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近幾天逢寶鋼不銹鋼徹底停產(chǎn)，告別一個時代。這篇2011年底仿魯迅《紀念劉和珍君》的舊文重發(fā)，以此紀念。純粹是文字游戲，切勿聯(lián)想多多，以免徒增煩惱。
一
中華民國一百年十二月十二日，就是寶鋼股份正式發(fā)布公告擬出售不銹鋼資產(chǎn)的那一天，我獨在內網(wǎng)徘徊，遇見網(wǎng)管，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不銹鋼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不銹鋼以前畢竟就是您工作過的企業(yè)。”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工作過的企業(yè)，大概是因為往往不好即壞之故罷，口碑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當年在上海灘毅然接納我給我交公積金的就是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她毫不相干，但在職業(yè)人士，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xiàn)在，卻只能如此而已?？墒俏覍嵲跓o話可說。我只覺得曾經(jīng)信賴的寶鋼股份非正常企業(yè)。幾千名員工一夜之間無端被拋棄的痛苦面孔和表情，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真的被拋棄之后的。而公告中稱“寶鋼集團將通過布局優(yōu)化，繼續(xù)發(fā)展不銹鋼”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左右互博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這資本市場，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無情被拋棄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從股份銷戶者的靈前。
二
真的企業(yè)，敢于直面游戲的人生，敢于正視被拋棄的命運。這是怎樣的就業(yè)人員和管理人員？然而制度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變相的增發(fā)，來滿足圈錢的欲念，僅使員工留下微薄的希望和無盡的蒼涼。在這微薄的希望和無盡的蒼涼中，又給人畫餅充饑的偷生，維持著這明漲暗跌的薪水。我不知道這樣的企業(yè)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個大范圍內的企業(yè)工作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發(fā)布公告已經(jīng)過去二十四小時，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這次被出售的資產(chǎn)中，不銹鋼君是我工作過的企業(yè)。企業(yè)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我”的企業(yè)，是為了中國資本市場順利發(fā)展而篳路藍縷任意擺布的中國老企業(yè)。
她的名字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八年前我畢業(yè)的時候。其中潛在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后來，在一次和老兄的一撥朋友吃飯的酒席上，才有人指著地圖上吳淞口的一個企業(yè)告訴我，說：這就是不銹鋼。其時我才能將名字和實體聯(lián)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這么多年頑強生存下來，并被寶鋼集團整體收購，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實力的，但她卻常常沉默不語，顯得很溫和。待到興建1780熱軋，一番熱火朝天之后，她才始來給我描述未來，于是我對她的了解就更多了，也還是始終沉默不語，顯得很溫和。待到2005年5月，寶鋼股份增發(fā)收購她的時候，我才顧慮自己的前途，黯然離開了她。此后似乎就不相見?？傊谖业挠洃浬?，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
我在七日的內網(wǎng)里，才知道有股份要出售不良資產(chǎn)的傳聞；今天上午便得到噩耗，說股份居然正式開始拋售，拋售的企業(yè)有兩三家，而不銹鋼君在被拋售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寶鋼股份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真的走到這地步。況且始終沉默不語的和藹的不銹鋼君，更何至于被掃地出門了呢？
然而今日證明確實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上海證交所的公告。還有一部分內容，是關于特鋼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清洗，簡直是蓄謀已久，因為她們事先并不知情。
但有人就說，說她們是“不良資產(chǎn)，不但不盈利還虧損經(jīng)年”！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應該要為自己多年的不作為負責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企業(yè)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不銹鋼君，那時是欣然前往想扭虧為盈的。自然，經(jīng)營企業(yè)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宏觀經(jīng)濟形勢。但竟在這輪危機遠還未深入便中彈了，先是去年還微利，今年上半年開始大面積虧損沒有一點轉好的跡象，已是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附近的特鋼君對她是同病相憐，也中彈，立仆；附近的中厚板君又想去幫助她，但愛莫能助，也是風雨飄搖。但她此時還能站起來，一紙公告等于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被拋售掉了。
始終沉默不語的和藹的不銹鋼君被拋售掉了，這是真的，有上交所的公告為證；淳樸而友愛的特鋼君也被拋售掉了，有上交所的公告為證；只有一樣質樸而友愛的中厚板君還在羅涇顫抖。當三個企業(yè)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資本市場的摧殘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石油瘋狂盈利仍哭窮的偉績，中國平安無休止增發(fā)圈錢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個事例抹殺了。
但是國內無恥的大股東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不幸的企業(yè)，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玩游戲而已。中國企業(yè)發(fā)展壯大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拋售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游戲。
然而既然被拋售，當然不應要擴大。至少，也不能因此影響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白手起家，也會在底層摸爬滾打中積存微薄的夠糊口的血汗錢。陶潛說過，“親朋或被拋，他人亦已虧，與其虎口食，解脫也相違?！碧饶苋绱?，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寶鋼股份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寶鋼集團竟會這樣地容忍，一是位高權重的管理者們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企業(yè)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企業(yè)的經(jīng)營，是始于上班的時候，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茍延殘喘，百折不饒的氣概，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唇亡齒寒困境中同病相憐，雖被拋棄而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企業(yè)的任性，雖遭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拋售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被拋售者在嚴冬的寒風中，會依稀看見微紅的光芒；真的企業(yè)，將更奮然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紀念寶鋼不銹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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