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典型的虛擬類懷疑論問題。
在歷史上，人們對這種懷疑論的問題提出過很多種思想實驗，比如夢境，虛擬現(xiàn)實，缸中之腦等等。
虛擬現(xiàn)實——世界觀理念的顛覆
虛擬類懷疑論問很特別，它很難兼顧可能與可怕兩點。
換言之，它要么不大可能發(fā)生，要么破壞力不大。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回顧一下虛擬現(xiàn)實這個情景是怎么被提出的。
我們知道，隨著技術(shù)的發(fā)展，電子游戲的畫質(zhì)和仿真程度會越來越高。
可能在你小時候玩的游戲里面，基本上只能借助抽象的思維來理解游戲世界：比如說，你玩過的馬里奧，僅僅是由一小撮像素畫出來的圖塊，長得和真實的人實在相去甚遠。
有一款界面像命令提示行一樣的著名游戲，叫做《CDDA大逃殺》，更是干脆用符號來表示整個世界：你控制的人物就是一個@。
（早期的馬里奧）
CDDA大災變（符號版）
早期的游戲可能需要你對著它那簡陋的圖形符號，用你的抽象思維去理解游戲世界；
過了一段時間，游戲的設計開始能在視覺上以假亂真：比如在《上古卷軸5》中，你就能很清晰地看見劍上的火焰，盔甲上的光和影。
到如今，VR技術(shù)的進步甚至擺脫了固定的屏幕，實現(xiàn)了身臨其境。在視覺上，游戲正越來越向無可挑剔邁進。
我們同樣也有理由相信，可能在不遠的未來，游戲甚至能夠完全模擬我們的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甚至記憶。最終，電腦可以完美模擬我們所有的生活經(jīng)驗，以至于達到真正的以假亂真。
《上古卷軸5》
（ VR游戲）
所以，這時這個問題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 ——我們怎么知道我們所處的世界不是未來的人類所虛擬出來的呢？這也就是題主的問題所在。
然而這種情形并不可怕。
因為這種猜想的理由，是我們當下技術(shù)的發(fā)展。它的可能性，都是來源于我們這個“現(xiàn)實世界”科技發(fā)展后制造出模擬器這個前提。
即使虛擬現(xiàn)實的猜想是真的，這無非意味著我們是未來人模擬的歷史而已。世界的確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存在過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類，過著一模一樣的生活。
為什么它不可怕呢？
因為一個懷疑論情形的可怕，來源于對你世界觀的顛覆。
在你感受到的實際上，懷疑論的情形和你所以為的世界完全相同,即便這個世界被證明是計算機虛擬的世界，你的生活依舊不會有任何實際區(qū)別，你照樣可以吃著火鍋唱著歌，上班睡覺打游戲。
但是它可以破壞你的世界觀。否定掉你對世界原本的理解。
比如說，我們的世界被證明是黑客帝國的世界，我們雖然有身體，但所見所聞不是世界真正的樣子，那便有些可怕了；
如果被證明我們連身體都沒有，我們其實是計算機模擬的代碼，那就更可怕一些；
如果答案是連邏輯律因果律都不存在，那就更是可怕之極了。
一種懷疑論越是在被證明為真時徹底地否定我們的世界觀，它就越可怕。
而虛擬現(xiàn)實的情景對我們世界觀的影響，實在微乎其微。因為它并沒有多少動搖我們的概念體系。
哪怕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并不真實，也無非就是把現(xiàn)在的認知，概念和信念平移到過去的某個時間罷了。
我們現(xiàn)在吃的火鍋，現(xiàn)在變成了真實時間300年前的火鍋；
我們現(xiàn)在打的游戲，現(xiàn)在變成了真實時間300年前發(fā)行的游戲；
我們現(xiàn)在做的工作，過的生活，便也是真實時間300年前的2017年應有的樣子。
你會發(fā)現(xiàn)，除了在時間上做一個名義上的平移以外，我們所有的概念和認知都不會受到影響，我們生活的世界，和外面真實的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
世界上依然有山，有樹，有河流。你認知的“蘋果”便是真實的蘋果，認知的“睡覺”便是真實的睡覺。
唯一的理念動搖，就是世界在名義上變成了虛擬的版本，僅此而已。
剛剛講到的虛擬現(xiàn)實，只是一種對人類最仁慈的懷疑論。換句話說，它只是懷疑論中的新手村。
它不可怕，是因為它的限制條件很完美——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世界按照這個道路正正常常地走下去，發(fā)展出了模擬游戲，送你去模擬歷史生活。
缸中之腦——經(jīng)驗系統(tǒng)的崩塌
1981年，希拉里·普特南在他的《理性，真理與歷史》一書中，闡述了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
（缸中之腦）
在缸中之腦的經(jīng)典版本中，你從來沒有過任何身體，從一出生，你的大腦就被泡在高科技培養(yǎng)皿里面。你大腦接受的所有信號，都來自于一個超級計算機。
但和虛擬現(xiàn)實不同的是，在虛擬現(xiàn)實中，你尚且知道你的經(jīng)驗起碼是來源于真實，你所有的概念都是真實存在的。
但是在缸中之腦里，你接受的信號沒有任何限制，可能計算機只是恰好讓你看到了人類眼中的世界，它也完全可以讓你看到蝙蝠眼中的世界。
你看到的世界可以是地球，可以是物理法則完全不一樣的X宇宙里的某個奇異星團，可以是抽象的數(shù)據(jù)世界。
《奇異博士》里來自
異次元的大魔王
在虛擬現(xiàn)實中，我們既有的概念和事實上外部世界的概念，尚有恰當?shù)囊蚬P(guān)聯(lián)。
正是因為我們此時看到了藍天白云，玩著《上古卷軸》，未來的人類才會模擬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經(jīng)驗。
但到了缸中之腦，你的概念系統(tǒng)和真實世界完全沒有關(guān)聯(lián)。你看到了藍天白云，但可能在培養(yǎng)缸外的真實世界則完全不存在白云這種事物，更別提相應的概念了。
普特南認為，一個詞語指示一件事物，必是和這種事物發(fā)生了某種因果關(guān)聯(lián),我們見多了一種看上去紅彤彤，咬上去甜脆脆的東西，便把一切類似的事物聯(lián)結(jié)到蘋果這個抽象的詞語上，來將它們歸類。
在大家都將這一類事物聯(lián)結(jié)到蘋果這個詞語上后，我們說出這個詞語，就能通過對方經(jīng)驗中的聯(lián)結(jié)，使對方相關(guān)的經(jīng)驗被激活，從而理解你的意思。
即使某天一個火星人碰巧說出了蘋果這個詞語，也沒有指代蘋果的意思，因為這并不是出于他擁有蘋果的經(jīng)驗。
就算他們腦海中碰巧形成了蘋果的形象，也不能指是蘋果的概念：因為它和真實的蘋果間沒有任何因果關(guān)聯(lián)。
而就在缸中之腦的情形下，我們?nèi)蓟鹦橇恕?/span>
（火星人）
因為我們所有的概念都不真實，真實中并沒有蘋果，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真實中沒有藍天白云，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真實中并沒有宇宙地球，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
哪怕電腦編出的景象碰巧對應了外部世界，我們的概念也無法指示外部世界的事物。因為這種對應，沒有任何因果關(guān)聯(lián)的保證。
為什么它可怕呢？
這里要扯遠一點。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概念，就是建立在這種經(jīng)驗的互相聯(lián)結(jié)上的。
我們對一樣事物的判斷，往往是借助于新事物在我們心中產(chǎn)生的印象，與我們既有經(jīng)驗的比較。
比如說，我們今天看到了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黑框眼鏡，手里拿著試劑瓶的中老年男性形象，我們會怎么判斷他的職業(yè)呢?人們多半會覺得他會是一名科學家。
而倘若這個人的發(fā)型再奇怪一些的話，比如地中海，爆炸頭之類，我們便要開始猜測他要研究克隆人或者時間機器了。
（瘋狂科學家的形象）
因為在我們過往接觸到的經(jīng)驗中，擁有白大褂的形象中，便有不少成分是科學家的職業(yè)；手拿試劑瓶亦然，兩樣出現(xiàn)在一起，其篩選剩下的條件概率便大大上升了；
再加上動漫影視作品中喜歡塑造的科學怪人的發(fā)型，更讓其為瘋狂科學家的概率在我們心中接近100%。
再比如說三人成虎，在我們的經(jīng)驗中，一個人說那種話是在騙你的概率可能是60%，兩個人都在騙你的概率就變成25%，而經(jīng)驗中三個人都在騙你的概率，可能就只剩下5%了。
或者比如你昨天剛看完一本穿越小說，其印象衰減得少，第二天你做英語閱讀的時候就會以為主角是穿越來的。再比如說一個印象非常強烈，其占的權(quán)重也能特別大，比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貝葉斯公式）
我們的直覺在判斷事物的過程中，翻來覆去，無非就是根據(jù)過往的經(jīng)驗，通過這種按印象加權(quán)后的貝葉斯法則來縮小可能性空間，最終產(chǎn)生直觀判斷的。
一個人判斷事物的準確度，往往和他相關(guān)經(jīng)驗的豐富度正相關(guān)；
一個人的想象力再天馬行空，也永遠只是在已有的經(jīng)驗范圍內(nèi)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而無法想象他未曾見過的東西——比如說《奇異博士》的特效師即使再有想象力，其畫出來的多元宇宙也無非是已有概念的組合。
而在缸中之腦以外，真實的外部世界里，我們所積累下來所有的經(jīng)驗，概念和認知，通通失效。
我們將面對一個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因為無論我們怎么組合，加權(quán)，外部世界的概念和我們理解的概念完全無法對應。
倘若這時把我們從培養(yǎng)缸里拿出來，我們判斷事物的能力將徹底崩潰，我們將無法理解一切。
所以，缸中之腦的可怕，就在于它不僅顛覆了世界的真實性，還摧毀了我們的經(jīng)驗系統(tǒng)——在虛擬現(xiàn)實中，我們即使接受了這個設定，在我們說蘋果的時候，所指的仍然是真實的蘋果，因為“人類后代模擬前人生活”這個前提，為這種對應提供了因果保障；
而在缸中之腦中，我們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就意味著我們眼中的概念可能在真實世界中找不到任何對應物，這就否定了我們的整個經(jīng)驗體系，對我們理念的顛覆也就更徹底。所以，它比前者更可怕。
笛卡爾魔鬼——邏輯體系的抹消
（笛卡爾）
懷疑論走到極致，走到不要臉的地步，會是什么樣子呢？
那就是懷疑真實世界的存在，以及邏輯本身。
——我看到了蘋果。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它是讓你產(chǎn)生了蘋果的幻象！
——我們的世界是未來人類模擬出來的。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未來人類，它是讓你產(chǎn)生了未來人類的幻象！
——我是缸中之腦。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缸也沒有腦，外部世界也不存在，它是讓你產(chǎn)生了缸中之腦的幻象！
——1+1=2。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1+1=2，它是讓你產(chǎn)生了1+1=2的幻象！
——......
——總之未來人類不存在！缸中之腦不存在！真實世界不存在！1+1=2不存在！總之就是不存在！你咬我?。?/span>
我們知道，類似1+1=2這種邏輯，是先驗的：它的成立不依賴任何既有經(jīng)驗。無論對經(jīng)驗豐富的人還是一無所知的人，1+1=2都成立，排中律都成立。
如果我們的經(jīng)驗稀缺一些，乃至剝奪我們經(jīng)驗的意義，我們至少還可以在這里討論這個問題，討論外部世界是怎樣的。
但是如果邏輯規(guī)則不成立的話，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這是對我們的理念最徹底的顛覆。
尾聲：復盤與反思——懷疑論的意義
在這篇文章的前面，我們提到了可能與可怕這兩個屬性。我們知道，一種猜想可怕的程度可以來源于它對我們理念的顛覆程度。然而，一種猜想的可能性，也會讓我們覺得這種猜想可怕。
比如說，《黑客帝國》和虛擬現(xiàn)實，其可能程度是不一樣的：我們在看完《黑客帝國》后，可能會思考“如果這個電影所敘是真的，那將怎樣？”這個潛意識中的“如果”便表明了一種假設的情形。
而我們得到虛擬現(xiàn)實的猜想，則是基于現(xiàn)實的，有理有據(jù)的推斷——隨著技術(shù)的發(fā)展，我們的確可能在幾百年后發(fā)明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
用英語來表述的話，《黑客帝國》僅僅是“possible”，而虛擬現(xiàn)實則是“probable”，來自現(xiàn)實，也更貼近現(xiàn)實。
所以，虛擬現(xiàn)實雖然猜想本身并不可怕，但是其最核心的懷疑論威脅，恰恰來自于這個“probable”，隨著當前技術(shù)的發(fā)展，人類極有可能獲得模擬全部生活經(jīng)驗的能力。埃隆馬斯克的論述，也正好依據(jù)了這一點。
那么，論述懷疑論讓人細思恐極的原因，它的意義何在呢？
《黑客帝國》
首先，不是在實踐上。
在黑客帝國的世界里，人有覺醒的可能。被母體豢養(yǎng)的人類依然保持著身體，且身體的模樣和虛擬世界里的完全相同。
Neo被喚醒后，能用真實的眼睛看到真實的世界，也能用真實的身體改變世界。
相反，缸中之腦則無法醒來。它沒有眼睛，無法“看到”真實的世界?！疤摂M”的“人類”，更不可能覺醒。他們甚至沒有固定的物理實體。
當然，你也可以換一種思路，認為生命的本質(zhì)不在物質(zhì)，而在意識。
如果我們接納神學中關(guān)于超驗與解脫的某些議題，那么完全可以假定：沒有固定物理實體的虛擬意識，完全可以通過修行，獲得終極解脫。
然而，一旦我們接納了關(guān)于超驗與解脫的議題，并且認定修行為解脫的方式，那么不管我們身處虛擬世界、黑客帝國、缸中之腦、還是現(xiàn)實世界，解脫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自古以來，超凡入圣者寥寥無幾。
總之，只要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fā)，我就根本無需關(guān)心世界本來的樣子，我該吃吃該睡睡，它對我的實踐活動構(gòu)不成任何意義。
但是，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拿實用主義當借口，逃避掉懷疑論的問題了呢？似乎不行，因為它還有時是有意義的。
比如說，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小實驗：假如你手握大權(quán)，要在A和B兩個政策間進行選擇：
A：讓少部分人極度痛苦，但顯著增加社會總體的福祉；
B：不明顯傷害任何人。
如果在真實的世界里有人毫不猶豫地選了A，并且覺得受苦的那少部分人無關(guān)緊要，那么這樣的選擇顯然在道德上十分可疑——哪怕最終增加整體福祉，也不應毫不猶豫的給某些人帶來痛苦。
但如果這個世界是虛擬的呢？
如果這個選項背后，并沒有一個個痛苦的真正的人，你并不需要為此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呢？
誠然，上述對比仍然粗糙。對何為“虛擬”，何為“道德”，需要做更加細致的論述。然而，我們在兩種情形下道德判斷的差異，已很難在實用主義的視角下得到恰當?shù)慕忉尅?/span>
最后再說兩句：
實際上，對于任何懷疑論，都可以進行非哲學的回答：
——我不關(guān)心。
實際上，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隱含在我們對各種懷疑論情形的直覺理解當中——這些情形有趣，邏輯上可能，但與我不相干。
而對待這種問題時，真正哲學式的回應，往往并不回答“我們的世界是否真實”這一問題本身，而是像上面的分析一樣，考察不同的可能性下，我們的哪些信念是合理的，哪些態(tài)度是恰當?shù)?，等等?/span>
文章一路讀到了這里，你是否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是真實存在呢？你是否還在尋找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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