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屬誤解的一句詩
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攜手登臨蒙山,賦詩抒情,成就了千古友誼的美名,這是臨沂的文人騷客最為津津樂道的美談之一。所以,李白杜甫同游山東費(fèi)縣東蒙山,是當(dāng)?shù)亓鱾魃鯊V的文史佳話。這些美談佳話,都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李白杜甫真的登過蒙山嗎?這本來就是詩歌欣賞的問題,但是,好像已經(jīng)是一個真實(shí)的事實(shí)一樣被大家認(rèn)可了。
他們唯一的依據(jù),就是杜甫寫的一首詩《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因?yàn)橛小庇嘁鄸|蒙客“這么一個詩句。杜甫的這首的全文如下: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入門高興發(fā),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屯云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莼羹。
不愿論簪笏,悠悠滄海情。
杜甫這首詩中盡管有”東蒙客“三個字,但是,歷代的解釋并不相同。比如說,南宋黃鶴據(jù) 《唐志》云:蒙山在沂州新泰縣,沂與兗州為鄰,公在兗,故云東蒙客。黃鶴的注釋,很有意思。他可能從閱讀老看,杜甫沒有到過沂州的可能,但是,杜甫詩中偏偏有”東蒙客“,這樣,他就狡辯了一下,說,沂州和兗州相鄰,這一相鄰,不久等于杜甫到東蒙山了嗎?
錢謙益就沒有黃鶴那樣精細(xì),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杜甫到底在哪。根據(jù)《寰宇記》說”東蒙山,在費(fèi)縣西北“的。浦起龍采用了錢謙益的說法。但是,仇兆鰲認(rèn)為,不是。明清時期的《沂州志》、《沂州府志》,蒙陰、費(fèi)縣等蒙山周邊各縣的縣志,以及新編的《臨沂地區(qū)志》、《蒙山志》,全都收錄了這首詩。費(fèi)縣還流傳著李白、杜甫在蒙山前的杏埠村,游覽賦詩的種種故事傳說呢。這些傳說,應(yīng)該都來自于這些權(quán)威的杜甫詩歌的解釋。
蒙山前的杏埠村
所以山東一個商業(yè)集團(tuán),為了在費(fèi)縣蒙山開發(fā)旅游,根據(jù)杜甫詩意設(shè)計了一組雕塑,名曰“杜甫與李白來東蒙山同尋范十隱居”。
開發(fā)地方旅游這是一件好事,不過,把李白、杜甫在兗州一帶旅游的故事搬到費(fèi)縣上演,這就有些與事實(shí)相背離了。李白杜甫并沒有登過蒙山。要想把事實(shí)搞清楚并不困難,只須看看他們的年譜就可以了。
像李白、杜甫這樣的大詩人,后世一千多年的研究歷史,早就把他們的身世生平研的非常究透了,他們何年何月行蹤何處,都有非常詳細(xì)的記載。
先看看李白杜甫年譜的記載
根據(jù)《杜甫年表》的記載,這首《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詩寫于天寶四載(745年)。
此前一年(744年)秋末,李白回兗州任城(今山東濟(jì)寧)探視家??;歲暮,杜甫也到兗州省父(杜甫的父親杜閑,曾任兗州司馬),李杜兩人在兗州相會。這是李白與杜甫繼天寶三年之春的陳留聚會之后的再次相聚。
天寶四載(745年)春天,杜甫與李白同游于泗水之上。此時,北海(山東益都)太守李邕的從侄李之芳擔(dān)任齊州(今山東濟(jì)南)司馬,杜甫與李之芳是童年之交,于是杜甫邀請李白同游齊州。盛夏,李邕也自益都來會,一同宴飲于歷下亭,杜甫寫有《陪李北海宴歷下亭》詩。
此處我們需要略作說明:一般都認(rèn)為,夏天與李邕相見 是李白杜甫同時去的,這是沒有根據(jù)的。杜甫的詩沒有一句提到他們一同與李邕相見。這說明,李白杜甫與李邕相見,是他們二人分別與李邕見面的。
這年秋天,杜甫與李白返回兗州,一同拜訪范隱士和董煉師,杜甫寫下了這首《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詩。秋末,杜甫回洛陽,與李白分手,杜甫寫有《贈李白》詩,李白也有《魯郡東石門送杜二》詩贈別。此后二人再未相見。
因?yàn)槎鸥κ桥c李白同游,我們還可以看看《李白年譜》的有關(guān)記載。
745年(天寶四載),李白四十五歲。春,李白在任城(今濟(jì)寧市),留詩《送范山人歸太山》、《送別》。夏末,李白與杜甫復(fù)會于兗州。繼赴齊州(今濟(jì)南市),會同高適三人,他們分別拜謁北海太守李邕。李白陪同李邕,在臨淄游覽了孟姜廟、杞梁墳和淳于意墓等勝跡,李白留詩《東海有勇婦》。杜甫陪同李邕游歷下,而后西游臨邑,李白返家任城。游嶧山(今山東鄒縣境內(nèi)),留文《琴贊》。
李白杜甫高適三人同游的地方
深秋秋,李白、杜甫在任城再次相會。李白留詩《戲贈杜甫》。他們一同拜訪隱士范十,李白留詩《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宴陶家亭子》。
從李白、杜甫的年譜來看,天寶四載(745),無論是夏天還是秋天他倆只是在濟(jì)寧、兗州、鄒城、曲阜、濟(jì)南一帶活動,并沒有登過臨沂的蒙山。
3.杜甫詩中的范十隱居在蒙山嗎?
杜甫的《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這首詩,只是比較籠統(tǒng)地提到了“古城”,并沒有確指何處。但是李白此行也寫了一首詩,題為《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李白杜甫詩中提高到這位”范十“、”范居士“我們僅從題目就可以知道,這位范隱士的住處,是在“魯城北”。
倆出了魯城北門,秋草豐茂,路徑迷離,走不多遠(yuǎn),走在前面的李白就迷了路,鉆到了蒼耳(又稱“蒼耳子”,臨沂人稱作“粘搶子”)叢中去,粘了一身的蒼耳子。
那么,這個“魯城”是哪座城呢?
一種說法是曲阜?!棒敵恰笔乔返膭e稱。曲阜曾為魯國都城,故名“魯城”。明代李東陽《謁少昊墓》詩有“建都魯城東,遺址有軒轅”,《謁尼山廟有述》詩有“迢迢魯城路,望望尼山峰”,指的都是曲阜。
魯城遺址位于今天的曲阜市,在泗河和小沂河之間,面積約10平方公里。泗河繞于城的西北,小沂河流經(jīng)城南。城的西南到西北面有遼闊的原野。
根據(jù)歷史記載,曲阜稱作魯城,是在春秋至隋朝之間。魯頃公二十四年(公元前249年),楚國滅魯國,始設(shè)魯縣。秦始皇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滅楚,魯縣入于秦。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統(tǒng)一中國,始實(shí)行郡縣制,魯為薛郡,郡治在曲阜。漢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帝劉啟改封皇子、淮南王劉余為魯王,以魯縣為國都。隋文帝開皇四年(584年),詔改魯縣為“汶陽”,開皇十六年(598年),又改為“曲阜”,此后不再稱“魯縣”、“魯城”。
另一種說法是兗州。兗州是古九州之一。隋代大業(yè)二年(606年),兗州改為魯郡。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置兗州,治所設(shè)在瑕丘。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改兗州為魯郡,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復(fù)為兗州。李白、杜甫尋訪范隱士時,恰是兗州稱作“魯郡”期間。
此時,李白的家在兗州(據(jù)考證,李白的家在瑕丘城東門附近,大約在今天的兗州火車站一帶),他倆一起到兗州城外尋訪朋友,也是合乎情理的。
當(dāng)時住在兗州城外的,除了范十,還有孔巢父、韓準(zhǔn)、裴政、陶沔、張叔明等人,都是李白的好朋友。李白還寫過一首《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詩,開頭兩句是“月出魯城東,明如天上雪”,詩中的“魯城”指的是唐代兗州(魯郡)之治所瑕丘城,即今山東兗州市。
因此,杜甫詩中的“古城”、李白詩中的“魯城”指的都是兗州。李白、杜甫所尋找的范十隱居之處,既不是臨沂、費(fèi)縣的城北,也不是曲阜城北,而是兗州城北。
李白詩集中,還有《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一詩,應(yīng)該是與《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甫范侍御》同期寫作。
此外還有《尋魯城范居士失道落蒼耳》、《送范山人歸太山》。我以為“范侍御”、“范居士”、“范山人”應(yīng)該都是同一個人,只是李白和杜甫在詩中對其稱呼不一而已,比如說“山人”與“隱居”、“居士”有什么區(qū)別呢?這也難怪,古人好以爵里作為姓名代稱,也好拿爵里玩笑。
這位“侍御”大概也如杜甫稱李白“李侯”一樣,是一種調(diào)侃,甚至就是“居士”二字的借用。不必當(dāng)真。據(jù)杜甫的詩看,范十住在北郭,所以李杜二人對其稱呼也措詞不一。例如李白有“居士”之稱,杜甫有“隱居”、“范十”之稱。
好像李白所說的“居士”不屬于道士之流,其實(shí)大可不必盯在字眼上為限,李白《尋魯城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一詩就說“猶憶范野人,閑園養(yǎng)幽姿”,標(biāo)題上的“居士”到詩文中成了“野人”,這不是說野人居士皆不是的話嗎?
故李杜二人的稱呼其實(shí)都不很具體,正說明范十的身份其實(shí)并不重要。不過,李白與杜甫也應(yīng)該在魯郡相會過的。
吳五、范山人好像都是山東人,至于他們是不是定居在魯郡的,就不好說,李白開元二十四年就住在魯城之東的任城,天寶元年之秋,道士吳筠推薦李白才得以入宮為翰林。李白在這里居住了五年,他的交游應(yīng)該比較廣泛。
事實(shí)上,這位范十與李白有世交,李白與他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關(guān)系。范居士范十都是一個人,他就在兗州。
貶出長安后,與杜甫同游魯郡尋訪范居士,應(yīng)該是故友重逢之訪,杜甫陪同,興致更高,怎能因?yàn)樵娭胁o明確記錄,就輕易否定不是寫給杜甫范十的呢?。這些情況都說明,李白杜甫在魯城一帶同游。既然杜甫詩中的”范十“是在魯郡,即唐代天寶年的兗州。李白杜甫把兗州用魯郡來代替,這是古代詩人的常用手法。那么,李白杜甫當(dāng)然就沒有去過費(fèi)縣的蒙山。
杜甫詩中“東蒙客”的含義是什么?
《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這首詩,之所以讓臨沂人誤認(rèn)為杜甫的這首詩寫于臨沂的蒙山,全是對詩中的“東蒙客”三個字的誤導(dǎo)讀所致。
在古代,“東蒙客”是“隱士”的代名詞。典故出自皇甫謐《高士傳·老萊子》:“老萊子者,楚人也。當(dāng)時世亂,逃世,耕于蒙山之陽?!崩先R子是客居?xùn)|蒙,后世因以“東蒙客”泛指隱士。唐代詩人高適《送郭處士往萊蕪兼寄茍山人》有“君為東蒙客,往來東蒙畔”;宋代詩人衛(wèi)博《病中書懷》有“憐我已深兄弟好,原從之子客東蒙”,都是引用了這個典故。李白是正式受過符箓的道士,他“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夏日山中》),一副隱士派頭。杜甫詩中說“余亦東蒙客”,也是以隱士自比,并不能因?yàn)橛小皷|蒙客”三個字就證明這首詩是在“東蒙”(蒙山)所寫。杜甫的《洗兵馬》詩中有“張公一生江??汀保钦f張良一生都在四處漂泊,并不能因?yàn)椤敖?汀比齻€字就認(rèn)為張良一直生活在江海里面。
“東蒙”確實(shí)是臨沂蒙山的古稱,但是有關(guān)史料中并沒有李白、杜甫登過蒙山的確鑿記載。有人為杜甫的這首詩注解說:《唐志》有“蒙山在沂州新泰縣西北”的記載。所以,南宋杜詩學(xué)者黃鶴,就想當(dāng)然認(rèn)為:”沂與兗州為鄰,公在兗,故云”東蒙客“。這是一個人為的推理,推出來的不是事實(shí),而是一種可能,不僅沒能證明這首詩寫于臨沂的蒙山,反而把蒙山給搬到新泰縣去了。
其實(shí),我們按照杜甫詩歌含義來看,”東蒙客“就是自稱隱居者的意思。如果我們把李白杜甫二人當(dāng)時都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來看,”東蒙客“與杜甫后來創(chuàng)造的”失業(yè)徒“完全是一個意思。而且這句詩是”余亦東蒙客“,正說明自己和李白一樣,也是因?yàn)闆]有工作,所以時間完全可以自我支配。
杜甫之所以稱自己是“客”因?yàn)樗麄兪沁@里的游人,而不是這里的居民。如果解釋成東蒙這個地方的客,一個在魯郡,一個在東蒙,李白杜甫怎么“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呢?
不過,現(xiàn)在臨沂人民紀(jì)念李白杜甫沒有錯,歷史上的文化傳說是可以作為文化的,只是,文化,不一等對于事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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