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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覺不容易,勸君多讀白居易
小酌千年180
>《悅讀》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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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
公元772年,詩佛王維已離世11年,詩仙李白已離世10年,詩圣杜甫已離世2年。
詩壇令人仰止的“三座大山”相繼離世,這世上豈能沒有一個人來繼承他們的衣缽?
于是,我橫空出世。
1
我叫白居易,“君子居易以俟命”的“居易”。
我表字樂天,“樂天知命故不憂”的“樂天”。
我出生于公元772年,彼時的大唐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早已不復(fù)煌煌氣象。
內(nèi)有宦官專權(quán)?;鹿賿短熳尤鐙雰?,天子畏宦官如虎狼。
外有藩鎮(zhèn)割據(jù)。節(jié)度使們割據(jù)一方,召集亡命之徒,對抗朝廷。一方事務(wù),全由節(jié)度使們自己說了算,連皇帝都不能干預(yù)。
我10歲那年,淄青節(jié)度使李納圍攻徐州。當(dāng)時,徐州兵力不足,我爹白季庚就自發(fā)組織軍民協(xié)助徐州刺史守城。我爹“親當(dāng)矢石”,晝夜不解甲地巡視城頭,擊退了叛軍的一次又一次進(jìn)攻。
堅守42天后,終于等來了援兵。徐州解圍后,我爹因為立下戰(zhàn)功,升任徐州別駕。(刺史的左右手,因為經(jīng)常跟隨刺史出差,另乘一輛車,所以叫“別駕”。)
徐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五百年前,曹操、劉備、呂布三股勢力曾在此地鏖戰(zhàn)。雖然這次徐州之圍有驚無險,但我爹每念及此,往往后怕。為了保護(hù)我,我爹把我送往了遠(yuǎn)離戰(zhàn)火的蘇杭。
有諺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杭不愧是人間天堂!
風(fēng)景秀美,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小姐姐多,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而且產(chǎn)才子!比如當(dāng)時的蘇州刺史韋應(yīng)物,就是寫“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那位。我讀過他不少首詩,可惜因為當(dāng)時年齡小,無緣一會。
童年時,我便萌生了愿望,長大后,若能到蘇杭任意一地做官,此生無憾!
2
這個年代,達(dá)官貴人的孩子可以通過“恩蔭”做官。沒有拼爹實力的孩子想做官,唯有科舉一條路。
為了早日實現(xiàn)童年的愿望,我“苦節(jié)讀書”。
從早到晚誦讀詩賦,苦練書法,無暇休息。以至于讀得口腔潰瘍,寫得手肘生繭。熬夜苦讀導(dǎo)致膚質(zhì)差,用腦過度導(dǎo)致少年白。長時間看書,視力下降,眼前飄動小黑影,像千萬只飛蠅在狂舞。
(二十年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痔,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矣,動以萬數(shù)。)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如此用功,乃至10歲就讀書破萬卷,15歲就下筆如有神。
3
16歲那年,我來到帝都長安碰運氣。
當(dāng)時有個大人物叫顧況,我?guī)е娮髑巴案芍]”。
(唐代科舉不糊名,換言之,沒有密封裝訂線,考官能看到考生姓名。文人常常帶著詩作拜訪大咖,一旦被大咖賞識和提攜,名動天下,將大大提高科舉通過率。)
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呈上詩卷時,顧況先是看到我的名字,笑了:“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
當(dāng)顧況的視線掃到下面“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時,態(tài)度驟變:“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難。老夫前言戲之耳?!?/span>
因為顧況這番話,我一下子名動京城。然而,名聲未必能轉(zhuǎn)化為財富,我仍舊過著貧苦的京漂生活。
三年后,因為缺錢,我不得不離開了長安。
走到城外高坡時,我回眸長安,大聲疾呼:“我還會回來的!”
4
我回到曾生活過多年的第二故鄉(xiāng)符離。
在這里,我結(jié)識了5位青年才?。ǚx五子),還有她。
她是我的鄰家女孩,叫湘靈。湘靈是小家碧玉,她不會大家閨秀的那些必備技能,她只會一樣——吸引我。
她就像一劑癮,讓我無限癡迷,為她寫詩,為她靜止:
《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要是這樣的好時光,能天長地久該多好,可惜天長地久有時盡。
22歲那年,我爹病逝的噩耗傳來,如遭雷擊。我爹去世后,家境更困窘了。
為了補貼家庭,我開始晴耕雨讀;為了早日脫貧,我讀書更用功了。
29歲那年,我決定進(jìn)京趕考。家里幾乎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外加大哥白幼文的一些資助,湊齊了盤纏,我便啟程。
我心中五味雜陳,充斥著興奮、不安和淡淡的憂傷。
興奮的是,我又要回到帝都了!
不安的是,萬一沒考上,就辜負(fù)了全家的殷殷期望!
憂傷的是,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到湘靈!
同湘靈吻別那天,她送了我一雙鞋。這雙鞋表面是錦緞,里子則繡滿了花紋,盡管外人根本看不到里子?。ㄥ\表繡為里)
穿著湘靈親手納的鞋上路,我心里格外踏實。
走到中途,我心疼起來,這可是湘靈送給我的“定情信物”啊!怎么能任由磨損呢?
我便想再買雙新鞋,無奈沿途竟找不到一家。倒是碰到了馬販,我咬咬牙,從為數(shù)不多的盤纏中抽出一大部分,買了匹小白馬。
小白馬蹄兒朝西,馱著我向長安進(jìn)發(fā)。
5
金榜題名那天,慈恩塔那堵墻的前面擠滿了人。
當(dāng)我穿過人山人海,在榜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胸中升起一股豪氣。我不顧眾人的目光,找到另一堵墻,抹掉了上面的“到此一游”,揮毫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當(dāng)我寫完擲筆的那一瞬,掌聲雷動。那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刻。
考上進(jìn)士之后,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湘靈。
于是,我趕回符離,跟母親說自己想娶湘靈。
本以為母親不會反對,孰料母親竟然不同意。
我出身官宦家庭,現(xiàn)在又榮登進(jìn)士,母親覺得湘靈配不上我。
我很無奈,想想過幾年再提不遲。
到時候,母親沒準(zhǔn)兒回心轉(zhuǎn)意了。
三年后,我通過了“書判拔萃科”考試。同批通過的考生中,還有位叫元稹。咱倆被分配到同一任上,擔(dān)任的職務(wù)都是校書郎。然后,咱倆從同事成了好兄弟。
元稹比我小8歲,詩才卻不輸我。而且元稹顏值高,是堂堂的“儀形美丈夫”,成功撩到了大戶千金韋叢。
看到元稹抱得美人歸,我突然想起了遠(yuǎn)在符離的湘靈。
雖然我只是個小官兒,但“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馀”,勉強可以把湘靈接到帝都一起過活了。
于是,我回到符離,再次向母親提出了娶湘靈為妻的請求。
然而,母親又拒絕了我。
我也是性情中人,當(dāng)場撂下狠話:“兒子非湘靈姑娘不娶!”
6
沒關(guān)系,37歲之前,我確實沒有食言,做到了“取次花叢懶回顧”。
我錯過了不少白富美,拒絕了n次家里人安排的相親。
直到母親那封信的到來。
母親在信中讓我迎娶名門望族弘農(nóng)楊氏的某位妹子,并以死相逼。
母親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我擔(dān)心她真做出出格的事兒,只得從了。
洞房花燭夜,我心事重重。一想到和湘靈從此陌路,就痛徹心扉。
37歲這年,不光我的感情生活變了,我的崗位也變了。
彼時的我,因為在兩年前寫出了刷屏朋友圈的《長恨歌》,已經(jīng)當(dāng)?shù)闷鸶哌m那句“天下誰人不識君”!
皇帝也很賞識我,授予我左拾遺一職。
拾遺是陳子昂、杜甫先后擔(dān)任過的官職,主要工作是進(jìn)諫。諫官自古以來是高危職業(yè),干這行,只要認(rèn)真干事,勢必得罪不少人。因為你經(jīng)常針砭時弊,難免得彈劾權(quán)貴,必要時,甚至得罵醒皇帝。
元稹就擔(dān)任過左拾遺,因為彈劾權(quán)貴,遭到報復(fù)。最后,元稹只當(dāng)了83天左拾遺,便被貶為河南尉。
元稹是我唯一的知己,他被調(diào)離后,我覺得偌大個長安城,空空如也。
唯有充實的工作能填補我內(nèi)心的“空”。朝廷每月會發(fā)放兩千張諫紙,倘若使不完,我就會覺得自己工作失職,而感到“食不知味,寢不遑安”。(月慚諫紙二千張)
7
除了進(jìn)諫以外,我還寫諷諭詩。
我和元稹聯(lián)手發(fā)起了“新樂府運動”,以詩歌為載體,把朝堂腐朽和民間疾苦反饋給朝廷。
比如《傷宅》,揭露了某些權(quán)貴名下多套外宅,且每套都是市值幾百萬的豪宅!
比如《立碑》,譏諷權(quán)貴們的后人收買恬不知恥的槍手撰寫墓志銘,大肆公關(guān)。那些生前毫無功德可言的權(quán)貴,竟然吹捧得可與姜太公、孔子相媲美!
再比如《新豐折臂翁》,我筆下的老翁,為了不參戰(zhàn),趁著夜深無人自殘。
還比如《買花》。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長安城中的權(quán)貴不惜重金買牡丹。那日,我看到一個老農(nóng)偶然經(jīng)過花市場時,低頭喟嘆。老農(nóng)為啥嘆氣呢?因為一叢牡丹花的價格,可抵十個中產(chǎn)家庭一年的賦稅啊!
權(quán)貴們幾叢、幾叢地買,而他們買牡丹的錢,還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所得?
當(dāng)然,我言辭最激烈莫過于那首《杜陵叟》,因為我暗諷了皇帝!那一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我上奏唐憲宗,請免農(nóng)民租稅。
唐憲宗雖然頒布了免稅的政令,但因為政令遲遲下達(dá),導(dǎo)致十分之九的百姓都已經(jīng)交了稅。結(jié)果,皇帝的使者到來時,“虛受皇恩”的百姓還得山呼皇帝大恩大德。
我的詩作,像匕首一樣投向當(dāng)權(quán)者,以至于權(quán)貴們讀到我的詩,面面相覷,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唐憲宗也對我不耐煩了:“白居易這小子,是朕提拔上來的,卻不懂感恩,處處給朕添堵?。 ?/span>
皇帝嫌我煩,便將我調(diào)任為左贊善大夫。
左贊善大夫的主要工作是勸誡太子,是個閑職。雖然是閑職,卻是常參官,每天都得參加早朝。
同樣是閑職,時任國子助教的李紳,也就是寫“鋤禾日當(dāng)午”那位,卻可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而不用為上朝打卡發(fā)愁。羨慕啊!
8
公元815年,藩鎮(zhèn)派人刺殺了主戰(zhàn)的宰相武元衡,朝野震驚。
朝堂上卻沒有哪個諫官敢于站出來,因為誰知道朝中有無藩鎮(zhèn)的耳目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便上奏請求“削藩鎮(zhèn),為武元衡報仇”。
結(jié)果,反被政敵誣陷“越職奏事”,因為我是贊善大夫,本職工作是勸誡太子,而非議論朝政。
政敵們說:“從丞相到御史,該管這茬事的大佬還沒發(fā)話,你一個贊善大夫,瞎操啥心?唱啥高調(diào)?”
政敵們還說:“由我這樣的人陪伴在太子身邊,怕會帶壞太子!”
然后,我被貶為了江州司馬。
元稹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他當(dāng)時正臥病在床,聽說我被貶,竟從床上霍然而起,簡直比他自己被貶還難受!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元稹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
收到元稹這首小詩,我稍稍得到了慰藉。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謫居江州的日子里,我心情苦悶,便將胸中塊壘付諸筆端,遂有了那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9
之后,我被朝廷調(diào)來調(diào)去,可謂“一生轉(zhuǎn)徙三千里”。
先是從江州司馬調(diào)任忠州刺史。在忠州,我常常帶著童仆們到忠州城東的荒坡上搞綠化,因為荒坡在城東,遂取名“東坡”。
然后,又相繼調(diào)任為杭州刺史、蘇州刺史。想不到,童年的愿望竟在我垂垂老矣時實現(xiàn)!而且,我在蘇杭兩地都做了官!
“一生轉(zhuǎn)徙三千里”的過程中,湘靈當(dāng)年送我的那雙“故鄉(xiāng)履”,我一直帶在身旁。每當(dāng)我輕撫這雙鞋,一針一線似乎都傳遞出,湘靈手的溫度。
歷經(jīng)歲月,鞋履已“色黯花草死”;鞋履還是一對,我和湘靈卻各自散落在天涯。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10
蘇州任滿,在回京的途中,我決定繞道去一趟符離,會一會這雙鞋的主人。
還是記憶里那熟悉的巷陌,馬蹄踏過青石板時,還是那熟悉的“噠噠”聲。
巷陌深處的老屋,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對自己敞開。門鎖上銹跡斑斑駁駁,門楣上掛滿蛛絲灰塵,顯然很久以來無人居住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胸口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看來,緣盡了。
身后傳來一聲悲嘶,小白馬倒伏在地。
當(dāng)年進(jìn)京趕考途中,為了減少對“故鄉(xiāng)履”的磨損,我特地買下這匹小白馬。它保護(hù)過我和湘靈的定情信物,又陪伴我走過幾十年風(fēng)雨。
于我而言,它更像個老朋友。如今,它也離我而去。
我黯然神傷地寫了首悼亡詩,祭奠小白馬,也祭奠我死去的愛情。悼亡詩中有句是這樣:情深項烏騅。
千年前,西楚霸王項羽敗走烏江。江畔早有一位烏江亭長等候多時,亭長提議項羽舍棄烏騅馬。畢竟少一份重量,船行得更快。
孰料項羽不肯過江東,托亭長把烏騅馬帶到江東。項羽連命都不要了,卻還牽掛著一匹馬。何其重情!
項羽對烏騅的情有多深,我對小白馬的情就多深!
那年以后,白居易徹底變了個人似的。
朝堂上,再也看不到一個直言敢諫的憤怒詩人,只剩下一個自詡“中隱”的佛系大叔。
白居易人生的最后二十年里,偶爾也還會寫寫心系民間疾苦的句子,比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2.0版本 —— 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寫的是“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還攜小蠻去,試覓老劉看”之類的詩句。
晚年的白居易,真的不清醒了?未必。
某年冬至,白居易曾寫過這樣一首詩:
艷質(zhì)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孤獨的他,只是不愿醒來。夢里,他和湘靈共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小白馬在巷陌里踱來踱去,馬尾輕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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