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郗曉波,中學(xué)高級教師,“山西省普通高中新課程實驗專家指導(dǎo)組”成員,“陽泉市十大藏書家”之首,曾在《語文教學(xué)通訊》《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參考》等刊物發(fā)表教學(xué)論文60余篇,主編、參編教材及教學(xué)理論書籍近20部,著有《臭臭教師》《涓滴集》《詠人物:語文有情懷》。
在省城名師筆下,郗老師“他的睿智犀利,他的冷峻批判,他的孤傲狂放,常常讓你神思專注,欲罷不能?!钡蠋熣f自己只是“一座小城市的小市民,一所普通中學(xué)的普通教師” 。
速寫:王雨生
幾千年過去了,咱國人始終把過年當(dāng)作最重要的日子過,當(dāng)作每個人喜慶的日子過。當(dāng)超市里推銷年貨的宣傳海報一片紅火時,年應(yīng)約而至。闔家團聚,迎親拜友,仍然溫暖人心。我近些年一直客居南方,不過并沒有古代詩人那種客居異鄉(xiāng)黯然神傷的心境,畢竟不是“望極天涯不見家”的時代了,如今交通便利,通訊快捷,有手機、短信、微信……用不著“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yuǎn)行人”那般惦掛了,微信中可語音聊天,可視頻聊天,瞬間將千里外的親朋好友拉到眼前,對面敘談。不過,一個老西兒在南方過年,對“過年”也頗有感觸。
年是北方的。北方的年味兒遠(yuǎn)濃于南方,大約南方日照時間長,農(nóng)民一年要收兩三季,人們從春到冬都忙得不亦樂乎,沒有農(nóng)閑,似乎對過年不那么看重,年前的超市人也沒比平時多了多少人。而北方一年只收一季,一到冬日就閑了下來,甚至閑幾個月,閑來無聊的人們早就準(zhǔn)備過年了?!岸涝顮?;二十四,寫對子;二十五,掃塵土;二十六,燉豬肉……”都是閑出來的講究,北方人在年前年后至少要折騰一個來月,所以,北方的年味兒特別得濃。
年是農(nóng)村的。農(nóng)村的年味兒遠(yuǎn)濃于城市,似乎越是大城市年味兒越淡,蓋因人們都回農(nóng)村老家過年去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每年的春運返鄉(xiāng)潮就是明證;故而城市里過年時街上頗為冷清。村里人們因為早都歇起來了,臨近年根的十幾天里,家家戶戶都為過年而忙,首先是進城去超市搶購各種東西,主要是肉食蔬菜,偌大的超市擠得水泄不通,交款處一天到晚排著長龍。然后主婦年前就掃窯洞,洗被褥,蒸饅頭,煮棗豆,燉豬肉等,忙得一塌糊涂。
年是過去的?,F(xiàn)在的年味兒,即使農(nóng)村也遠(yuǎn)不如過去。過去每家有三五個子女是正常,更有七八個子女的大家子,故而一逢過年,僅自家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少說也有十幾口人,聚在一起,又吃又喝,光麻將都得開兩三桌,熱鬧異?!,F(xiàn)在家家都是獨生子女,平時家里就三個人,過年了還是人三個;平時家里的生活就像過年,過年的生活也像平時;平時家里就湊不成一桌麻將,過年還是三缺一;平時晚上就是看電視,過年還是三人一起看電視。
年是孩子的。老了似乎嘗不出多少年味兒了。以前的過年,那是小孩一年的盼望。生活中的奢侈,只有過年那幾天可以兌現(xiàn):一件新的棉衣或棉褲、一頓可以吃到飽的肉餃子,或平時吃不到的煮油糕;還有買幾把小鞭炮,掙幾塊壓歲錢,都能興奮好幾天。如今過年,推著購物車在超市轉(zhuǎn)悠三圈,真沒有自己想吃的零食,也沒有自己想穿的新衣,想吃的居然是饅頭咸菜小米粥。以前過年逛超市買的都是自己的東西,現(xiàn)在逛超市買的都是外孫女喜歡吃的東西。
如今,在南方陌生的城市過年,守著電視,慢慢等到天黑,就覺得過年是一張模糊而又清晰的照片。老眼昏花,看眼前過年的模樣有些模糊,而小時候過年的情景反而歷歷在目,就記起了許多遺失的年味,逝去的熱鬧。
小時候過年,睡意朦朧就被母親喚起?!翱炱饋?,拜年的一會兒就來了?!贝┥闲乱滦卵?,拉開窗簾,外面還朦朦朧朧的,看見玻璃上結(jié)了冰的窗花。父親照例早早起來,在窯洞正中的大供桌上,于爺爺牌位前掛出一大張郗氏家譜,供桌上擺放上三碟子饅頭等祭品,隨即恭恭敬敬地上香燒紙磕頭,窯洞內(nèi)燭火閃閃,香煙繚繞。記得文革前還要在天色黑蒙蒙時于院子里燒柏樹枝,據(jù)說是要請神來保佑一年平安,誰家燒得早,神就會先到誰家。拜年的晚輩也都像和神參加競賽似的,看誰家起得最早,誰家先拾掇完,誰家先去拜年,弄得大年初一早晨和百米沖刺似的,最先去拜年的人就像是最先撞線,拿了冠軍似的光彩。
小時候過年,最惦念壓歲錢,有錢可以買鞭炮,買好玩的,買好吃的,偏沒有買學(xué)習(xí)用具的念頭。文革時,家家戶戶都窮,但長輩還是要給孩子們幾毛壓歲錢的。我們家屬于家境比較寬裕的,因為父親是國家干部,每月有幾十元的工資。早晨起床,媽媽就分發(fā)給我們壓歲錢了,每人一元,心里喜滋滋的。吃完早飯,和哥哥弟弟一起去本家長輩處拜年,家境好的長輩給三毛五毛,家境不好的長輩就給抓一把瓜子黑棗,然后正月里去幾個舅舅姑姑家拜年,各家照例給幾毛壓歲錢。正月的幾天里,我大約能得四五元壓歲錢。如果哪個同學(xué)過年的壓歲錢掙了十塊以上,那就傳說中的大鈔了,似乎就有點兒富二代的感覺了。
小時候過年,吃是重頭戲,最好吃的就是餃子。俗話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如倒著。老家稱餃子為“扁食”,被視為最高級的飯。包扁食吃扁食是過年的主要內(nèi)容,甚至是過年的另一種說法。不吃扁食算什么過年呢。一到過年,家家戶戶剁餡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古詩愛說“何處砧聲喚客愁”,過年是何處剁聲喚人喜。那時我也有時候幫著母親搟餃子皮,捏好的餃子擺在圓形井箅上,一圈一圈,整整齊齊,煞是誘人。母親常常要給我們捏幾個特別花樣的扁食,花扁食、雀扁食等。等熱氣騰騰的餃子煮好,先端一盤供獻到祖宗牌位前,然后才可以端上飯桌時。等不及的孩子們蘸著醋與蒜泥,一口半個,大快朵頤。
小時候過年,男孩子特別鐘情放鞭炮。一種春聲渾難忘,最是過年放炮時。年還沒到,村子里就響起了零零星星迎接過年的鞭炮聲。那時候都舍不得把一掛鞭炮全點燃,噼里啪啦放完,總是要拆開,每天褲兜里裝上幾個小鞭炮,一盒火柴,有人還偷兩枝父輩們的紙煙。比賽看誰敢手拿鞭炮放;兩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用紅煙頭一點,立刻頭一扭,眼一閉,“啪”地一聲,手哆嗦一下?;虬研”夼诓痖_,火藥粉撒地上圍成個圓,用火柴一點“嗖”一下,整個圈圈燃亮,好開心。偶或來點惡作劇,點著煙,走在人們后面,趁行人不備,點燃一個,朝地上一扔,“啪!”行人嚇得一哆嗦,我們“嗷”地一聲都跑散了。
小時候過年,最熱鬧的是看戲。戲班子是村里的草臺班子,我記得清楚的古裝戲有《九件衣》《三娘教子》等,我們總是從東玉家院里上窯頂,然后趴在五道廟房頂上看紅火熱鬧;那會兒對主角不感興趣,最欣賞的是扮演小兵的道明、玉喜、來元、真貓,就等著看他們來幾個側(cè)手翻,村里人叫“打花車”。文革時村里的劇團演的是《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角兒是玉蓮、銀孩、升太、香娥等。未等戲開演,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人聲鼎沸。半大小子沒幾個真看戲的,在戲臺前的人群中竄來竄去,有以種莫名的亢奮與喧囂,將戲臺子前的空氣攪得熱烈而混濁,從中獲得一種自由的快樂并樂此不疲。
小時候過年,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ipad,年少的我們不會各自埋頭刷微博,聊微信,當(dāng)然,那會兒也沒有??偸青従拥暮⒆踊ハ喙唇校襞髥居?,嘯聚成堆,常有十多個孩子一塊玩兒,人多勢眾,人多熱鬧。過年玩什么?將舊作業(yè)本或舊書折疊成“寶”,然后“扇寶”,互相用力在地上摔,若把對方的“寶”翻轉(zhuǎn)過來,就贏了對方的“寶”了。若用硬紙疊的“寶”最厲害,常贏對方十幾個“寶”。再就是“打滑叉”,大街里總有臨街各家潑出的臟水把大街凍成一條冰道,大家就比賽打滑叉,助跑幾步,躥上冰道,借助慣性,看誰滑得遠(yuǎn)。如果誰“啪嘰”摔了一個屁股蹲,他的不開心就會引來大伙兒的開心大笑。
小時候過年,家家都要貼幾張年畫,所以,年前特別喜歡去供銷社、去新華書店買年畫。平時冷落的書店,因為年畫熱鬧起來。一條條鐵絲上掛滿了年畫,充滿了喜慶氣氛。文革前的年畫,以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連年有余為主。文革期間的年畫主要是毛澤東主席的彩照以及《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龍江頌》等革命樣板戲的劇照,人們最喜歡李鐵梅、阿慶嫂、吳瓊花、江水英等巾幗英雄,都是目光炯炯,正氣凜然。我鐘情的是楊子榮和李玉和,在戲中都是背身出場,突然轉(zhuǎn)身,左手“啪”的一聲打開外衣的衣襟,右手一舉馬鞭或馬燈,一個丁字步亮相,大幅彩照就定格在這一瞬間,帥呆了!
小時候過年,初識幾個字。拜年時從大街里下去,巷子里轉(zhuǎn)回,好幾家長輩都是要去磕頭的,自然也順便看一路上人家新貼的春聯(lián),看誰家春聯(lián)的字寫得漂亮。以前,沒有賣春聯(lián)的,春聯(lián)是用毛筆書寫的,稍為講究的用上好墨汁,書寫出來的春聯(lián)字體光潔明亮,還散發(fā)出清新墨香。村里少數(shù)幾個擅長書法的,每到年前就會忙得不亦樂乎,所以,書寫內(nèi)容和字體都是不拘一格,如同看當(dāng)今的書法展一樣,是一種美的享受。我父親乃私塾出身,毛筆字寫得很好,年年春節(jié)前替左鄰右舍寫好幾天春聯(lián)。漸漸春聯(lián)成了銀行等單位贈送的印刷體,千聯(lián)一面的華麗空殼。找父親寫春聯(lián)的鄰居漸少漸無,父親還很有點兒失落感。
現(xiàn)在過年,確實過不出小時候的年味兒來了?;蛟S人老的標(biāo)志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再輕易地喜歡上什么了,即使是過年,內(nèi)心也難隨意地跟著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熱鬧起來。而從今年始,城市也禁放煙花爆竹了,連那點兒噼里啪啦的熱鬧也銷聲匿跡了。小時候在農(nóng)村過大年,小孩子沒錢,但是很快樂;不知道是因為身無分文而快樂,抑或是因為年小無知而快樂。現(xiàn)代的孩子們,倒像從前的富家子弟,一切都是豐衣足食,生活堪比天天過年,卻反倒沒有了那種“渴望”的質(zhì)地,沒有了滿足的快感。
問小外孫,過年高興嗎?高興。為什么高興呢?不去幼兒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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