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野望
王績（585—644），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山西河津）人，初唐詩人。
單看王績的名和字，一為“亡績”，一為“無功”，無成績，也無功勞。暗合道家“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的無為思想。冥冥之中，又給了他一顆不問仕途超然物外的隱逸之心。
王績像
1、他哥哥一家都厲害
如果你讀過《三字經(jīng)》，不知還記不記得有這樣兩句話——“五子者，有荀揚(yáng)。文中子，及老莊?！奔础拔遄邮侵杠髯印P(yáng)子、文中子、老子和莊子”。
老、莊、荀，基本是路人皆知了。揚(yáng)子就是揚(yáng)雄，“漢賦四大家”之一。劉禹錫《陋室銘》“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中“西蜀子云”便是揚(yáng)雄。
而中間的“文中子”卻鮮為人知，其實他就是王績的哥哥，叫做王通，王通的孫子便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由此論來，王績是王勃的叔公。
王勃是王績的侄孫
王通是隋末名儒，著有《禮論》25篇，《續(xù)詩》360篇，《元經(jīng)》31篇，《易贊》70篇。聚徒講學(xué)，聲望日高，受業(yè)者千余人。所著《文中子》一書，在當(dāng)時，與孔子的《論語》齊名。
所以王績稱自己的家世“地實儒素，人多高烈”，真乃名副其實。
王績之兄——儒學(xué)大師王通
2、身在官場，心在醉鄉(xiāng)
王績嗜酒，可以說是上接陶淵明，下啟李太白。
在隋之時，他就因嗜酒誤事，受人彈劾，被解職。
入唐后，王績待詔門下省時日飲酒三升，侍中陳叔達(dá)聽聞此事，下令每天供給王績美酒一斗，時人稱為“斗酒學(xué)士”。
貞觀初期，王績住在太樂署史焦革的家中，他聽說焦革擅長釀酒，所以求任太樂丞。
后因焦氏夫婦相繼去世，無人供應(yīng)好酒，于是棄官還鄉(xiāng)，撰《酒經(jīng)》一卷；又收集杜康、儀狄等善于釀酒者的經(jīng)驗，寫成《酒譜》一卷；因他飲酒五斗而不醉，又寫就《五斗先生傳》，詩文被太史令李淳風(fēng)譽(yù)為“酒家之南董”。
王績拜酒
3、唐代第一位隱士
隱士是個不可多得的榮譽(yù)頭銜，一要棄官去職，遠(yuǎn)離江湖；二要薄錢尚德，心近自然；三要才識過人，獨(dú)立特行。三個要素條件拆開來，相對容易，但如果要全部符合，就為數(shù)不多了。而《舊唐書》“隱逸”卷中記載的第一位唐代隱士，就是王績。
唐代第一隱士
王績自幼跟隨兄長王通熟讀《周易》、《老子》、《莊子》，性格隨和，對封建禮教那一套極其厭煩，不喜歡家事與禮節(jié)的束縛。他的人生偶像，是遠(yuǎn)他三百年前的隱士陶淵明，堪稱陶的隔世弟子。
采菊東籬下
王績家有良田十多頃，是個衣食無憂的中產(chǎn)階層。
他自己也說：“酒甕多于步兵，黍田廣于彭澤”，酒比當(dāng)年的阮籍要充足，田產(chǎn)比起陶淵明的“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也要闊綽得多，家里還有幾個傭人，經(jīng)濟(jì)條件方面是有優(yōu)越感的。
可是，王績知道，自己差的，還是那一份脫離樊籠、融入天地自然的心性。所以，他甚至不惜離開自家的華堂大屋，搬到幾十里之外，與同為隱士的仲長子光一起勞作，并栽種了各種藥材，生活倒也自得其樂。
應(yīng)該說，王績學(xué)陶淵明，是學(xué)得極為神似的一個：辭官、歸隱、嗜酒、耕作、著書、彈琴、自作《墓志銘》等等，通過一整套的學(xué)習(xí)，把自己培養(yǎng)成為一個隱士，他成功的做到了。
縱觀王績一生，生于六世冠冕之家，自幼好學(xué)，博聞強(qiáng)識。
十一歲游歷京都，以“神童仙子”之名盛行于世。
十六歲應(yīng)舉高第入仕為官，無奈時局動蕩天下大變，仕途尤為坎坷。
一片經(jīng)世治國之心終在醉飲之中被消磨殆盡，三進(jìn)三出磨平一切赤忱。
仕與隱，醉與醒，王績一生糾結(jié)，終究囿于“無功”二字。
王績隱居于村野之間，真的快樂嗎？從這首詩中可見一二。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譯文：傍晚時分我站在東皋遠(yuǎn)望，徘徊著不知想要?dú)w依何處。
皋，指水邊的高地，也是王績居住之地，他借用陶淵明'登東皋以舒嘯'的詩句，并自號'東皋子'，暗含歸隱之心。
“薄暮”，意思是迫近黃昏，即傍晚。
'徙倚'，不停的踱步、斜靠，乃徘徊之意。
一種莫可名狀的孤寂無依的愁緒涌上心頭——'欲何依'，王績所欲，王績所依，以反問形式，更顯迷茫彷徨。黃昏時分，在夕陽的襯托下，也給心理涂上了一層不平衡的色彩。
王績好似無業(yè)游民一般，沒有安全感，沒有歸屬感，心事不定，塊壘未消，剛過而立之年便有此心境，今人不也如此嗎？
東皋薄暮望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譯文：層層樹林都染上秋天的色彩，重重山嶺只見落日的余光。
秋色二字，為全詩意象之凝聚，秋天恰是一年之中最易誘發(fā)消極情緒的季節(jié)。這里的“秋色”“落暉”緊扣“望”的結(jié)果。 秋之慘淡，在夕陽的余暉中越發(fā)顯得蕭瑟。
“皆”“唯”兩個字給上句的“欲何依”提供了答案：舉目落寞，令人失望，由景物的悲涼轉(zhuǎn)為感受的悲涼——眼前這山山樹樹皆不可依。
樹樹皆秋色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譯文：牧人驅(qū)趕著牛群返回，獵人騎馬帶著獵物歸家。
這是“望”的第二個畫面，鏡頭在遠(yuǎn)景與近景、靜態(tài)與動態(tài)之間轉(zhuǎn)換，畫面好像鮮活起來了。
牧人，獵馬都有所收獲的回家了，其實這是一種反差?！胺怠焙汀皻w”，好似一派和諧的田園氣息，暗含王績心理上的巨大痛苦和失落——牧民、獵人有自己的歸宿，而“我”卻找不到歸宿。
牧人驅(qū)犢返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譯文：大家對視著但互不相識，我長嘯高歌心存隱居之情!
果然，最后一句把全詩的基調(diào)狠狠的摁死，完全道出王績內(nèi)心的苦悶和悵惘：既然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相知相識的朋友，那就只好追懷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粟、上山采薇的隱逸之士。
長歌懷采薇
“薇”是古人所食的野豌豆?！妒酚洝吩疲骸拔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p>
詩人唯有從采薇的隱士那里尋求精神慰藉了。“望”的最后結(jié)果是“無相識”，而“欲何依”也終于找到了答案。
采薇圖
這首詩的體裁是五言律詩，而王績正是五言律詩的奠基人。
律詩自南朝開始醞釀，到初唐的沈佺期、宋之問手里才定型化。而早于沈、宋六十余年的王績，已經(jīng)能寫出《野望》這樣成熟的律詩，恐怕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1、何為采薇
采薇指的是由商入周之際，商朝遺老伯夷、叔齊不愿事周，隱居在首陽山的故事，這是個由王朝更替引發(fā)的典故。
王績生活的年代，正是由隋入唐，社會巨大變革之時。但王績畢竟不是伯夷、叔齊級別的遺老，他們是商朝諸侯國的王子，而王績只是一介儒生。
時代的壓抑，個人境遇的變遷，流變成詩中無處歸依的不安。篇末流露出對古代隱士在精神上的向往，并不是對隋朝的念念不忘，更多的是他心理上彷徨苦悶的真實寫照。
伯夷、叔齊不食周粟
2、田園沒有風(fēng)光，只有動蕩
這首田園詩，和陶淵明，王維等人的田園詩有個很大的不同，尤其是和陶淵明的基調(diào)完全不一樣。
陶淵明是親自去體驗作為一個農(nóng)夫的生活，他的詩大多是怡然自若，樂在其中的，對田園生活充滿了好感。
但在王績的這首詩中，田園生活似乎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感覺。
田園生活
詩中出現(xiàn)東皋，秋色，落暉，驅(qū)犢，獵馬等這些字眼，表面看寫的都是田園景色。其實不然，王績有更深層次的心理訴求。
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改朝換代革命之時，王績剛過而立之年。他這個年紀(jì)，隱居還尚早，做官也似乎無望，因此“徙倚”二字正是進(jìn)退兩難的處境。
朝代更替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恰如隋朝的氣數(shù)，日薄西山，悲涼又不可避免。
蕭瑟的場景中，突然蹦出鮮活的人物：牧人、牛群、獵戶、駿馬，整個畫面立即充滿人氣和生機(jī)，這恰如李唐王朝的興起，無法阻擋。
牧人的意象，暗指唐朝的新貴文官，“牧”有統(tǒng)治之意。獵馬的意象，暗指靠軍功發(fā)家的新貴武官?？墒峭蹩兒瓦@些新貴們既不認(rèn)識，更無交情。
步輦圖
隋朝滅亡，他自然失去依靠。唐朝興起，他也并無功業(yè)。
這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狀態(tài)，完美地解釋了王績?yōu)楹斡心欠N“徙倚欲何依”的彷徨心態(tài)了。盡管彷徨，王績卻始終保持著儒者的清高矜持，對新貴們自然是“相顧而無相識”。
詩人接受了隋亡的現(xiàn)實，也認(rèn)清了自己在新王朝中所處的處境。
那么，歸隱似乎成了王績唯一的出路，這是時代之悲，還是詩人之愿呢？盡在東皋暮秋的一曲長歌之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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