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菊花不知道今年這個中秋怎么過。
節(jié)日太多了。把日子切得七零八落。剛消停沒幾天，這個節(jié)來了，剛消停沒幾天，那個節(jié)又到了，把人的心弄得慌慌的，就覺著日子忙忙叨叨的，不穩(wěn)，又不靜。
按說，節(jié)日多是好事。因為有節(jié)就有假，節(jié)日就是假日。家家的情況不同，有的家看重那個“走”，就是出游，也不管外面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也不管累得筋疲力盡，就是要走。有的家看重那個“聚”，就是團(tuán)圓，特別是有老人的家，盼著節(jié)日到了，在外面散著的人，能回家聚著，享受那幾日團(tuán)圓的歡樂。春節(jié)就不說了，那是家家的命，在外的人，拼了命也要回的，爬也要爬回去。這些年有個詞兒叫“春運”，張菊花聽到這個詞就害怕，心里一抖一抖的。團(tuán)圓是好事，可是那回家的路，也別管是遠(yuǎn)還是近，卻不是個讓人高興的事。有錢人還行，多貴的票都敢買。可更多的還是算計著錢的人，這些人就沒那么舒坦了，一路艱辛，回到家也是扒了一層皮。
除了春節(jié)，就是這個中秋了。中秋雖不比春節(jié)那么重要，但這節(jié)日還特意地有個說法叫團(tuán)圓。張菊花就想，也不知那老輩的人怎么給這日子定的節(jié)日，若說花好月圓吧，可那說的是天上的月亮啊，跟地上的人有啥關(guān)系呢？
想是這么想，可團(tuán)圓還是要團(tuán)圓的。張菊花的家，春節(jié)就沒團(tuán)圓成，這個中秋就更顯得重要了，一大家子人呢，像排兵布陣一樣，東西南北的，各把一攤，再不聚，連家人都快互不認(rèn)識了。
偏是這個中秋又是個長的，因是跟另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連上了，放的是八天假。八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日子。張菊花就要打這八天的主意了，七零八落的一家人，說什么也得趁著中秋聚聚了。
可是，還沒等她說出口，周姐卻就先把事給定了，根本沒給菊花說話的機(jī)會。菊花還后悔著，沒有在昨晚就搶先說了，再一想，說了也是白說，周姐的脾氣，她是早知道了。
早上送周姐上班的時候，周姐穿戴好了，開了門，在走廊等電梯，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寶寶說：跟媽媽再見。一邊對菊花說：菊花，這個中秋節(jié)，你還是別回家了，寶外公要趕一幅書法作品，參加比賽。寶外婆腰閃了，你知道的，所以他們都看不了寶寶，我呢，要跟先生出去幾天，我倆一直都忙，也沒時間一起出去走走。還是老規(guī)矩，跟春節(jié)一樣，假日是三倍的工資，另外還有獎金，春節(jié)的獎金是兩千吧？這次還是兩千。節(jié)日期間車也不好坐，過些日子消停了，你可回家去待個一兩天。
周姐的語氣是平穩(wěn)的，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卻也一如往常，透著威嚴(yán)，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話說完了，電梯也來了，周姐進(jìn)了電梯，轉(zhuǎn)過身，在電梯門關(guān)上之前，又加了一句：就這樣。
張菊花還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電梯門就合上了，哪里還有她說話的份？
張菊花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對周姐的話有點抵觸，八天的假，不讓回，過后呢，她說讓我回去待一兩天？一兩天好干什么的呢？菊花一向隨和，從不與任何人有對立情緒，周姐強(qiáng)勢，頤指氣使，家里沒人敢反對她。菊花更不敢。她只敢在心里稍微地抵觸一下。
可是光抵觸也不行，這個事她得解決，因為中秋了，她的家也要團(tuán)圓。
張菊花帶著孩子進(jìn)了屋，把孩子安頓在餐桌邊，就忙著幫廚娘田嫂擺飯?？烊龤q的孩子，已經(jīng)讓她調(diào)教得會自己吃飯，吃得還挺好，不用人喂。菊花眼睛盯著吃飯的孩子，神情卻有點發(fā)呆，心思飛了。菊花很少在干活的時候分心，可是這個中秋，還有周姐剛才的話，讓她心思亂了。
她原來的計劃是，假期的第一天走，出北京，倒三次車，到縣城，到鎮(zhèn)子，晚上到家。告訴她男人早訂車票，也是這天走，晚上一起到家。然后假期的第七天早上就離家往北京趕，晚上到北京，第八天，她看孩子，讓周姐放松一天，準(zhǔn)備下一天好好上班。周姐在家?guī)咛旌⒆?，也是累壞了?/p>
張菊花想，一來一回的路上，用去兩天，在家里是五天。五天，能做不少事，她知足了。張菊花又前前后后把她的家事捋了一遍，知道她在外打工的日子不多了，真像人說的那樣，錢是掙不完的，可她若再不回家，她的這個家，也就快散了。周姐的孩子，早定了幼兒園，外國人開的，學(xué)費嚇?biāo)廊耍f是明年的春天就開班，那外國人也是，人家都是秋天開班，他們是春天開班。這孩子若是上中國人開的幼兒園，這個中秋一過就開班了，菊花就可以辭職回家了?？墒呛⒆由贤鈬说挠變簣@，那她張菊花就得明年五一才能回家。她的那個家，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張菊花的計劃，沒什么毛病，她心眼兒好，還為雇主家著想，早回來一天?？墒牵瑓s被周姐的一句話就給打碎了，碎得七零八落，撿都撿不起來。當(dāng)然，走還是留，主動權(quán)還是在張菊花手里，休假是她的權(quán)利，雇主家無權(quán)不讓打工的休假?？墒?，周姐有錢。世上的很多事，都是因為這個字，就變了。張菊花也不例外，她心思亂著，為什么？為的是周姐說的，三倍的工資。周姐不說別的，只說了這個。春節(jié)就是這樣，周姐用了三倍的工資，還加獎金，把菊花留下了，菊花一天都沒走。這次，周姐還是這樣，還透著那么自信，不容商量。她就沒想過菊花會拒絕嗎？沒有，看那樣子，周姐一點都不害怕，她心里有底，她知道怎么跟這些打工妹打交道，她一點都不想多說什么，就是簡單明了，開出條件，大不了，獎金再加些，還不誘人？張菊花從周姐的眼神里，分明讀出了一句話：出來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錢嗎？有錢掙，還在乎節(jié)日回不回家？回家不也是待著？
按說，周姐也不是不講理。三倍的工資，八天，外加兩千的獎金，不是個小數(shù)，這就讓菊花糾結(jié)了。其實也不是糾結(jié)，根本就是動心了。
餐廳是在房子的一角，一眼望出去，三百多米大平層的房子，像是一眼都望不到邊兒。周姐的先生比周姐大十歲，聽上去不小了，可也就是四十幾，不到五十的樣子。周姐結(jié)婚晚，挑來挑去，跟了這個大她十歲的先生。據(jù)說這個姐夫在跟周姐結(jié)婚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富豪了，本來是已經(jīng)在城邊有一大一小兩個別墅了，可是周姐偏是不喜歡別墅，她喜歡平層，這姐夫就又在城里買了個大平層。那別墅只是偶爾去住兩天。家里雇著一個做飯的廚娘田嫂，一個專門做家務(wù)的吳姐，一個司機(jī)小趙，還有就是她張菊花，專門看孩子。司機(jī)是專給姐夫開奔馳的，周姐是自己開車，菊花原來只認(rèn)識開的是寶馬，后來才知道名字叫GT。周姐還說那也不是豪車，要低調(diào)。菊花不知道還要怎樣才算豪車？在小區(qū)地下車庫里還放著一臺越野車，那是出去旅游時候用的。小姑娘的一應(yīng)用品，吃的穿的玩的，無不是最好的。菊花剛來的時候，把小姑娘的一個裙子放到洗衣機(jī)里面洗，晚上周姐回來，帶著微笑責(zé)備說：菊花，這個不能放洗衣機(jī)，要用手洗的。說著話，不經(jīng)意地從小筐里找出個價簽給菊花看，說：喏，就是這個，你看。菊花拿過來看，寫著是一千六百元。天哪，一個小裙子。菊花想象不出，一個人怎么可以那么有錢？人家都是怎么掙的呢？平日里也看不到姐夫怎么忙，去公司的時候并不多，在家里也就是打打電話，看看電腦，下午跟誰喝喝茶，晚上跟誰去去飯局，坐飛機(jī)去這一趟那一趟，再就是打高爾夫球，一個星期要打兩三場的。
周姐的父母，是在這個家里一起住的。姐夫的父母呢，不想跟兒子一起住，人家另有公家給的房子。菊花來了一段以后才知道，姐夫家的老爺子，是個做官的，還是個老大的官。菊花想，這就是了，難怪姐夫的生意那么厲害。
孩子把湯碗弄翻了，張菊花連忙起身收拾。幸好周姐沒在家，不然又要挨說的。菊花知道她這走神有點走大了，人家有錢那是人家的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自己的事還想不明白呢。
菊花知道田嫂是不放假的，仍留在家里做飯。但是田嫂是孤身一人，沒有兒女，也沒有家人，所以她用不著放假。而司機(jī)小趙和家務(wù)吳姐，都放七天的假，第八天回來。怪不得周姐把菊花的事留到今早才說，原來是不想讓菊花走?？墒蔷栈ㄇ皫滋煲呀?jīng)跟家里說了，說她中秋回去過節(jié)的，現(xiàn)在怎么辦？
周姐說一不二，菊花只能是在家里別的人身上想主意，請他們當(dāng)說客，說服周姐。孩子的外公是不能說的，老爺子不管家事，他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一會照相一會書法一會又唱京戲。老太太呢，倒是敢跟女兒頂著，母女倆常常拌幾句嘴，可是最后，還不都是周姐說了算？再說，若把菊花放走了，還不是她做外婆的帶孩子？周姐本來就跟孩子不親，不愿意把時間花在孩子身上，哪里能指望上她？所以，老太太也是心里不愿讓菊花走的。這就剩下姐夫了?？墒蔷栈ㄏ胂耄惴蚴歉荒苷f的了，實際上這人才是一家之主，錢都是人家掙下的。若按菊花他們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他才應(yīng)該是那個說一不二的人?？墒沁@個家不，這個家就是周姐當(dāng)家。為什么？菊花也想不出，往深了想，只能說這個姐夫愛周姐吧，人家愿意。還一層，菊花也時時把著自己的，在人家家里做工，跟男主人的距離，是個敏感的事，菊花知道自己算不上美女，但其實相貌不錯，在家鄉(xiāng)的十里八村，也算個好看的。來到這個家里后，姐夫的眼神，往她的身上一瞄，她就知道了，這是女人的直覺。菊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說氣質(zhì)是沒法跟周姐比的，可是論容貌和身材，倒是都不輸給周姐，特別是她的身材，應(yīng)該說是周姐沒法跟她比的，周姐真是太瘦了。菊花想，這事若找姐夫求情，姐夫雖是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但這事沒準(zhǔn)他就應(yīng)了，再跟周姐去一說，周姐便會想，張菊花有事，自己不跟她周姐說，繞著彎去找姐夫，是什么意思呢？兩人是怎么說的呢？
這個結(jié)果菊花想想就害怕，立馬打消了找姐夫說情的念頭。
事情還是沒有解決，菊花想給金生打個電話，夫妻倆有個商量。可是那也得晚上，等金生下了班，從地底下升上來以后，她的男人王金生，遠(yuǎn)在山西的煤洞子里挖煤呢。
一整天，張菊花都有些走神，連老太太都看出來了，問她：菊花，你有心事？
菊花出來打工三年多了，是帶她出來那個介紹人靠譜，也是她自己運氣不錯，這么大個北京城，一下子就去準(zhǔn)了一個靠譜的家政公司，招的家政嫂供不應(yīng)求。說起來是她自己努力，干得好，到第二年的時候，就評上了金牌B，月薪七千。只為雇主對她的口碑太好了。公司里別的家政嫂都說，菊花天生是干家政嫂的料，明年轉(zhuǎn)金A，板上釘釘了。
張菊花嘴上無話，心里說，料不料的，哪有天生的？全看你用不用心給人家做，用心了，下到力了，拿人家孩子當(dāng)自己孩子了，自然就做好了。若不用心，不下力，不拿人家孩子當(dāng)自己的孩子，也就做不好。
張菊花不說，是因為這種話，只能是公司的管理人來說，她一個家政嫂，是不能說的，說了別人會不服氣，還會說她吹自己。她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就是了。還一層，出來做帶孩子家政嫂的，沒幾個念書多的，有的甚至只算識幾個字，會抱孩子看孩子就行了。而菊花是高中畢業(yè)，在這些人里面，算是文憑最高的了，她只是進(jìn)考場的時候沒發(fā)揮好，差了些分?jǐn)?shù)，就是人說的“大學(xué)漏”吧。高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帶個兩三歲的孩子，那還不是小意思？別的不說，先就是教東西這塊，就是個優(yōu)勢。菊花自己是偏文科的，腦子里唐詩宋詞、名人散文、格言警句、做人道理什么的，裝了不少，隨便分出點來，就夠教的了。她又會唱歌，學(xué)幾十首兒歌也是小意思，英語呢，雖是比不了周姐，但教小孩子也是綽綽有余。
可是帶小孩子，也不只是教東西，還有雜七雜八一堆事，不容易，是個磨人的活兒。這個，張菊花也不怕，說來也是奇了，再難弄的孩子，到了她的手里，也都乖乖地聽話。她干活既勤快又細(xì)致，知道用心琢磨，小到幾個月的孩子，大到三歲的孩子，該弄什么，該怎么弄，她全研究得透，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凡她做過的人家，沒有不夸她的，夸也是不一樣，有的人家就是嘴上夸，有的人家除了夸，還來真的，給獎金，所以菊花除了公司規(guī)定的工資以外，獎金也是沒少掙的。若這么說呢，說她天生是干這個的料，也不是個虛話。
這樣的家政嫂，哪家雇主不搶著要？要請張菊花的人家，在家政公司的電腦里面排著隊呢，有的小兩口，甚至孩子還在肚子里，就把張菊花訂上了。
張菊花沒出來的時候不知道，到了北京，做了兩家以后才明白，敢情她的這個工資數(shù)，若比的話，頂?shù)蒙险锏囊粋€處長，頂?shù)蒙洗髮W(xué)里的一個副教授，頂?shù)蒙瞎纠镆粋€白領(lǐng)，實在是不算低，走在人前，敢和人比試一下的。她知道她家鄉(xiāng)鎮(zhèn)子上的那個鎮(zhèn)長，好像工資只有三千多，她的工資，打他鎮(zhèn)長一個來回還富余的。
張菊花就想，如今這事還真是沒法說，像她這樣一個女子，跟那處長副教授白領(lǐng)們比，啥都不是，人家是樹，她呢，就如這秋天的一片樹葉子，飄到地下踩了一腳都不帶硌腳的。她憑什么掙這么多錢？
其實菊花也明白事情很簡單，機(jī)會就是城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給的。給是給了，可是菊花又想不明白，怎么城里女人都不愿帶孩子的？不帶孩子那還叫什么女人？哦是了，她們要上班，她們沒時間。所以，帶孩子的家政嫂供不應(yīng)求?？墒?，逢到節(jié)假日，不說跟孩子多待一會，還要把孩子交給別人，自己開著車出去野，這是什么女人？菊花的這個疑問，不單只對周姐一個人，她知道很多城里女人是這樣的。菊花想，答案只一個，就是有錢。燒的。
張菊花想起，有一次周姐在開玩笑時說：這就是分工不同嘛。若我們都在家自己帶孩子，那你們這些嫂們上哪里掙錢去？菊花想想也是，正是周姐們不愿帶孩子，菊花她們才有錢掙的，是這個道理。可是，還總覺著哪里不對，菊花卻沒有能力住深處想了，那就不想，有錢掙，總是好事吧。
可是，這么好的活路，這么好的前景，張菊花為什么就不做了呢？為什么要辭職回去收拾起她遠(yuǎn)在農(nóng)村的那個家呢？
因為張菊花，自己也是兩個孩子的媽。
菊花帶著的周姐的這個孩子，跟菊花比跟她媽還親，菊花就常說，我是仨娃的媽。
菊花的兩個孩子，分了兩攤，大的是女兒，六歲多，在鎮(zhèn)子上，由她爺爺帶著，如今也到了該上學(xué)的時候。小的是兒子，比周姐的這個孩子大些，快四歲了，在鄉(xiāng)下，由他姥姥帶著。
加上在山西挖煤的孩子爸王金生，這么一算，一個家還不是四分五裂？
這么說起來，菊花也是沒帶自己孩子的女人?？墒牵鲾[著，這不帶與那不帶卻不同，根本兩回事。這就是世事的相貌了，世事的相貌嘛，黑白高低，薄厚冷暖，哪里能一樣的？不能比。
懷上二胎之前，金生和菊花兩人根本沒敢想那事，一個娃還不知怎么帶呢，還敢說倆？按城里人算法，把一個孩子帶到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個百八十萬下不來，鄉(xiāng)下娃呢，就算打個對折，那也是幾十萬的銀兩，想想就嚇人。所以，就算讓生二的了，可也就是想想罷了，誰敢？
可是那金生，常年在遠(yuǎn)離家的煤窯里面，別說自家女人，就是別的女人也見不到幾個，又正是生猛的年紀(jì)，身子里憋得冒火，所以每次年節(jié)回家的那幾天，就把著菊花不讓起來，往死了要她。那次菊花知道正是要緊的日子，可那金生急急火火的，箭在弦上，哪里管那個，菊花的力氣又哪里攔得?。?/p>
就懷上了。
菊花的父親和金生的母親，都走得早。可是另兩個仍在世的老人，一個孩子爺爺一個孩子姥姥，卻異口同聲說：要啊，要著啊。老天爺給的呀，不許做掉啊，給我生下來，我們來帶，不就是個孩子嘛，有什么不能帶的？一個也是帶，倆也是帶，就是多張嘴吃飯罷了。別聽城里人瞎說，還幾十萬一百萬，啥孩子？鳳子龍孫吶？
要是要了，可是那二的還沒到一歲的時候，日子就顯出吃緊了。金生是個下苦力的，掙的是血汗錢，血汗錢哪里有多的？菊花在家?guī)Ш⒆?，不掙錢，兩個老人也不掙錢，都吃金生一個人掙的，有幾畝薄地，雇人種著，那幾個錢算到縫里也不夠。菊花本來是沒生二的那時候，就謀算著出去打工，掙多掙少的，能讓金生的壓力小些。可是二的來了，她出不去，坐吃山空。如今二的大了些，她就又動了這心思，跟金生和兩個老人商量了，也都知道再不掙錢，日子總是沒法過了，就放了菊花出去。
菊花這一出去三年多，把別人的孩子帶大了，掙下點錢，總算把家撐住，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墒?，大是大了，麻煩也跟著來了。大的那個呢，爺爺識不了幾個字，只記得幾句“鋤禾日當(dāng)午”，倒是會打算盤，拿了一個老舊的算盤要教丫頭，丫頭卻晃晃手里的手機(jī)說：爺爺呀，這上面有計算器，比你那算盤好用多了。手機(jī)是舊的，先是周姐不用了淘汰給菊花的，然后菊花又不用了淘汰給女兒的。到女兒四歲的時候，上了鎮(zhèn)里的幼兒園，那鎮(zhèn)子里的幼兒園，能教什么？菊花雖是平日里拿著手機(jī)，看視頻，教點東西，那也是在周姐的孩子睡下之后，躲在自己住的小屋子里，若讓周姐看到，雖也沒說不許，但臉子也是不好看。眼看著要上學(xué)了，小丫頭還懵懂著，別說跟城里孩子比，就是跟一起上幼兒園的孩子比，也是個笨的，菊花就急了。二的那個，更是操心，姥姥是個文盲，不識字，只說看住了外孫子，別讓凍著餓著，就是好的了。還指望教她什么？小小子慣得性格乖戾，稍不如意便躺地下打滾，又不合群，跟鄰居家的小孩子玩一會就打架，罵人是早學(xué)會了?？蓱z那姥姥，累得哭天喊地，就快要撐不住了。其實孩子也是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齡，再這么隨心所欲，沒人規(guī)矩著，孩子就長歪了，再想正都不好正的。
這么個家，也到了張菊花該歸整歸整的時候了。她得回去給女兒辦好上鎮(zhèn)子里的小學(xué)校，再把母親和兒子都接到鎮(zhèn)子里的家，讓兒子上鎮(zhèn)子里的幼兒園，她要親手把孩子的壞毛病給扳過來，該立的規(guī)矩得立上。還有，帶老爺子和老太太去縣里的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鄉(xiāng)下人，雖不像城里人那么嬌貴，可那也一樣是身體，這幾年為了給她帶孩子，也都累得不行，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老爺子是腰不行，老太太是哮喘，都是越發(fā)的厲害了，這都得看一下。然后，看看能不能在鎮(zhèn)子里找個工作，哪怕是三千兩千的工資也好，總是有個進(jìn)項。若全靠著金生在黑洞子里挖煤，那人就累死了。
張菊花本來是打算好了，要在中秋后就辭職回家的，正是趕上周姐的孩子也三歲了，要入幼兒園?？墒菦]想到，周姐本來是給孩子報了上中國人開的幼兒園，還據(jù)說是最好的，過了中秋就入園。但一向不管家事的姐夫這次卻突然決定，孩子要上外國人開的幼兒園，說外國人開的更好，學(xué)費倒是死貴。周姐在關(guān)鍵時候還是聽先生的，同意孩子上外國人的幼兒園?？墒峭鈬说挠變簣@，要在明年的春天才入園，張菊花就一時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吧，好在也只小半年的日子，讓兩個老人再挺挺吧。菊花本是想著這個中秋回去，先把事情安排下，該上學(xué)的準(zhǔn)備上學(xué)，該入園的準(zhǔn)備入園，雖然假日里公休，但一個鎮(zhèn)子沒多大，辦事的人也都認(rèn)識，到時候拿點禮，先去跟人家把事情說好，然后，倆老人還是一人管一個，等到了春天，菊花就回去了。
菊花沒想到，她有她的計劃，可是周姐有周姐的計劃，要緊的是，人家有錢跟著，不由她不動心。
一直到周姐快下班的時候，菊花還沒個主意。
賬并不難算，菊花的月薪是七千，平均到每日，是二百三十元，八天，三倍，是五千五百多元，再加上兩千的獎金，七千五百多元。就是說，八天掙的錢，比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呢。對周姐家來說，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對張菊花來說，真不是個小數(shù)，所以菊花猶豫，下不了決心。
可是中秋怎么辦？團(tuán)不團(tuán)圓先不說，兩個孩子的事情，都落實不了，兩個老人那把年紀(jì)，哪里辦得了這種事？金生呢，也指望不上，先不說他還不知哪天能趕到家，就是到了家，也是個天生嘴拙的，不愿意出頭，事情也辦不好。
現(xiàn)在天平基本是平著的，兩頭差不多。一邊，菊花舍不得那筆錢。另一邊，菊花想孩子，也想該為孩子們辦的事情。
還一層，菊花想，若是明白地跟周姐說，就是要回家過中秋，那就是把周姐得罪了，以周姐的脾氣，她不會容忍菊花不聽她的話，況且人家也為菊花著想，是出了三倍工錢外加獎金的，菊花若執(zhí)意要回家，就是有點不知好歹了。
可是周姐畢竟也是女人，她難道不知女人心么？菊花是兩個娃的媽，自己的倆娃扔在家里，跑出來給別人帶孩子，中秋還回不了家，雖說是為掙錢吧，可是周姐就一點不同情？她難道——高中畢業(yè)的菊花，知道“惻隱之心”這個詞，但菊花不愿意用這個詞，再往深想，就對周姐有點不敬了，菊花不愿意對周姐不敬，周姐人還是挺好的，雖然脾氣差點。
菊花差一點就決定了，狠狠心就不回家了，先把中秋這筆錢掙到手，再堅持半年，把周姐的孩子送上幼兒園，就徹底不做了。
日子里的事情真是難料，就在菊花好不容易將要做這個決定、心里也要松一口氣的時候，她的手機(jī)響了。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女兒說弟弟在鄉(xiāng)下那個家，因為跟鄰居的孩子打架，把人家孩子的頭打破了，自己也被推倒在地上，嘴磕出了血，還磕掉了一顆小牙。雙方的家長把孩子帶到了鎮(zhèn)醫(yī)院，包扎了傷口，打了破傷風(fēng)的針。好在都是小孩子，傷得不是很重，但因是責(zé)任在菊花的兒子，鄰居家要索賠自家孩子的醫(yī)藥費。
菊花女兒用手機(jī)發(fā)來了弟弟的照片，小嘴已腫起來，像塞了一口飯，嘴角還粘了個大塊的創(chuàng)可貼。還不到四歲的兒子，居然還帶著微笑，像個勝利者一樣。菊花一看，眼淚就下來了。菊花當(dāng)即決定，中秋這個錢，不掙了，回家。
晚飯過后，是家里稍閑散的時候，菊花趁著機(jī)會，跟周姐說了回家的事，說得吞吞吐吐。周姐不耐煩聽完，打斷了菊花，說出的話卻讓菊花又驚了一下。周姐說：正想跟你說這事呢，我今天到單位才知道，敢情我弄錯了，節(jié)假日的工資，法定的就是三倍，我還說多給你呢，對不起啊菊花。這樣，給你拿四倍，獎金也加一千。中秋還是不走了。不然我們的計劃全亂了。
菊花又被周姐的話打懵了，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一忽算計著四倍的工資是多少？一忽又覺得周姐的話哪里有點不對。周姐又說：手機(jī)拿來我看看。菊花懵著，問：什么？周姐說：手機(jī)呀，我看看照片，孩子的照片。菊花把手機(jī)遞給周姐，周姐看了說：嗯，也不重嘛，小孩子打架，難免的，兩天就好了。不是打了破傷風(fēng)嘛，孩子的爸不是回家嘛，讓他處理吧。至于人家那個孩子，要醫(yī)藥費是不是？給人家，是咱孩子惹的禍嘛，能有多少錢的事。菊花腦子還是有點不好用，思路被周姐拽著走，跟著周姐說：那個，還有那個，上學(xué)和上幼兒園的事——
周姐笑笑說：咳呀，你家那位當(dāng)?shù)模B這個也辦不了啊。不就是一個丫頭上學(xué)，一個小子上幼兒園嘛。菊花此時早忘了說回家的事，只是跟著周姐的話走，說：他那笨人，就會出力氣，啥都干不了的，話都說不明白。周姐突然收了笑容，壓低了聲音，神秘地問：你說，這么個笨人，你當(dāng)初為啥嫁了？嗯？菊花被問得臊了，紅著臉說：呀，周姐你，你咋問這個？周姐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行了，別擔(dān)心，姐給你解決。老哥，老哥出來。
姐夫從書房出來，走到兩個女人中間，蹲下身子，摟著孩子問：什么事？
周姐說：做個游戲唄?？简炓幌吕细绲娜⒘?、九。姐夫問：誰的事??？周姐說：是菊花。姐夫認(rèn)真起來說：哦，是菊花的事？那得試試。
周姐把事情說了。無非是一個小鎮(zhèn)子里，兩個孩子上學(xué)上幼兒園的事。姐夫認(rèn)真聽了，點了頭，跟菊花要了縣城和小鎮(zhèn)的名字、兩個孩子的名字，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菊花看得發(fā)懵，問道：周姐，你這是要做什么？啥是三、六、九？周姐笑了說：辦事要靠人脈，這個懂吧？對，就是人情。這都是他們有能耐的人說笑的，說是，靠九個電話辦成個事的，是三流的人脈?？苛鶄€電話辦成個事的，是二流的人脈?？咳齻€電話辦成個事的，是一流的人脈。菊花聽了，知道這是要給她辦事，先是跟周姐道了謝，又說：這姐夫也太能了，可是那也得分啥事吧？就說姐夫，連我們那小縣城在哪怕是都不知道，光憑著電話咋辦事？周姐擺擺手說：咱不管他咋辦，不是有地圖？讓他查去，他天南海北認(rèn)識人多了去了，咱等著。
兩人跟孩子玩了一會，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姐夫出來了，不對著菊花，對著周姐說：行了。姐姐不上鎮(zhèn)里的小學(xué)，去縣城的小學(xué)，有校車，離得也不遠(yuǎn)，半個小時的路。弟弟就上鎮(zhèn)里的幼兒園，那幼兒園被鎮(zhèn)政府給整頓了，現(xiàn)在好多了，中秋一過就可以去了。都關(guān)照好了。周姐問：老哥，幾個電話？姐夫說：哦，這等事，比生意要容易些吧。四個。周姐伸出拇指贊著說：也不錯哦，贊你。姐夫笑笑說：還有，那個，姐姐的學(xué)費，是減半的。周姐看著菊花，學(xué)著外國人那樣子聳了聳肩膀說：嗯？解決了，安心了吧？
菊花聽了半天，像聽天書，不敢相信是真的。問：就，行了？姐夫這回看著菊花說：行了。菊花說：那縣里的小學(xué)，原來沒敢想的，能上鎮(zhèn)上的，就不錯了。姐夫說：那怎么行，要上縣里的，上學(xué)跟上幼兒園畢竟不一樣，上學(xué)要上好的。菊花又說：可是，那學(xué)費，怎么就減半了呢？姐夫說：這倒不是我要求的，人家那邊主動說的。周姐接過去說：咳，你管他，咱上咱的學(xué)就是了。姐夫說：對呦。就是這樣。菊花又小心著問：那，姐夫要搭人情的吧？要是那樣，咱就上鎮(zhèn)小學(xué)吧？姐夫說：菊花，這種事，用不著搭人情。周姐擺著手讓姐夫回書房：行啦，老哥完成任務(wù)了，你進(jìn)去吧。周姐又對著菊花說：一切都是原計劃哦。
菊花看著姐夫進(jìn)書房的背影，一下子想起剛才覺著周姐的話哪里不對，現(xiàn)在想明白了，是因為周姐說，“那樣我們的計劃就全打亂了”。周姐說的是她的計劃，就是不讓菊花回自己的家，還在這里看孩子，他們夫妻兩人開著越野車出去旅游，過二人世界?？墒牵栈ㄏ?，那是你周姐的計劃啊，我呢？我難道沒有計劃嗎？我的計劃就不是計劃嗎？我的計劃就可以被打亂嗎？
想是這樣想，也只是瞬間覺著一點的不對，一下子也就過去了。因為，周姐也不是不講理，人家有錢跟著呢。四倍的工資，又加了獎金，八天，一萬多塊，一萬塊就是厚厚的一疊，中間用一個小白紙條捆著，上面還蓋著銀行的小紅戳。
想要，那還有什么說的？
世上因了這一個字，又改變了多少事？那堅持要回家的話，一個晚上，到底是沒說出口。菊花恨不得在心里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
假期第六天的下午，菊花接了個電話，是金生打來的。這個電話又把菊花狠狠驚了一下，金生說，他帶著倆孩子，一大早出發(fā)，現(xiàn)在已進(jìn)了北京城，到了周姐家小區(qū)街對面的如家旅店。菊花看著手機(jī)，驚得半天沒說出話，這個笨人！長能耐了，還敢做這么大動靜的事！菊花想起，金生確是有地址的，她告訴過他，也難為他找得到，這么大的北京城。菊花沖著手機(jī)，壓著嗓門說：哎呀你這笨人，你來干什么呀，來干什么呀，你還敢?guī)е⒆觼?，倆娃咋樣啊？累不累呀？餓著沒有??？你們來了我也出不去呀，周姐還沒回來，家里沒人看孩子呀。金生說：菊花，不是我要來，是倆娃死活非要來呀，娃想你嘛。非要來看你嘛。說要給你驚喜嘛。說我笨，我這不是也找著了嘛，也沒驚動你嘛。說著話，倆娃把手機(jī)搶過來，都跟菊花說了幾句話，哭哭笑笑的。
老太太聽到了聲音，問：是誰呀？嘰嘰哇哇的？菊花忙著說：哎呀，是我家孩子爸，帶著倆娃來了，要看我?？?，這笨人，也沒告訴我一下。老太太說：哦，是?。磕?，咋辦呢？住下沒有??？菊花說：住了住了，在對面如家呢，先不管他們，等周姐回來再說。老太太說：要不，你就去吧，我看一會孩子，你姐他們不是說今晚上回嗎？這也快了。菊花說：不要不要，等周姐回來再說。您快歇著吧。
快晚飯的時候，周姐兩口子到家了，風(fēng)塵仆仆的。菊花一下子沒攔住，老太太就急著把事情說了。菊花看到周姐臉上閃過一點不悅，菊花就搶著說：哎呀你看看，我家那笨人，都沒打個電話，要是打了，我就攔住他們了，不讓來了。我真的不知道。周姐不悅是不悅，但嘴上還是說：哦，來就來了嘛。那就，這樣，我也不邀請他們來了，家里也不方便。你去跟家人團(tuán)圓，明天不用回來，孩子我?guī)б惶?。但你明天晚上得回來，因為后天我上班了，明晚得睡個好覺。菊花說：不用的姐，我就看看他們，吃個晚飯，然后我晚上還回來，怕你晚上跟孩子睡不好的。周姐說：哪有那個道理？孩子和老公來了，我能不放你走？團(tuán)圓嘛，也算過個中秋了。去吧去吧。
菊花千恩萬謝的，出了小區(qū)，到了街對面的如家旅店，跟金生和倆娃見了，抱了這個抱那個，看了小子嘴上的傷，已是長好了。自是悲悲喜喜，抹了一回眼淚。一家人就在樓下的小飯館里，吃了頓團(tuán)圓飯。又領(lǐng)著他們?nèi)サ叫^(qū)的門前站了一會。周姐家的小區(qū)，自然是高檔的小區(qū)，大門宏偉寬敞，門前燈火通明，好幾個保安把著，進(jìn)出的都是高級的轎車。倆娃看著新鮮，那小的問：媽媽就在這里面上班??？我們進(jìn)去看看吧？菊花說：不行，這里不讓進(jìn)的。小子在姥姥的手里嬌縱慣了，鬧著要進(jìn)。姐姐到底大了幾歲，看那小區(qū)的眼神也不一樣些，扯住弟弟的手說：咱不進(jìn)，進(jìn)那干啥？又不是咱家。金生俯下身子，對小子說：兒子，你好好念書，將來咱也住這樣的房子。
金生說的這句全世界父母都通用的話，話是好話，可是沒有一點力量，早是沒人信了。菊花不信，倆娃也不信。菊花和倆娃，三個人都轉(zhuǎn)臉看著金生，誰也沒回應(yīng)他，只當(dāng)他是說了句無用的好話罷了。
房間是一百一十元的標(biāo)準(zhǔn)間，說好了金生帶小子睡，菊花帶姑娘睡。金生是早在菊花在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就在她的身后擠擠挨挨的，菊花知道他急，但又怕孩子們聽見，就往外推他?？墒撬碌臅r候，小子也要跟媽媽睡，先就跳到菊花的床上去了，娘仨擠在一床，嘰嘰咕咕地說話。金生在自己的床上，又急又沒辦法，只得把電視調(diào)了無聲，來來回回地翻頻道。偏是孩子們又興奮著，一時睡不著。菊花就沖金生擺著手，示意著金生把電視關(guān)了，不讓那亮光晃著。
好不容易捱到午夜，倆娃都睡熟了。菊花輕輕下了床，倆人打著手語，意思是床上不行的，只能去衛(wèi)生間。待進(jìn)了衛(wèi)生間，金生急火火的，先把菊花抱住了親，嘴里低聲吼著菊花菊花，又胡亂脫衣服，衣服糾纏著脫不下來的時候，聽到里面一個孩子咳嗽了一聲，是丫頭的聲音。若是小子還好些，丫頭到底是大了，菊花怕她聽見了，或是根本就沒睡，菊花就把住金生，不讓他動，兩人就定住一個姿勢，聽著屋里的動靜，聽見丫頭翻了個身，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了。
就在此時，菊花放在屋里桌上的手機(jī)振動起來，嗡嗡嗡的。菊花忙跑出來，想不出是誰會在午夜打電話，莫不是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待拿起電話看，竟是周姐。周姐說：菊花，真是抱歉啊，孩子就是不睡呀，跟誰都不行，哭了半夜了，就找你，沒辦法。你看——
菊花想都沒想，說：哦，周姐，我這就過去。
跟金生說了，就忙著穿衣服。金生說：你把那孩子帶這么親，日后你要走的時候，咋辦？菊花說：到時再說啦。金生又說：這家人家，也不帶這樣的。
菊花說：別這么想，咱這不也是為了掙錢嘛。
是田嫂開的門。田嫂的懷里抱著小姑娘。孩子一見了菊花，就在田嫂的懷里掙著，伸手要菊花抱。菊花也伸了手出去——
此時周姐正是從里間屋出來，走到了田嫂的身后，還有幾步的距離，只聽得周姐一聲響亮的尖叫：不要——不要！等等等等！
周姐的尖叫，在午夜的房間里回蕩，聽上去有點瘮人。菊花嚇了一跳，愣住了，伸出的手也僵住了。此時周姐已經(jīng)沖過來，站在了田嫂和菊花的中間，菊花的腳下是一道門檻隔著。周姐用手臂護(hù)住女兒，對菊花說：啊，那個，菊花，不急呀，你先去你的房間，好好洗個澡，徹底洗，頭發(fā)也洗，里外所有的衣服都換掉，然后再來帶孩子，田嫂先抱會。
周姐可能是著急，說得一點都沒有掩飾和避諱，說完了自己也覺得太直接了些，臉上的笑有點不自然。又加了一句：你看，又?jǐn)嚵四慵业膱F(tuán)圓。
菊花這一天驚了很多次了，這次驚過了之后，她腦子清醒起來。她站在門檻外面沒有動，她突然不想跨進(jìn)這道門，覺得雙腿一時沉得不行，她不是為周姐又?jǐn)嚵怂膱F(tuán)圓，團(tuán)不團(tuán)圓沒有什么的。可是，為的什么？她也沒想清楚。
菊花想說，我來時手和臉都洗過了，刷了牙，衣服也都換過了，都是干凈的。
菊花沒說，她覺得說不說都是沒用的。
周姐帶著不自然的笑容，看著菊花，等著她的反應(yīng)。田嫂也看著菊花，田嫂的臉上卻是面無表情。菊花還是沒有邁步，她甚至想往后退一步，退兩步，站遠(yuǎn)些看看這道門，看看這個她賴以生存、靠著這個門檻掙錢的大房子，然后，再決定，進(jìn)，還是不進(jìn)？
這個隨和的、善良的、一向不與人對立的女人，此時，卻在心里跟自己，或者說跟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較起勁來——
【作者簡介】 祖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丹東，曾插隊、當(dāng)兵，現(xiàn)居長春。1982年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集《等你到秋風(fēng)蕭瑟》《初戀》，長篇小說《戀曲1976》《喧城》等。獲泉城文藝獎、長白山文藝獎、長春文學(xué)獎、吉林文學(xué)獎、東北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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