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中不可忽視的兩個人物
崔成志
《林黛玉進賈府》作為傳統(tǒng)篇目入選新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③第一單元第一課，本文節(jié)選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三回，介紹了小說的典型環(huán)境，是全書序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者曹雪芹巧借從未進過賈府的少女林黛玉的的雙眼，對賈府的環(huán)境和主要人物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引出了賈府眾多人物紛紛出場。
教與學中，師生更多地把關注目光聚焦在賈母、林黛玉、賈寶玉、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物身上，這在一定程度上確實符合本單元提示中編者的要求：“學習這個單元，要著重欣賞人物形象，品味小說語言。欣賞人物形象，要重視情節(jié)、環(huán)境與人物的關系，把握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品味小說語言，要注意把握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的不同特點，體會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钡牵谡n文中的兩個重要人物，榮國府的頂梁柱，賈家的第三代核心賈赦和賈政兄弟倆由于他們沒有在文中露面，因此更容易讓人忽視，甚至不予賞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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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文中有關賈赦和賈政的描寫有兩處，請看原文：
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子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蛴形?，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摈煊衩φ酒饋?，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
……
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差距，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攜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span>
由原文可知，林黛玉的大舅舅賈赦因身體不好，未與她相見。二舅舅賈政因前去齋戒，林黛玉也未能見到。這兩個人物可以算作沒有出場的人物。但是，我們在欣賞品讀課文的過程中，卻又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兩個人物的存在。
按照“家國同構(gòu)”的中國封建宗法制度，遵循的是嫡長子世襲繼承。從《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可知，賈赦是賈代善的嫡長子，其父的爵位自然由他來繼承，同時他又襲職一等將軍。賈政作為次子，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爵位，第二回中有這樣一段話：“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已升了員外郎了?！庇纱丝梢姡Z政只是靠著父親的臨終遺本，才得到一個主事的差事，并且在林黛玉進賈府之時，已經(jīng)榮升工部員外郎。百度百科對“員外郎”是這樣解釋的：“員外郎，官名，員外為定員外增置之意，原指設于正額以外的郎官。三國魏末始置員外散騎常侍，晉以后所稱之員外郎指員外散騎常侍（皇帝近侍官之一）。南北朝時，又有殿中員外將軍、員外司馬督等，都在官名上加‘員外’。隋開皇六年（586），于尚書省二十四司置員外郎1人，為各司之次官。唐、宋、遼、金、元、明、清沿其制，以郎中、員外郎為六部各司正副主官。時號‘員外’，實已在編制定員之外?！庇纱丝梢姡Z政雖然升為工部員外郎，但是他的官位也并不高。從這一點來講，賈赦的地位要遠高于賈政的地位。
但是，如果我們真正走入文本，細讀課文，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在榮國府中，賈政的地位遠高于賈赦。
首先，根據(jù)課文中賈赦與賈政的居住環(huán)境建筑和地理布局的對比描寫，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賈政的地位要遠高于賈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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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進賈府》通過林黛玉的雙眼對賈府環(huán)境建筑和地理布局的描寫極為細致，林黛玉告別賈母之后，前往拜見賈赦。文中對賈赦和賈政的住處分別是這樣描寫的：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夫人忙亦起身，笑會道：“我?guī)Я送馍^去，倒也便宜?！辟Z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毙戏蛉舜饝艘宦暋笆恰弊郑鞄Я索煊衽c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翆幄青緞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
……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zhuǎn)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nèi)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jīng)正內(nèi)室，一條大甬道，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
由文中描述可見，賈赦和賈政兄弟二人住處，小大有別，地位懸殊。賈赦住處偏遠，而且在一個偏院里，“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而且“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而賈政和王夫人夫妻倆所住的則是“儀門內(nèi)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可見，賈政住處比賈母處還要“軒昂壯麗”，比賈赦處更是高出很多了。另外，賈政住處是“正經(jīng)內(nèi)室”——“榮禧堂”，是榮國府的正堂屋，也是榮國府最高榮譽和地位的象征。從課文中居住環(huán)境建筑和地理布局的對比描寫來看，賈政在榮國府的地位遠比賈赦要高。
其次，從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地位對比來看，賈政的地位也要高出兄長賈赦。
請先看一段原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币蛴终f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蔽貘P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了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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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本是賈赦、邢夫人的兒媳婦，但在《林黛玉進賈府》中，我們只看到了王夫人主持家務，詢問王熙鳳放過了月錢不曾，又吩咐王熙鳳拿緞子給林黛玉做衣裳，而看不到邢夫人指使熙鳳的只言片語。實際上，從《紅樓夢》全書來看，王熙鳳是受賈政、王夫人之托來管理賈府的。課文中，王熙鳳也是竭力在王夫人跟前討好賣乖，表現(xiàn)自己的精明能干，而她的婆婆邢夫人，王熙鳳反而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僅僅就夫榮妻貴這一點來說，賈政的地位也要高于賈赦。
為什么本來官位不高的賈政，卻在賈府里地位很高？而賈赦的官位比賈政高出許多，在家中的地位卻比不上賈政呢？造成這種家庭地位懸殊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在兩個人的品性差異。
第一，賈赦為人粗鄙，貪財好色。林黛玉進入賈赦的正室后，看到的是“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由“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出賈赦好色的嗜好。他甚至想占有賈母最貼心的奴婢鴛鴦，最終因為鴛鴦在賈母面前拼死抗爭，他才沒有得逞。這一好色品行，自然難討賈母的喜歡。賈赦不受賈母待見，在《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的一段描寫可見一斑：
于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來，這次賈赦手內(nèi)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y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瘍鹤拥?，‘肋條離心甚遠，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span>
很明顯，賈赦講的這個笑話意在諷刺母親偏心，由此可見賈赦對母親充滿了抱怨，但從另一個側(cè)面也說明賈母對賈赦的不喜歡是很明顯的。
與賈赦相比，賈政對賈母則孝順孝順得多了，如《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描寫了“寶玉挨打”的一段情節(jié)：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币痪湓捨戳?，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賠笑，說道：“大熱暑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生養(yǎng)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薄Z政苦苦叩求認罪?！?/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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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這段文字，賈政對于賈母的恭敬孝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且非常感人。賈母因為疼孫子心切，責罵兒子，賈政不敢反駁一言，其為人孝順恭敬，可見一斑。
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賈母對兩個兒子的看法是有所不同的。孝順恭敬的賈政當然更能夠得到賈母的歡心與偏愛，而賈母又是賈府最高地位的象征，賈政的地位也就不言自明。
第二，與賈赦相比，賈政更符合封建統(tǒng)治者的理想人格。賈政為人處世忠厚老成，清廉孝順，他代表封建統(tǒng)治者里正直而實干的一派。《紅樓夢》第二回即借用冷子興之口說：“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已升了員外郎了?！辟Z政的妹夫林如海對賈政的稱譽更高：“二內(nèi)兄名政，字存周，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梁輕薄仕宦之流……”雖然賈政也有迂腐的一面，在外做官，威信不高，甚至約束不住自己的門客，因而名聲不高，但看似顯赫高貴、宏偉富麗的榮國府，離了賈政連個能與外人周旋的人也很難找。至于賈府中賈赦、賈珍之流，無非貪財好色，好吃懶做，平日里只懂得逗雞遛狗，坐吃山空。這個家只有交給賈政來打理，賈母才會更放心些。
賈政既是支撐賈府門面的理想人選，也為朝廷所倚重。在不知不覺中，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天平已經(jīng)開始向賈政傾斜。但是，按照“家國同構(gòu)”的中國封建宗法制度，賈赦身為嫡長子，理所當然的繼承父親的爵位。《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可知，賈赦等人因胡作非為，無惡不作，捅出了簍子，導致賈府被抄，賈赦榮國公的世職被革去。由小說第一百一十九回可知，最后在北靜王等多位王公大臣的共同幫助下，皇上開恩，命九卿對賈家“敘功議賞”，并大赦天下，爵位重新賜予賈府，寧國府賈珍“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府這次襲爵不再是賈赦，而是忠誠實干的賈政。
當然賈赦賈政兄弟二人地位的異化肯定還有許多其他因素，限于篇幅，恕不一一贅述。
前文提到的黛玉前去拜見兩個母舅，身為大舅的賈赦明明在家，卻推脫“連日身上不好”，托病不見，給的理由反倒冠冕堂皇——“見了倒彼此傷心”。賈赦的冷漠寡情和前面賈母等人見到黛玉的熱情周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只是對林黛玉，賈赦對其他晚輩，包括自己的兒子、女兒也同樣薄情寡義。賈赦僅僅因為曾經(jīng)使了孫紹祖的五千兩銀子，不惜把自己的女兒迎春許給禽獸不如的“中山狼”。盡管賈母、賈政等都不贊成這門親事，但最終迎春還是被他老子強逼嫁了過去。在孫紹祖的百般凌辱下，一年不到，懦弱的迎春就香消玉殞，被作踐死了。
綜上所述，在《林黛玉進賈府》中，雖然賈赦、賈政兄弟二人并沒有出場，然而，他們的家庭地位、人物性格已經(jīng)初見端倪，并與全書的價值取向相暗合，可以說是雖未謀面而已見其形，雖未聞聲而已知其性。曹雪芹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精于刻畫的功力可以略窺一斑！
（本文發(fā)表于《語文教學與研究》上旬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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