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愛石，四方搜羅，重金購求，大者如牛如駝，小者盈尺累寸，喜其形異，愛其色潤，重其質堅。賞石、詠石、藏石，留下了多少石趣。
定州雪浪石
子瞻出帥定武，一尊北岳恒山黑石，發(fā)現于中山后圃。黑石白脈，似畫清泉山澗奔流，浪花四濺。蘇公一見，喜莫如之。選用曲陽漢白玉石雕為大盆盛放，激水其上，命曰“雪浪石”。并筑室貯放，曰“雪浪齋”。又作《雪浪齋銘》刻于盆沿。既而圖形勒銘于石碑之上。文人墨客藤希靖、李之儀、張耒、秦觀、晁補之、詩僧道潛與大蘇小蘇詩詞唱和，實為文壇一時韻事。
《雪浪石》詩、銘之外，大蘇意猶未盡，再作一詩：
我頃三章乞越州，欲尋萬壑看交流。且憑造物開山骨，已見天吳出浪頭。履道鑿池雖可致，玉川卷地若為收。洛陽泉石今誰主，莫學癡人李與牛。
蘇公從京城貶戍定州前，曾三次上疏，辭定州乞知越州，哲宗不允。首句指此?！疤靺恰本湎绿K公自注：“石中有似海獸形狀。”天吳就是《山海經》中說的江神水伯，八首人面的神獸?！坝翊ā蹦嗽娙吮R仝的號，他有詩“我縱有神力，爭敢將公歸。揚州惡百姓，疑我卷地皮”。六句用此典。唐李德裕在洛陽建平泉莊，多奇花異石。告誡子孫“后世以一花一石移于他處者，非李氏子孫”。牛僧儒嗜愛太湖石，以甲乙丙丁品石，刻于石陰曰“牛氏石”。此詩是說，不學石癡李牛，將奇石據為己有傳之子孫。
翌年，蘇軾再貶惠州，雪浪石果然留在定州，但已人去石廢。元符中張蕓叟出守中山，才重安石盆。正要寫詩寄給蘇公，聞蘇公薨，改作哀辭：
石與人俱貶，人亡石尚存。卻憐堅重質，不減浪花痕。滿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北歸，萬里一招魂。
宋亡，雪浪石下落不明。元代道士李師在原址只找到了雪浪碑、漢白玉石盆，寫了《題芙蓉盆詩》。至明，雪浪石又復在原地出現。詩人耿裕《中山懷古》說“雪浪石猶在，眾春園未空”。清初，雪浪石仍在，有詩人陳奕禧《中山懷古》詩句為證：“園有眾春佳宴賞，齋存雪浪可歡娛?！焙髞恚├耸謴褪й?。百余年后，得自臨清土中，又恢復原有勝跡。直隸總督方承觀《觀雪浪石》詩序中曾敘此一段公案。乾隆帝駕臨定州賞石后寫詩三首，說“何人好事惜廢墮，覆之以亭承以盆”。就是說，乾隆時，雪浪石復盛芙蓉盆中，并重建雪浪齋。清人汪鳴和詩“片石無言烽燧冷，雙槐閱劫夕陽殘”，秦生鏡詩“槐干龍拿爪，芙蓉水照盆”：說明清時不光石在盆在齋在，連齋前蘇公手植的雙槐也尚在。今去蘇公帥定武已愈千年，不知石、盆、齋、槐依然在否？反正詩在、銘在、故事在、名氣在。大興旅游之今日，千載難逢之機遇，何不借重蘇公，恢復這方名勝。珍視蘇公留給定州人的無價之寶。主政者倘不甘庸下，豈可讓定州人捧著金缽討吃呢！
嶺南仇池石
主客郎中程德儒自嶺南使還，贈子瞻雙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頂；其一潔白可鑒。蘇公忽憶在潁州時，夢人請住一處官府，匾額題曰仇池，夢醒而頌子美詩“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于是命名綠石為仇池石。用高麗大銅盆盛放，用文登海石如碎玉者墊腳，漬以水，置幾案間。他高興地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喜而吟詩：
夢時良是覺時非，汲水埋盆故自癡。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秋風與作煙云意，曉日令涵草木姿。一點空明是何處，老人真欲住仇池。
仇池、天竺，是傳說中的昆侖仙山。子瞻稱之仇池，視若珍寶，雖連城拱璧不易。誰知世上愛石者豈止蘇氏一人，曾與他患難與共的好友王晉卿就是一個。寄詩提出借石一觀。這可把大蘇急壞了。他認為晉卿借觀意在于奪，好友張口又難回絕，于是以詩一首先寄晉卿：
詩說奇石之來歷之珍貴。娥綠即青黛螺，光明鮮翠，一螺價值千金。山有二峰，中空如三茅山，簡直是仇池山所化，瀛洲縮微。夜發(fā)幽光，三伏不熱。蘇公漂泊四海打算以石相隨。后半說晉卿貶謫武當，真山都看厭了，何必奪我假山。如趙王遭遇秦以十五城換和氏璧，不敢不給，給了又怕一去不回。仇池石還未借出，就一再叮囑，不可讓人傳觀，盡快送回。
朋友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也參與此事，紛紛寫詩出主意。錢、王認為不可借石，獨穎叔持異議。穎叔出守西安，來別蘇公，目睹了奇石之妙，也改變主意。于是蘇公提出，如晉卿用韓干牧馬圖交換，倒可商量。次前韻再復晉卿：
相如有家山，縹緲在眉綠。誰云千里遠，寄此一顰足。平生錦繡腸，早歲藜莧腹。從教四壁空，未遣兩峰蹙。吾今況衰病，義不忘樵牧。逝將仇池石，歸溯岷山瀆。守子不貪寶，完我無璧玉。故人詩相戒，妙語予所伏。一篇獨異論，三占從兩卜。君家畫可數，天驥紛相逐。風鬃掠原野，電尾掃澗谷。君如許相易，是亦吾所欲。今朝安西守，來聽陽關曲。勸我留此峰，他日來不速。
司馬相如家有遠山，即卓文君縹緲的兩道彎眉。誰說千里算遠，寄來一顰一笑也就足夠了。平生詩文滿腹，早年是吃糠咽菜的腸肚。任憑家徒四壁，從沒兩眉緊蹙。如今衰病，不忘當年樵牧。帶上仇池石，歸隱岷山瀆水。子罕以不貪為寶，晉卿定會完璧還我。諸友寫詩告誡，妙語高論令人信服。一人獨持異議，三人占卜我聽兩人意見。您家藏幾卷古畫，韓干所畫天馬追逐，風馳電掣般掠過原野，跨越山谷。倘若以馬換石，這倒是我之所愿。出守安西的穎叔來辭行，勸我留住假山，以免他日送不回來。
一個絕好的主意，以畫換石，令晉卿為難了。穆父卻說，石、畫不如都送給他為是；穎叔說，還是焚毀那畫砸碎這石。于是蘇公詩三復晉卿：
春水無真堅，霜葉失故綠。鷃疑鵬萬里，蚿笑夔一足。二豪爭攘袂，先生一捧腹。明鏡既無臺，凈瓶何用蹙。盆山不可隱，畫馬無由牧。聊將置庭宇，何必棄溝瀆。焚寶真愛寶，碎玉未忘玉。久知公子賢，出語耆年伏。欲觀轉物妙，故以求馬卜。維摩既復合，天女還相逐。授之無盡燈，照此久幽谷。定心無一物，法樂勝五欲。三峨吾鄉(xiāng)里，萬馬君曲部。臥云行歸來，破賊見神速。
蘇公號東坡居士，居士者，在家信佛的人。果然詩里講了不少佛理。大意說，春天的冰哪里會多堅硬，經霜的樹葉早褪去原有的翠綠?！肚f子?逍遙游》中的斥鷃不明白大鵬高飛萬里要去哪，《秋水篇》中的蚿蟲嘲笑夔一只腳。穆父、穎叔捋著袖子爭辯，樂得我捧腹大笑。明鏡既然連臺都沒有，凈瓶，祐師何必去踢它。盆山不能歸隱，畫馬怎么放牧？姑且都放屋里吧，何必扔到水溝里呢。說燒掉寶那是真愛寶，說砸碎玉是心中不忘玉。早知晉卿是位賢人，說出話來老人都信服。我想看看易物的妙處，所以到空曠集市買馬驗證一下。維摩詰既舍去了諸女，天女還是追隨著他。傳授給諸女無盡燈，千燈皆明照此幽谷。心神寧靜會空無一物，有法娛自樂可以勝過五欲之樂。峨眉三山是我的故鄉(xiāng)，駿馬萬匹是您的部曲。真山將容我歸隱，真馬您用它破賊。
詩末蘇公注：“晉卿將種，常有此志?！奔磳㈤T出身的晉卿，總想帥千軍萬馬立功沙場。如此，你有真馬，畫馬不必愛；我有真山，盆山何必留。然而一場奇石名畫風波卻就此平息，五士爭石佳話卻留了下來。
怪石供與靈壁石
青州齊安江出美石，溫潤如玉，深淺紅黃，細膩如指紋，晶瑩可愛，大者盈寸，小如棗栗。時東坡在黃州赤壁，得298枚，盛以古銅盆，挹水注之，五色粲然。遂以供廬山禪師佛印。作文《怪石供》。佛印道眼觀世，世間空洞了無一物，夜光尺璧與瓦礫無異，卻欣然接受此供。把蘇文刻在石上。后蘇子又以250枚盛于二石盆，以供詩僧道潛，作《后石供》。不久，又把珍藏的怪石和石方斛贈送膳部郎中魯元翰，把這叫作最后供。并作詩以記其事：
山骨裁方壺，江珍拾淺灘。清池上幾案，碎月落杯盤。老去懷三友，平生困一簞。堅姿聊自儆，秀色亦堪餐。好去冉卿舍，憑將道眼看。東坡最后供，霜雪照人寒。
詩意是：山石裁琢成方斛，美石撿拾自江邊淺灘。石斛擺在幾案上，怪石堆放在杯盤中。人漸老懷念那益者三友，這一生過著清苦生活。姑且以石之堅貞自戒，那美石也真秀色可餐。正好送給大胡子魯元翰，任憑他洞察一切善辨真妄的法眼去賞鑒。這是我最后一次怪石送人，滿頭霜雪令人心寒。
靈璧自古出美石。劉氏園中砌臺之下，有一奇石巉然高聳，狀如麋鹿伸頸探物。東坡一見即不忍離去，又不好奪人之愛，于是為劉氏臨華閣壁上畫了幅丑石風竹圖。主人喜不自勝，乃以石贈與東坡。東坡高興得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載歸陽羨。
醉道士和壺中九華
楊康公，名景略，華陰人，仕龍圖閣待制。知揚州時藏有奇石，狀如醉道士。蘇子一見為賦一詩：
楚山固多猿，青者黠而壽?；癁榭竦朗?，山谷恣騰蹂。誤入華陽洞，竊飲茅公酒。君命囚巖間，巖石為械杻。松根絡其足，藤蔓縛其肘。蒼苔迷其目，叢棘哽其口。三年化為石，堅瘦敵瓊玖。無復號云聲，空余舞杯手。樵夫見之笑，抱賣易升斗。楊公海中仙，世俗那得友。海邊逢姑射，一笑微俯首。胡不載之歸，用此頑且丑。求詩記其異，本末得細剖。吾言豈妄云，得之亡是叟。
這真是天馬行空想象奇特之作，哪里是寫石，是講一個離奇的神話故事。你看，他說：楚山本來就多猿，那色青者聰慧而長壽，變作一個瘋道士，在山谷中恣意騰躍踐踏。誤入了神仙之府華陽洞，偷飲了道士茅盈的仙酒。仙道命令把他囚禁山巖間，戴上石做的手銬腳鐐。松根捆住他的兩足，藤蔓纏住他的雙肘，蒼苔蒙住他的眼，從棘堵住他的嘴。三年化作山石，瘦硬得賽過黑玉石。再也聽不到他響徹云霄的啼號聲，只剩下執(zhí)杯盤而舞的兩只手。樵夫看到他啞然失笑，抱到集市換個一升半斗。楊康公曾使高麗是海中之仙，世俗之人哪能與他結友。海邊遇到仙人姑射，沖他一笑略微低了低頭，說“為什么不把它帶回去，這個頑劣丑陋的怪石！”康公讓我作詩記述這件異事，因此得把怪石來歷弄個清楚。我講的哪里有半點虛妄，都是從亡是叟那兒聽來的。
湖口人李正臣蓄有異石，石九峰，玲瓏宛轉通透如窗欞。蘇公罷定州赴惠州，途徑湖口得觀異石，一見傾心，要花白金買下與仇池石為偶，正值南遷無暇顧此，只以詩記之，名曰壺中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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