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嚱，危乎高哉！（起筆不凡，“噫吁嚱”為蜀地方言。作者不用“嗚呼”“啊呀”之類的常用語氣詞，而是選用了帶有方言色彩的筆畫較多的感嘆詞，這一點就與眾不同！“危乎高哉”，讀起來非常別扭，“危”就是“高”的意思，所謂“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這句話值得注意的有三點：一是為什么“危”和“高”要不厭其煩地使用？這句話相當于“高啊高啊”，為何不說“危乎危哉”或者“高乎高哉”？第二，這句話是省略句，省略了主語。為什么開篇連用兩個形容詞而省略掉了最關(guān)鍵的主語？第三，作者點出了蜀山蜀道之高后，為何不接著敘述描寫“高”的特點，而是要蕩開一筆，轉(zhuǎn)變話題，對蜀道進行概括式描寫，所謂“蜀道之難”，“難”在此處是概括性的形容詞，帶有某種抽象的特征，而“高”則更為具體。這些問題其實不難回答：首先，“危乎高哉”就是蜀山給作者最直觀的最深刻的印象，提起蜀地之山，頭腦中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高”。詩人寫詩，一般也是先有具體可感的印象，然后上升到抽象，即“難”，這也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第二，詩人特別是像李白這樣的浪漫主義詩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個交織著感性與理性、才氣與規(guī)則的復(fù)雜的創(chuàng)造過程。“危乎高哉”，既是浪漫主義的抒情，同時也帶有理性布局的特征，因為“危乎危哉”或者“高乎高哉”的表述不僅讀起來很拗口，而且表達略顯幼稚。）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首詩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是第一次。作者此時還沒有對蜀道進行具體的詳盡的描寫，而是劈空而來這樣一句詩，給讀者心理造成強烈的沖擊，從而造成先聲奪人的效果。在古代，“上青天”基本屬于不可能實現(xiàn)之事，而度過蜀道，比世界上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還要不可能，這就是一種渲染與夸張。）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這幾句是縱向的歷史記述，不過最終的目的還是指向現(xiàn)實。四萬八千歲以來，秦地與蜀地根本不能夠互相來往，原因就在于“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而更具體的原因在于蜀山太高了。在《阿房宮賦》中，杜牧為了渲染阿房宮耗費之巨之奢，開頭便用了“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的句子，其中“蜀山兀，阿房出”，就是借蜀道之難，來反襯阿房宮耗費之巨。）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詩人李白簡直太能“忽悠”人了，這句話似乎給了人們一點希望，橫跨高聳入云的峨眉山，有一條路。有路總比沒路好吧，只可惜那路是“鳥道”，是鳥兒飛行的道路。這樣的鳥道，即使能夠“橫絕峨眉巔”，對人來說，意義何在呢？總的來說，這句話還是在渲染蜀道之難。蜀道之難，難就難在“無路可走”。）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地崩山摧，講的是五丁開山的故事，當然也是蜀地的傳說。從生活邏輯上講，這簡直荒誕不經(jīng)。“天梯石棧相鉤連”，是一種現(xiàn)實狀況，是說現(xiàn)在的蜀山已經(jīng)有了險峻的山路和棧道，但這些山路與棧道并非“五丁開山”的邏輯結(jié)果。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寫呢？一來，是渲染奇幻的浪漫主義色彩，如果作者說：“開山劈道群眾苦，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這樣的寫實就使得詩歌沒有任何詩意了。第二，作者的真正意圖在于告訴人們：不論是神話傳說，還是勞動人們的血汗，創(chuàng)造出來的天梯和石棧都是不可靠的，都沒辦法幫助人人類度過蜀山。）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既然山路棧道統(tǒng)統(tǒng)靠不住，蜀道難以登攀，登山山頂無異于天方夜譚。因為那高山，羲和這樣的太陽神駕車到此也要回頭；因為那深淵，激流回旋，一旦失足，則萬劫不復(fù)。也就是說，好不容易有了一條路，卻是一條極其危險的路。）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即使是這樣的險路，也無人能度過。因為連善飛的黃鶴都飛不過，善于攀援的猿猱也畏懼攀援，更何況是人類這樣的“兩足無毛的動物”呢？雖然如此，但是還是有人順著青泥嶺向上攀登了，山路彎曲盤旋，處處是山巒。當?shù)堑缴巾敯l(fā)現(xiàn)，他似乎已“浩浩乎如憑虛御風(fēng)，飄飄乎如遺世獨立”，身在天宇，手摸星辰，屏住呼吸，前路迷茫，長久地嘆息。從整體上看，這段話基本上是遵循從“無路”到“有路”再到“險路”再到“絕路”的邏輯順序展開。）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這句話點出了詩歌的本旨，“問君西游何時還”說明這是送別友人，“何時還”其實隱含著一個前提“能夠還”，如果不存在回來的可能性，作者也就不會問什么時候回來了。但奇怪的是，當作者問了“何時還”之后，卻將筆墨花在了“能夠還”的可能性上。那令人畏懼的路途，那險峻的山巖，那高不可攀的山峰，還有上一段中那些高標回川，如此奇險的山路，友人又怎能再回來呢？）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既然“畏涂巉巖不可攀”，那么這兩句又是從何而來呢？其實，這四句是作者的想象之語。是作者對友人說的：朋友啊，你想想，當你登山山頂，捫參歷井，同時還聽到鳥兒在古樹間悲鳴地哀號，那杜鵑在空山之夜月中，悲戚地鳴叫，所謂“杜鵑啼血猿哀鳴”。如此空無一人的山中，只聽到如此凄厲的鳥叫聲，內(nèi)心該是何等地恓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此處，主旨句第二次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句中。從字面意思來看，作者點出蜀道之難，不僅難在山高無路，而且難在環(huán)境恐怖。走在這樣的山路中，聽著這種令人驚恐的聲音，一定可以使年輕紅潤的面孔失去血色。）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這兩句詩依然是在重述第一段中的“高”，不過側(cè)重點不在前句，而在“枯松倒掛倚絕壁”，這是一種奇景，也是一種險景，從視覺上給人帶來沖擊，帶來一種驚恐的沖擊。）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如果說剛才的悲鳥、子規(guī)的鳴叫是令人恐怖的聲音的話，那么飛湍瀑流撞擊在山崖之上發(fā)出的聲音，如同萬壑之雷，這種聲音應(yīng)該是令人恐懼、驚嚇的聲音。巨大的如雷之聲在山谷之中回蕩，使得原本就心驚膽戰(zhàn)的人更加分散注意力，危險自然就多了一份。）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這句話更像是“蜀道”對“遠行之人”說的，你看我如此險要，你們這些遠道之人為什么要來到這里呢。）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度過蜀道之后，才有機會見到劍閣。對于那些九死一生翻山越嶺來到蜀地的人來說，原以為度過了崇山峻嶺，前方是一馬平川，沒想到一座關(guān)閘擺在眼前，那是劍閣。為了渲染劍閣的高聳雄偉，作者連用了兩個正面描寫形容詞“崢嶸”和“崔嵬”，還用了一句側(cè)面描寫的艷遇“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此處，作者將視野從奇幻的想象轉(zhuǎn)移到殘酷的現(xiàn)實，如果劍閣的守將不是朝廷信任的人，那么就會成會禍害。后人也據(jù)此，無端衍生出許多其他主旨，例如警戒朝廷嚴防安祿山或西邊的敵人之類的，這其實是一種可怕的“唯考據(jù)的實證癖”，拋開藝術(shù)性，死板地照應(yīng)歷史細節(jié)。在我看來，這句話無非是從側(cè)面渲染劍閣的險要，至于有沒有政治上規(guī)勸意味，還是不要確鑿地下結(jié)論為好。）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即使能夠翻越劍閣，到了錦城一帶，又有一重危險，即猛虎長蛇，害人性命，它們磨牙吸人血好比斬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最后一句帶有明顯的規(guī)勸意味，四川一帶雖說風(fēng)景奇絕，但總不如家中舒適，而且山高路險，猛虎長蛇出沒，稍不留神就會有性命之憂。老朋友啊，您還是早點回來吧。蜀道之難，之險，我回身向西望禁不住悵惘長嘆！這句詩飽含著對友人的關(guān)心，甚至還有善意的規(guī)勸。至于作者送別的人究竟是誰，現(xiàn)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就是某個人。）
批注完此詩，筆者覺得還有幾個值得探究的問題。第一，作者在詩歌中不斷渲染蜀道之難，山路之高，環(huán)境之險，這些景物具有美學(xué)上的意義嗎？這其實就是一種審美轉(zhuǎn)化。從現(xiàn)實功利上講，這些高山深林，飛湍瀑流，猛虎長蛇，都是阻礙人前進的“障礙”，是帶有負面價值的；但是這些東西，經(jīng)過作者的詩化已經(jīng)藝術(shù)化的表現(xiàn)，原本帶有負能量的東西已在不知不覺中轉(zhuǎn)化為帶有審美能量的奇絕的景物，從而具有了審美上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在判斷事物的審美價值時，不僅要看事物本身是否有客觀審美基礎(chǔ)，更要看是否經(jīng)過了藝術(shù)化的轉(zhuǎn)化。就像聞一多的《死水》，就像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就像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那些普通的甚至丑陋的事物，經(jīng)過藝術(shù)轉(zhuǎn)化，都具有了審美價值。第二，這首古樂府舊題詩，實際上是送別詩，但作者沒有拘于常規(guī)的送別套路，渲染送別的氛圍，抒發(fā)依依不舍之情，而是別出心裁，獨出機杼，運用想象和浪漫主義的描寫，大肆渲染前路之艱難，從而達到委婉地規(guī)勸友人的目的?；蛘哒f，這首詩不像是送別詩，而是描寫異域風(fēng)光的邊塞詩，其景物不似中原景物，其環(huán)境也不似中原之環(huán)境。第三，李白以才華寫詩，以才情寫詩，這一點已無異議，因此他的詩歌總是帶著出神入化的浪漫主義色彩。但這并不意味著李白的詩歌是非理性的，沒有任何邏輯的?；蛘哒f，李白的詩歌表面上是才華，內(nèi)核依然是創(chuàng)作邏輯。且不說第一段內(nèi)部的邏輯關(guān)系，就是這三段之間也有嚴密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第一段重在寫“登山”，第二段重在寫“登上山頂所見所聞”，第三段重在寫“度過蜀道”之后的境況。這一點也是值得注意的。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