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
魯有兀者王駘(1)，從之游(2)者與仲尼相若。常季(3)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4)。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譯文]
魯國有一個只有一只腳的人名叫王駘，跟隨他學(xué)習(xí)的人數(shù)與跟隨孔子學(xué)習(xí)的人數(shù)相當(dāng)。常季問孔子說：“王駘，是個只有一只腳的人，跟隨他學(xué)習(xí)的人與跟隨先生的人在魯國對半分。他站著不施教誨，他坐著不論事理，跟他學(xué)習(xí)的人空虛而去，卻充實而歸，難道真有不用言語的教導(dǎo)，無形之中使人的心性自成的事情嗎？這是什么樣的人呢！”
[注釋]
(1)兀（yuè）：古代斷足的刑罰。王駱：（tái或dài）：人名，可能是虛構(gòu)的。
(2)游，游學(xué)，跟隨老師學(xué)習(xí)。
(3)常季：孔子弟子，一說魯國的賢人。
(4)中分魯：對半分魯國的學(xué)士。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5)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6)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7)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8)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孔子曰：“王駘先生是個圣人，我也只是落在后面而還沒有來得及前去請教罷了。連我都要拜他為師，何況那些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一國！我將引導(dǎo)天下的人都去跟他學(xué)習(xí)。”常季說：“他是一個只有一只腳的人，卻能超過先生你，那么，他超出普通的人也太遠了。像這樣的人，是怎樣獨特地運用其心智的呢？”孔子說：“死生也就是大事了，而他卻不會隨著死生而發(fā)生變化，即使是天塌地陷，他也不會隨之遺失自我。他明白自己無所依賴而心性不隨外物的變化而變化，聽任萬物的變化而固守自己不變的宗旨。”
(5)直：僅僅。后而未往：指落在那些追隨王學(xué)習(xí)的人之后，沒來得及前去。
(6)奚假：何止。
(7)王（wang）：稱王，這里指高出，超過。
(8)命：聽命，聽任。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9)。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常季曰：“彼為己(10)，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11)之哉？”
常季說。“這怎么解釋呢？”孔子說：“從事物不同的角度觀察，肝和膽的距離也會象楚國和越國那么遠；從事物相同的角度觀察，則萬物其實都是一樣的。像這樣的人，就不會去分辨耳目所適宜的顏色和聲音，而游心于以德性同和萬物的境界之中。對事物只看到它們的共性，卻看不到所喪失的東西，看待失去自己的一只腳就好像丟掉一塊泥土一樣。”常季說：“王駘只是為了他自己，用他的智慧得到他的心性，用他的心性去領(lǐng)悟符合天道的常心。那么，為什么大家還要聚集在他的周圍呢？”
(9)德之和：德性對萬物的調(diào)和，同歸為一。
(10)彼為己：指王駘只是做自己的事兒，并未輔導(dǎo)他人。
(11)最（jù）：同聚，聚集。
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12)，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13)，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征(14)，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人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15)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16)，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17)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18)，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19)！”
孔子說：“人沒有以流動的水為鏡子的，而只能以靜止的水為鏡。只有真正靜止的東西才能使其他眾多的外物也靜止下來。同是受命于地的樹木，唯獨松柏有純正的品質(zhì)，能保持冬夏常青；同是受命于天的人，唯獨堯舜有純正的本性，而能居于萬眾之首的地位。幸而他們能使自己的本性純正，進而能端正眾人的本性，能夠保持源自本始的屬性，具有不懼怕外物干擾的實質(zhì)。勇士僅僅一個人，也能稱雄于千軍萬馬之中。為了追求功名而能使自己顯要的人，也能做到這樣，更何況是主宰天地，包藏萬物，把軀體只當(dāng)做寓所，把耳目所聞所見作為虛象，把種種認識同歸為一，而自己的內(nèi)心卻從未耗盡的人呢！而且王駘指日即可進階于道的最高境界，人們因此都想跟隨著他。而王駘自己何嘗愿意把外物當(dāng)回事呢！”
一人得道，眾人從之。得道之人“游心乎德之和”，無區(qū)別地看待和包容萬事萬物，心中堅守唯一不變的大道，這些都已經(jīng)是莊子的老生常談了。所以，本段重點解釋的是為什么“眾人從之”，因為人得道就是“正”了自己，自己就成了一個標(biāo)桿，那么跟隨他的人也會潛移默化地被他所“正”。連勇士都能得到眾軍的擁戴，何況是得道之人呢？
莊子雖然看似對一切都無所謂，但他心中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學(xué)說能被更多人所接受嗎？但事實可能比較骨感，儒墨兩家才是當(dāng)時的顯學(xué)，法家也被統(tǒng)治階級所廣泛采用，而莊子的學(xué)說要想搶走孔子一半的生意，這恐怕不過是莊子的美好愿望而已。
(12)正：純正的本性。
(13)生：通性，心性，本性。正生：指使自己的心性純正。
(14)征：特征，屬性。
(15)要：重大，顯要，顯赫，值得重視的。自要：使自己顯要，顯赫。
(16)象耳目：以耳目所感為虛象。
(17)心未嘗死：指任隨外物變化，而心性一直保持不變。
(18)登假：升到，進而至于道的意思。
(19)何肯以物為事：指王駘并不是故意想讓眾人追隨他，并不想去教導(dǎo)眾人，一切都是因為眾人主動想跟著他。
申徒嘉(1)，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2)。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3)，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4)共席而坐。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zhí)政(5)而不違(6)，子齊執(zhí)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子而說(7)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8)，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dāng)亡者眾(9)，不狀其過以不當(dāng)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10)，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11)。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12)，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13)，不亦過乎！”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14)：“子無乃稱(15)！”
[譯文]
申徒嘉是個被斷去一只腳的人，他和鄭國的子產(chǎn)一同拜伯昏無人為師。子產(chǎn)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則你留下來，你先出去則我留下來。”到第二天，子產(chǎn)和申徒嘉又都在廳堂里同席而坐。子產(chǎn)對申徒嘉說：“要么我先出去而你留下，要么你先出去而我留下?，F(xiàn)在我將要出去，你是可以留下呢，還是不能留下呢？況且，你見到執(zhí)政的大臣卻不知道回避，難道你的地位能與執(zhí)政的大臣平齊嗎？”
申徒嘉說：“在老師的門下，難道還有執(zhí)政大臣這類的職位嗎？你得意于自己的執(zhí)政大臣身份就可以輕視別人嗎？我聽先生說過：‘鏡子明亮就不落灰塵，落上灰塵就不明亮。長久與賢人在一起就不會有過錯。’現(xiàn)在，你向其求學(xué)取道的人，是先生這樣的賢人，你卻還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不是完全錯了嗎？”
子產(chǎn)說：“你既然已經(jīng)這樣因為犯錯而導(dǎo)致身體殘缺了，卻還要與堯爭高低，衡量一下你的德行，難道還不足以使你自我反省嗎？”申徒嘉說：“自己把自己的過錯說成是難以避免的人很多，不把別人的過錯說成是本來就不應(yīng)該犯的人則很少，知道對事情的無可奈何，而視之如命運的安排并安然接受，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夠做到。處在后羿的射程范圍之內(nèi)，靶心位置，應(yīng)該就是被射中的地方，然而有時也沒有被射中，這就是命運。以他們的雙腳來譏笑我一只腳的人有很多，我聽后勃然大怒，但是當(dāng)?shù)搅瞬柘壬@里時，我的怒氣全然消失了。我難道不知道這是伯昏先生在用善道教育我嗎？我跟隨伯昏先生已經(jīng)學(xué)習(xí)十九年了，還不曾感到我是斷了腳的人?，F(xiàn)在，你和我以身體之內(nèi)的道德相處，而你卻用外在的身體來要求我，這不是完全錯了嗎？”子產(chǎn)不安地改變了態(tài)度，說：“你不要再說了！”
社會地位的高與低，身體的完好與殘缺，甚至有沒有“前科”，都不是一個人追求道的障礙。這似乎又是對儒家等級尊卑觀念的一次批判。
[注釋]
(1)申徒嘉：鄭國的賢人。
(2)子產(chǎn)：姓公孫，名僑，字子產(chǎn)，鄭國大夫。伯昏無人：申徒嘉、子產(chǎn)的老師，也是列子的朋友。
(3)止：留下。
(4)堂：廳堂。古代房子，前為堂，后為室。合堂：指同在一屋中學(xué)習(xí)。
(5)執(zhí)政：指官員。
(6) 違：通諱，回避。
(7)說：通悅，得意。
(8)取大者：求取大道。
(9)狀：陳述，描述。亡：這里指避免。不當(dāng)亡：難以避免的意思。
(10)羿（yì）：后羿，古代傳說中善射的人。彀（gǒu）中：射程之中。
(11)廢：廢棄，舍棄，句中指怒氣消除。反，返回正常狀態(tài)。
(12)形骸之內(nèi)：精神，心靈，這里指德。
(13)索：索求，要求。形骸之外：外貌，軀體。
(14)蹴（cù）然：不安的樣子。
(15)稱：說。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1)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wù)而輕用吾身(2)，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zé)o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3)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鬃釉唬?span lang="EN-US">“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wù)學(xué)以復(fù)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4)？彼且蘄以諔詭幻怪(5)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6)？”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譯文]
魯國有個被砍斷了腳的人叫叔山無趾，用腳跟走路去拜見孔子。孔子說：“你從前不謹慎，已經(jīng)遭受到這樣嚴重的禍患了。雖然現(xiàn)在來請教，又能挽回什么呢？”無趾說：“我只因不識事理而輕率地行事，因此失去了腳?，F(xiàn)在我到這里來，是因為還有比腳更珍貴的道德存在，我因此一定要竭力保全它。天無所不蓋，地?zé)o所不載，我把先生看成天地，哪知先生是這樣的人呢！”孔子說：“我實在太淺陋了。先生為什么不進來呢？請講一講你所聽到的道理！”無趾沒進去就走了?？鬃诱f：“弟子們，努力??！無趾是個被砍斷了腳的罪人，尚且還要致力于學(xué)習(xí)以求彌補以前的過錯，何況道德品行沒有欠缺的人呢！”
無趾對老子說：“孔子對于至人的境界，應(yīng)該還沒有達到吧？他為什么還要恭敬地向你學(xué)習(xí)呢？況且他追求的是以奇異虛妄的名聲而聞名天下，他難道不知道至人把這些東西看成是束縛自己的枷鎖嗎？”老子說：“為什么不直接使他把死和生看成是一致的，把可以與不可以看成是一回事，從而解除他的桎梏，這樣做可以嗎？”無趾說：“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怎么可以解除呢！”
孔子再次被鄙視，淪為被上天懲罰的人，無法得道，只能終身忙碌于世間瑣事，追逐虛名而不得解脫。
[注釋]
(1)踵：腳跟，用腳跟行走。
(2)不知務(wù)：不明事務(wù)的道理。輕用吾身：輕率地使用自己的身體，指輕率行事。
(3)胡：何，為什么。
(4)賓賓：恭敬，禮敬。
(5)諔（chù）詭：奇異?；霉郑禾撏?。
(6)桎梏（zhìgù）：本意腳鐐手銬，引申為束縛。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1)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dāng)?shù)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2)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3)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4)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5)，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shù)，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6)，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7)而后應(yīng)，汜(8)而若辭。寡人丑乎(9)，卒授之國。無幾何也(10)，去寡人而行，寡人恤(11)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也，適見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12)，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zhàn)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姿(13)，刖者之屨(14)，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15)，不爪翦(16)，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fù)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17)。”
孔子說：“我也曾出使到楚國去，恰巧看到一群小豬在吸吮著剛剛死去母豬的乳汁，不一會兒，它們就驚恐起來，都紛紛離開死去的母豬而跑掉了。這是因為小豬在母豬那里已經(jīng)看不到自己了，得不到與自己一樣的東西了。小豬之所以愛它們的母親，不是愛母親的形體，而是愛那支配其形體的與自己一樣的本質(zhì)。作戰(zhàn)而死的人，在他們的葬禮中不用給其棺槨加以裝飾。斷腳的人就沒有理由再去愛他的鞋子，因為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失去了它所依賴的根本。做天子侍從的人，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環(huán)眼；男的娶了妻子的就留在宮外，不再服役。為了保持形體的完整尚且要這樣做，何況要保全德性的人呢！現(xiàn)在哀駘它不說話就能取信于人，沒有功業(yè)就能使人親近，能使別人把自己的國家交給他，還唯恐他不接受，這一定是才智完備而德不外露的人。”
(12)少焉：一會。眴（shùn)若，驚恐的樣子。
(13)翣（shà)：棺材的飾物。姿：資，給，送。
(14)屨（jù）：由葛麻做的單底鞋。
(15)諸御，各種侍從。
(16)爪翦：剪指甲，指不傷形體。
(17)德不形：德不表現(xiàn)在外。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18)，命之行也(19)。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20)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21)，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22)，通而不失于兌(23)，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56)。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25)：“始也吾以面南而君天下，執(zhí)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哀公說：“什么叫‘才智完備’？ ”孔子說：“生死存亡，窮途與通達，貧困與富貴，賢能與奸邪，贊譽與詆毀，饑渴冷暖，這都是事物的自然變化，天命的運行。日夜在我們面前不斷輪轉(zhuǎn)，而人的智慧不能測度它們的起始由來。因此，這些事情不足以擾亂和諧的德性，不可以侵入人的心靈。使心境保持和諧安適，暢通而不失怡悅，使日夜融為一體而與萬物共同營造像春天一樣和諧安悅的狀態(tài)，這就是與外物交接合一而在心中產(chǎn)生和悅的時氣，這就叫做‘才智完備’。”
“什么叫做‘德不外露’？”孔子說：“平靜，是水停留時所能達到的最佳狀態(tài)，它可以成為我們效法的準(zhǔn)則。內(nèi)心保持平靜，外部也就不會動蕩不安。德性，就是達成和諧平靜狀態(tài)的一種修養(yǎng)。德不外露的人，萬物自然就不離開他了。”
幾天以后，哀公把孔子這些話告訴閔子說：“開始時，我居于國君的地位統(tǒng)治天下，掌握治理臣民的綱紀，憂慮臣民的生死，我自以為這已經(jīng)是最通達的了?，F(xiàn)在我聽到至人的言論，我擔(dān)心自己沒有能治國的真正德行，輕率地使用自身而使自己的國家危亡。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關(guān)系，而是以道德相交的朋友。”
德性為人之根本，是最寶貴、最需要保全的東西，與保全德性相比，擁有天下都不算什么。
莊子進一步提出了“才全”與“德不形”。要達到一種超越時空界限、與萬物融為一體，和悅而又平靜的最佳狀態(tài)。
不過我認為，得道固然最重要，正所謂朝聞夕死，但求道與入世并無矛盾，如果能順應(yīng)時勢建立功業(yè)，造福社會，那么又何樂而不為呢？那種認為只有超然世外，無所事事才能得道，才能保全德性的認識是錯誤的，也根本摸不著道的影子。
(18)事之變：事物的自然變化。
(19)命之行：天命的運行。
(20)規(guī)：測量，測度。
(21)滑：亂，擾亂。和：指德的和諧狀態(tài)。
(22)和：和諧，和順。豫：安適。
(23)兌：通悅，喜悅。
(24)時：時節(jié)，時氣。這里指不管外部時節(jié)如何變幻，心中能自行產(chǎn)生春天的時氣。
(25)異日：他日，過幾天。閔子：姓閔，名損，字子騫，孔子的弟子。
跂支離無脤說(1)衛(wèi)靈公，靈公說(2)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3)。甕大癭(4)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圣人有所游(5)，而知為孽(6)，約為膠，德(7)為接，工為商(8)。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斫(9)，惡用膠？無喪(10)，惡用德？不貨(11)，惡用商？四者，天鬻也(12)。天鬻者，天食也(13)。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14)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15)，獨成其天！
[譯文]
有個跛腳、傴背、缺嘴唇的人向衛(wèi)靈公游說，衛(wèi)靈公很喜歡他，再看到形體完整的人時，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小了。有位脖子上長著像甕一樣大的瘤子的人向齊桓公游說，齊桓公很喜歡他，再看到形體完整的人時，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也太細小了。所以一個人如果在德性方面有所擅長，那么他形體上的丑陋就會被人所遺忘。人如果不遺忘他所應(yīng)當(dāng)遺忘的殘形，而遺忘他所不應(yīng)遺忘的德性，那才叫做真實的遺忘。所以圣人只是輕松自在地游心于萬物同和之境，把智慧當(dāng)作無用的旁枝，把盟約當(dāng)作勉強的膠合，把修德看成是多余的接續(xù)，把工巧看成是牟利的倒賣。圣人不謀劃，哪里用得著智慧？不去砍削，哪里用得著膠合？本性沒有喪失，哪里用得著修德？不求得利，哪里用得著倒賣？這四種做法，就是天養(yǎng)。天養(yǎng)，也就是靠天來飼養(yǎng)。既然是受養(yǎng)于天，又哪里還用得著人為呢？有人的形體，而沒有人的性情。有了人的形體，所以能和人結(jié)成群體；沒有人的性情，所以是非就不會糾纏在他身上。渺小的東西啊，人們與之糾纏不清。高大的東西啊，唯獨匯聚成天！
德性受之于天，是純天然的東西，最高大；而人為造作出來的仁義，法度，等級，智巧，盟約，名利，是非等等，都很渺小。
想方設(shè)法去修習(xí)德行，也是多此一舉，能保全自身德性就已經(jīng)是最高境界了。這貌似是在跟儒家的“修身齊家平天下”唱反調(diào)。
[注釋]
(1)跂：一足。支離：傴背。無脤（chún），缺唇。說（shuì）：游說。
(2)說（yuè）：通悅，高興，喜歡。
(3)脰（dòu）：頸項。肩肩：細長。
(4)甕（wèng）：陶制的盛器。大癭（yǐg）：脖子上長的大瘤。
(5)有所游：指前面的游心乎德之和。
(6)孽：樹木旁生的根叉。
(7)德：指人為修德。
(8)工：工巧，機巧。商：商販的倒賣行為。
(9)不斫（zhuó）：不砍削，不砍開。
(10)喪：不喪失本性。
(11)貨：這里指借貨物牟利。
(12)鬻（yù）：養(yǎng)育。
(13)食（sì）：給人吃，飼養(yǎng)。
(14)眇：通秒，眇小，微小。
(15)謷（áo）：高大的樣子。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1)？”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2)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3)。”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4)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本來就沒有人的性情嗎？”莊子說：“是這樣。”惠子說：“是人而沒有人的性情，為什么能叫做人呢？”莊子說：“大道賦予他容貌，天賦予他形體，怎么不能叫做人呢？”惠子說：“既然叫做人，為什么會沒有人的性情呢？”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人情，我所說的沒有人情，是說人不要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從內(nèi)部傷害自己的身心，要一直因順自然而不企圖增益自己的性命。”惠子說：“不增益性命，怎么能有人的身體？”莊子說：“大道賦予人容貌，天賦予人形體，不要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從內(nèi)部傷害自己的身心?，F(xiàn)在，你向外耗散你的心神，操勞你的精力，倚著樹念念有詞，靠著枯梧桐樹苦思瞑想，自然選擇了你的形體，你卻用堅白論來聒噪不停！”
既然萬物齊一，那么人們也就應(yīng)該拋開自己的主觀好惡和是非之爭，這樣就會不傷身而得以養(yǎng)生全生了，何須再去想辦法去圖謀本不存在的益生？而惠子成天癡迷于堅白論，簡直就是自討苦吃，白費力氣，浪費生命。
莊子把孔子折騰得差不多了，又來調(diào)侃老朋友惠子了。不過莊子是不是也該想想，有惠子這樣的人成天研究“離堅白”，是不是也屬于天意？也屬于自然？
[注釋]
(1)無情：沒有人的特有性情。
(2)與：賦予。
(3)因：順。不益生：不增益生命。
(4)槁梧：也可解釋為梧桐木做的桌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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