讀了!再讀就中毒了。

        是??!老魏也不會像這次逐回寫作《紅樓夢》的札記這樣重讀《紅樓夢》了!

                                                                  記于2023年3月17日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面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了你這幾年,那一點不周到,不盡心?他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再動粗鹵。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著,怕薛蟠耳軟心活,便益發(fā)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里。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fā)著了急。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立即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span>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頭了。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里了?!?/span>薛姨媽聽說,氣的身戰(zhàn)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guī)矩?婆婆這里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

《紅樓夢》究竟寫了多少回?《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一位怎樣的作者?自《紅樓夢》抄本傳世,一百余年之后,就曾成謎!

面對《紅樓夢》這座圣殿內(nèi)的重重迷宮,誰是阿里巴巴?誰能尋覓到那把打開紅樓迷宮的鑰匙——“芝麻開門”般的咒語?

一位學者成了幸運者,他就是胡適。192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清代北京的收藏家劉銓福舊藏的《紅樓夢》鈔本四冊十六回在上海露面了,胡適欣然以重金買下。這個鈔本,是評閱《紅樓夢》的脂硯齋等人于1754年(甲戌年)抄閱再評的本子,所以紅學界稱它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根據(jù)甲戌鈔本中的評閱人脂硯齋的批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世人終于確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也知道了曹雪芹是在壬午年除夕(1763年2月12日)凄凄慘慘戚戚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的。

1947年,燕京大學的一位青年學生周汝昌,又于燕京大學的圖書館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與敦誠的詩集,詩集中有多首直接詠及曹雪芹的詩。這又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周汝昌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寫成紅學文章,發(fā)表于當時的《民國日報》,引起了周汝昌與胡適的一場對話,也成就了紅學界的一段學術(shù)佳話。周汝昌綜合分析了敦誠的“四十年華太瘦生”等為曹雪芹而作的挽歌中的詩句,推斷出曹雪芹生于甲辰年(1724年)。

至此,紅學界對曹雪芹的生卒年份,總算有了一個能夠令人接受的大致的交待。

此后,各種脂批本的發(fā)現(xiàn),也讓紅學家對曹雪芹的《紅樓夢》終止于哪一回有了進行推測的事實依據(jù)。

雖然面對曹雪芹傳世的《紅樓夢》究竟是結(jié)束于第七十八回還是第八十回這一問題,紅學界還有論爭,但我愿意選擇相信的是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的觀點——

一百二十回的“全本”《紅樓夢》 是假的,真本只傳抄到八十回為止,而據(jù)研者考證,第七十九、八十兩回也是后來為了湊個“整數(shù)”而新加配作的,原先也只有七十八回書文,到《芙蓉女兒誄》一讀畢,即無文字。如今有的舊抄本還保存了這個真貌。新加配作在第七十八回沒有結(jié)尾的那一小段,說黛玉忽然出現(xiàn),丫頭驚呼“有鬼”等等,破壞悲痛文情筆境的俗套。(選自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紅樓奪目紅》第315頁)

宋代詩人陸放翁追悼亡妻唐琬曾寫下《沈園》詩——“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曹雪芹那烏托邦般的卻又有現(xiàn)實映射的《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我想也一如詩人陸放翁心中的沈園,也是曹雪芹告別這個世界前不斷地深情回望與眷顧的所在!

我之所以認同周汝昌先生所言《紅樓夢》終止于第七十八的觀點,當然是因為特別認同周汝昌先所說的“黛玉忽然出現(xiàn),丫頭驚呼'有鬼’等等,破壞悲痛文情筆境”這一判斷依據(jù)。除此之外,我還列出了自己的諸多依據(jù),這些判斷文字我都寫在我閱讀第七十八回的札記——《千古奇文<芙蓉女兒誄>》之中。

不過,我倒是認為《紅樓夢》第七十九、八十兩回的續(xù)作之中,仍存有曹雪芹的遺墨。因為曹雪芹的夢雖斷,但這兩回的 “癡公子”賈寶玉的“情深”之態(tài)、“情深”之語,還依稀是前七十八回的“癡公子”的情態(tài)與情語。

第八十回的寶玉,還是那塊沒有失去“靈性”的寶玉,他仍是那個“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他仍在悲憫,他仍記著他的通靈寶玉的銘文的警誡——“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他仍是那塊未經(jīng)世俗浸染同化的混沌未開的補天石!

你看,當薛家被新娶的媳婦夏金桂這個“攪家星”鬧得“寧榮二宅,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之時,賈寶玉在哪里?當然賈寶玉也是這“嘆息”的人群中的一個。不過,寶玉他不只是嘆息,他還有解救香菱的行動。這樣的行動就在“王道士胡謅妒婦方”的故事中。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中香菱,也仍是那個前七十八回的香菱!

這個香菱,她的籍貫和林黛玉一樣,就是蘇州,她也一如那身處污泥濁水之中的蘇州水紅菱!她無根,她飄零,她人命薄,她無依,她無助,但是出于污泥的香菱,卻仍然天真,卻仍然善良,卻仍然選擇隱忍,哪怕面對虐待甚至虐殺,她對施虐者竟然都沒有一絲絲怨恨!

這個香菱,多么的天真啊,她一廂情愿地認為即將嫁入薛家的夏小姐的到來一定會又給大觀園“添一個作詩的人”。寶玉是一個天真之人,是一個混沌未開的人,是一個能夠?qū)@個世界“情不情”的人,但第七十九回的寶玉都已經(jīng)清醒地知道大觀園即將群芳散盡,可是香菱比寶玉更為天真,仍然做著她的天真的詩人夢。

而可悲的是,這個世界,卻不能為任何天真之人、混沌之人、善良之人,留下任何生存的空間。

這樣的世界豈不荒誕至極!

寫到第八十回的曹雪芹,想必對人性是否本善也已生出了幾許懷疑。

第七十七回的賈寶玉,目睹著心冷如鐵的周瑞家的等人“不由分說”地將司棋強拖出大觀園,他還在瞪著眼,他還在指著周瑞家的們的背影,對著他身邊的守園門的婆子們恨恨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賈寶玉之所以說出上述這等話來,是他認為少女一旦出嫁,就得遵循由家族之外的男人主導的價值觀去立身處世,就難免會被存在于那些男人身上的俗氣所熏染,可是第七十九、八十回的夏金桂呢?這個少女一進薛府就是一個悍婦,一個妒婦,一個“攪家星”。正因為如此,當寶玉見過夏金桂之后,也不禁“心下納悶”——“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情性,可為奇之至極”!

好一句“奇之至極”!夏金桂的出現(xiàn),是對寶玉的“少女觀”的極大顛覆!

一個剛由少女變?yōu)樯賸D的形容也如“鮮花嫩柳”的女性,她的人性的弱點嫉妒心于言行中表現(xiàn)出來,在賈寶玉看來,怎么會那樣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賈寶玉畢竟是“情不情”的寶玉,他仍在以他的讓人難以理解的言行試著去拯救那些如蛇蝎般的人物!

于是就出現(xiàn)了特別充滿荒誕感與喜劇色彩的“王道士胡謅妒婦方”的一幕!

在這一出喜劇中,作者讓一個與世俯仰、左右周旋能力極強的王道士出場了。這個王道士他有著驚人的像蟑螂般的于黑暗與污濁的世界中生存的能力,他也能洞悉每一個來向他尋求藥方的人的心機。但面對賈寶玉,他卻失算了!

賈寶玉先是問了王一貼的膏藥可以治什么病——“可是呢,天天只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

王一貼即答以什么“開胃口”“化食化痰”“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

賈寶玉隨即問以“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么”。

王一貼的回答自然是信誓旦旦,因而說出了“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如何?只說出病源來”。

寶玉礙于有李貴等人在場,不便說出王一貼的膏藥能否療治妒婦的話,于是就笑著讓王一貼來猜。王一貼呢?竟然會錯了意,以為王孫公子賈寶玉是問取滋陰壯陽藥的,只是他也顧及李貴等人在場,因而也只得笑著說出了潛臺詞極豐富但又暗示性極強的話——“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當寶玉以“這屋里人多,越發(fā)蒸臭了”的話支出了李貴等人之后,王一貼便“笑嘻嘻走近”寶玉,悄悄的說出了這等話——“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

最懂公子心思的茗煙不待王一貼話說完,當即就喝止王一貼——“該死,打嘴”!

可是賈寶玉呢?竟仍然不明就里,仍向茗煙追問王一貼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余下的情節(jié)則更見荒誕感與喜劇色彩——

茗煙道:“信他胡說?!被5耐跻毁N不敢再問,只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o:p>

當然旁觀者看到的無疑是喜劇色彩,但作者筆下的寶玉卻是以極認真、極莊敬、極虔誠的話語,向王一貼求取“貼女人的妒病方子”的!

與其說王一貼從來“聽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方子,其實不如說是他從未聽過、也從未見過這個世界上還有像賈寶玉這等王孫公子!

其實,求取“療妒膏”的寶玉還是那塊寶玉,還是那位唯一會相信劉姥姥信口開河之語的“偏尋根究底”的“情哥哥”,還是那位會將紫鵑試探寶玉的“情辭”當真的“忙玉”!

他賈寶玉永遠都沒有失去他的赤子之心,他就是那塊永遠也不會被世俗的力量竅開七竅的混沌,他永遠慈悲,他的慈悲不僅施與香菱這樣的“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的弱者、無力者與無辜者,也念及如夏金桂這樣有著人性致命弱點的心如蛇蝎的人!

也正因為如此,當代哲學家、詩人劉再復先生會說賈寶玉這類人“是一個行將滅絕的族群”,劉再復還進而說“人們已有保護獅虎熊貓意識,卻無保護寶玉的生存意識”,此言真是極有警策價值!

難道不是嗎?

如果這個世界,盡是王熙鳳,盡是薛蟠,盡是賈璉、賈珍、賈蓉、賈赦,盡是賈雨村,盡是周瑞家的,盡是襲人,盡是孫紹祖,且不說這個世界沒有賈寶玉與林黛玉,而如果竟然沒有平兒,沒有香菱,沒有芳官、齡官,沒有妙玉,沒有探春,那么這樣的世界還能配說是適合人居住的世界?

這樣說來,情深且多情的“癡公子”,倒是如星,如月,能永懸高天!

這樣說來,紅樓雖然夢斷八十回,但天下的走進了紅樓圣殿的一代代讀者,或許都會由衷地嘆息——“一朝入紅樓”,無悔是那 “終生夢里人”!

                            2023年3月17日15時32分  初稿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fā)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币虼?span style="font-family: 華文仿宋;color: red;">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nèi)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tài),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o:p>

戴敦邦畫語:金桂、寶蟾用作人名頗多,夏金桂強詞奪理說香菱不通,其芳名亦更屬不通。金桂乃系秋季盛開,夏日何來金桂。金桂寶蟾系中秋節(jié)令之物。惜乎,薛蟠不是折桂之人何能登攀蟾宮這一妻一妾,總乃一場空的鬧劇而已。懦女和悍婦乃又一對比,而中山狼畢竟更惡于呆霸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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