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這年復(fù)一年何其短暫,朱熹還沒從池塘生春草的美夢里醒來,階前已滿是梧桐葉落,蕭瑟秋聲里。
有人還在埋怨夏日炎炎,其實立秋已有一周。而此刻我的窗外涼風習習,仿佛換了人間。
但這并非立秋節(jié)氣使然,而是得益于“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真正的涼爽還有待處暑甚至白露節(jié)氣過后。
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立秋的三候,在秋老虎來襲之際,未必就能如期而至,得償所愿。
但總有敏銳的詩人,能早一步聞到秋聲,用夢幻的詩行,裁剪出秋天思念的模樣。
就像李白與杜甫同游齊魯梁宋分別之后,在“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里,寫下對迷弟杜甫少有的深情之語,“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p>
立秋過后,且聽秋聲里有什么,風聲雨聲葉落聲,離人枕上最分明。
1.月明秋聲,閑人清愁
乳鴉啼散玉屏空,一枕新涼一扇風。
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桐月明中。
——宋·劉翰《立秋》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與劉翰交好的范成大,在一場云銷雨霽過后,感受到夏日的到來,欣喜于窗前梅子熟、筍成林。
而劉翰則在一個清涼如水的幽夢月夜,聆聽到秋聲,感受到?jīng)鲆猓瑏碜哉砩?,來自扇間。
或許夜太微涼,讓劉翰從睡夢中醒來,便去尋覓秋聲何在。不在樹上,年幼的烏鴉早就在日落時分默默離散;不在屏風,寂寞的玉屏依然如睡前無言獨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劉翰驀然回首,只見梧桐落滿臺階,明月灑滿清輝,那就是秋聲的來路與去處,秋意的身影與足跡。
“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桐月明中”,睡中一夢,人間已秋,多少歲月就這樣輕描淡寫。
我們總以為歲月無聲,卻不曾想落葉與枯樹、白頭與皺紋,早已默默為歲月做注腳。
劉翰找到了秋聲的注腳,縈繞著淡淡的哀愁,讓無數(shù)人隨之一起溫柔地走進了這清秋月夜。
歐陽修也曾在一個秋夜讀書,聽聞窗外時而淅淅瀝瀝,時而洶涌澎湃,于是讓童子一探究竟。
童子歸來,只道,“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歐陽修不由慨嘆,“噫嘻,悲哉!此秋聲也?!?/span>
歐陽修比劉翰還要敏銳,不見葉落只聞風聲,就已知曉秋意已濃,蕭瑟之氣已起。
其實不管是秋聲還是秋意,先入離人耳,就像劉禹錫筆下的秋風,“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span>
2.落日秋聲,末世傷悲
曾伴浮云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唐·高瞻《金陵晚望》
晚唐才子高瞻,用一幅金陵晚望圖景,道盡蕭瑟秋聲里的末世哀嘆。
劉翰也用畫面定格秋聲的來路,那是為了描寫葉落而知秋,正是“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span>
而高瞻在金陵登樓懷古,勾勒浮云歸晚翠和落日泛秋聲的衰敗圖景,是為了抒發(fā)內(nèi)心哀痛。
古往今來,世人皆知六朝如夢,金粉成灰。此刻的高瞻,也擔憂日薄西山的晚唐,也會走上同樣的不歸之路。
牛李黨爭、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無論哪一個單拎出來,都足以給這個沉重的王朝致命一擊。
更何況這些問題交織在一起,晚唐早已是積重難返,就連杜牧都慨嘆,“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他哪是看輕周瑜,分明是恨自己生不逢時,沒有這樣的東風,讓他大展宏圖,力挽狂瀾。
高瞻自然也抱有同樣的雄心壯志,可他所處的時代比杜牧還要接近末世,目睹的不幸更多。
當他寫下“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五年后(公元876年)進士及第之后,離晚唐壽終正寢就只剩31年。
此刻他在金陵聽到的秋聲瑟瑟,不只來自秋風秋雨特有的悲涼,更來自王朝衰敗的哀痛,為六朝如夢,更為晚唐凋零。
這樣的落日秋聲,使得高瞻不忍面對,悲傷到“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p>
其實難畫的不是浮云晚翠,也不是落日秋聲,而是內(nèi)心對晚唐沒落不可挽回的傷心欲絕。
正如清代傅熊湘所言,“一天秋色難描畫,況是秋聲。道是秋聲??v有歐陽賦不成?!?/span>
3.江湖秋聲,羈旅鄉(xiāng)愁
荷葉披披一浦涼,青蘆奕奕夜吟商。
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xiāng)。
——宋·姜夔《湖上寓居雜詠·其一》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對于李商隱來說,秋聲來自雨打枯荷,聽的是半生寥落,半生錯過。
而南宋才子姜夔,不只要在荷葉里,還要在蘆葦中,聽取秋夜斷腸聲。
李商隱與姜夔都算得上是江湖寂寥人,但姜夔更徹底,終生未仕,一世白衣。
李商隱輾轉(zhuǎn)各地幕府,有過一官半職,而姜夔只能算得上是清客,寄身于蕭德藻、張鑒等名人豪貴,一生在江湖飄蕩流離,只能靠賣字畫和朋友接濟艱難度日。
好在文才出眾,詩書禮樂無所工,受到范成大、楊萬里和朱熹等人賞識,談笑有鴻儒也。
但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終究難保生活穩(wěn)定,在最后一個靠山張鑒命喪黃泉之后,姜夔再度顛沛流離,直到撒手人寰,還是靠好友吳潛等人捐資,才能體面下葬。
公元1199年姜夔曾有過破格參加進士考試的機會,但依舊名落孫山,從此斷了入仕之心。
這首詩寫于落榜后的第二年,此時的姜夔已經(jīng)46歲,前半生就這樣飄然而過,滿懷蕭索。
如今在西湖上聽到荷葉蘆葦里涌動的蕭瑟秋聲,半生漂泊江湖的姜夔最懂得這是什么滋味。
“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xiāng)”,那個從年輕時四次科考失敗后再也沒有回去過的故鄉(xiāng)鄱陽,只能在無數(shù)個江湖漂泊的寂寞秋聲里,深深懷念。
同樣的羈旅鄉(xiāng)愁,曾被貶黃州的杜牧也曾難眠,“秋聲無不攪離心,夢澤蒹葭楚雨深?!?/span>
4.風雨秋聲,故國哀思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南唐·李煜《烏夜啼·昨夜風兼雨》
世間秋聲有千般,恐怕沒有什么比國破家亡時的秋聲入耳,更消磨人心的了。
尤其對于李煜這樣的亡國之君來說,蕭瑟風聲與凄涼雨聲交織到一起,聲聲刻骨。
這還只是昨夜的風雨,今朝醒來依然觸目驚心,一夜坐立難安,一夜燭殘漏斷人未眠。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李煜回想這前半生繁華熱鬧,宛如大夢一場空。
只是那個時候,他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縱情到極致,也享樂到極致。
如今大夢初醒,淪為階下囚,成為亡國君,才知道命運里的那些饋贈早被暗暗標下了價碼。
倘若早知道這代價是國破家亡,不知骨子里文藝到極致的他,是否能收斂性情,坐穩(wěn)江山。
這些無法重新選擇,李煜也已無法強求。江山早就不穩(wěn),可此刻的醉鄉(xiāng)最穩(wěn),最能消愁。
除此之外,李煜再也沒有別的方法,能讓自己忘記這鉆心的苦楚與刻骨的疼痛。
同樣的亡國之痛,為宋詞唱響挽歌的蔣捷,也曾在秋聲中欲罷不能: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
這就是古人筆下的秋聲心語,有人漫步在梧桐月明,有人悲痛在浮云落日,有人漂泊在江湖秋水,有人憂愁在寒夜風雨。
這是屬于離人的心上秋,何處不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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