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生逢盛世政清明,四海精英輔朝廷。
賢才俊杰下東山,不顧采薇念蒼生。
金榜之上未題名,事出偶然非無能。
江淮正值寒食節(jié),洛陽人家春衣縫。
長安道旁酒臨風,知心朋友要遠行。
你欲乘舟踏歸程,一路順風到家中。
遙山遠樹歸人影,落日余輝映孤城。
謀略雖無施展處,尚有知音伴君行。
解讀
送你送到京城外,有句話兒要交代,名落孫山是偶然,千萬不要想不開;有幸生在好時代,圣上廣泛納賢才;只要兄弟不灰心,東山再起指日待。來,哥們,干了這杯!
這一場景,采自《唐詩三百首》之《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這場送別,發(fā)生在1300多年前的唐都長安。遠行者是聞名千古的落榜生綦毋潛;送行者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歷史詩歌名人王維。
王維,字摩詰,9歲知屬辭,20中狀元,既是出身名門的官二代,又是詩書音畫俱佳的斜杠詩歌大咖,擅長山水田園,心向佛門凈地,從唐至今,沿時間軸一路收割世世代代數(shù)不清的鐵桿粉絲。
《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是一首五言送別詩,全詩16句,可分4層,每層4句,分別交待了應試背景、落第還鄉(xiāng)、喝酒話別、佇立目送。要給此詩劃重點,光看題目就夠了:我的好朋友綦毋潛落榜了,要回老家復讀,我送送他。主旨、主角、主題一目了然。
春風拂柳送知音,一杯離酒醉斜陽。正所謂“詩中有畫”,讀此詩猶如走進一幅靈動的畫卷,再現(xiàn)了——
送別中的儀式感
縱觀浩瀚詩海,離愁別緒穩(wěn)居唐詩第一主題。在疆域遼闊的中國,在交通不便、通訊不暢的古代,離別傷痛愈加深刻。許多人,一別成永遠。因此,唐朝的送別極具儀式感。本詩可證!
儀式之一,歌唱,用語言和音律表達難以描述的心情。詩起初是用來歌唱的,這樣的習俗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最早的送別詩叫“驪歌”,客人告別要唱歌,主人留客要唱歌,客人拒留要唱歌,主人相送還要唱歌。王維是當之無愧的送別詩達人,他作的《送元二使安西》曾是風靡大唐的“驪歌”。《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就是王維送別綦毋潛時現(xiàn)場演唱的歌曲。
儀式之二,喝酒。酒是糧食精,滴滴釀真情。灑精加持下的感情流露往往更加真摯隨性?!爸镁崎L安道”。落榜人要回老家,朋友們在路邊備下酒宴餞行,推杯換盞、把酒臨風,或叮囑或安慰或吹?;蚬膭?。之后,主角乘船南下,朋友揮手告別,唯愿一路順風。
儀式之三,目送。折柳相贈難留君,難分難舍惜別情。朋友漸行漸遠,詩人開啟目送模式,遙祝故人、思緒萬千。
不得不說,王維是真有文化,區(qū)區(qū)80字,用典極豐。穿行于《隋書》《晉書》《左傳》《史記》《楚辭》《古詩十九首》,跟著“河朔英靈”李德林、“東山隱者”謝安、不食周粟
“采薇”生的伯夷叔齊、作“吾道非”之嘆的孔子、 感于“吾謀適不用”的左傅,撐著 “桂棹”、唱著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路過江淮時還能順便過個寒食節(jié),頻頻轉場卻毫不違和,漲見識了!
面對落榜的朋友,王維致以真誠安慰、深情送別,卻始終同情而不感傷,惋惜而不絕望,鼓勵而不怨忿,格調明快向上,滿滿的正能量。這就不得不提到送別背景,其時正值開元盛世,君主圣明、任用賢才、國力鼎盛、天下大治,引得各路隱士紛紛出山參加科考,以求金榜題名、為朝重用、報效祖國,綦毋潛就是其中之一。此時的綦毋潛已近而立之年,在京城混了十幾年,竟以落榜收場,他的內心是崩潰的。而王維卻是二十歲左右的小年輕,他生于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幼年早慧,接著趕上錦天繡地的開元盛世,此時正是意氣風發(fā)、積極向上的陽光少年,在他眼里,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相信沒有翻不過的火焰山,因此,傳遞出的是越挫越勇的韌勁和拼勁。
各位有所不知,在翻開《唐詩三百首》之《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時,我的內心也是崩潰的,因為,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 “綦”字我不認識。惡補之后發(fā)現(xiàn),綦毋潛不是姓“綦”而是姓“綦毋”。這個古老的復姓主要來自春秋時期晉國大夫綦毋張的后人,也有一部分出自古匈奴族的姓氏,在漫漫歷史演進中,被簡改為單姓綦、毋、張等,以平淡無奇的身份融入姓氏大家庭。綦毋潛不光是王維的好朋友,還是唐代江西最有名的詩人,《全唐詩》收錄他的詩1卷26首,代表作《春泛若耶溪》被選入《唐詩三百首》。
問題是,一場情深意長的送別,為啥非把“落第”二字寫得如此醒目,讓綦毋潛一出場就頂著個落榜生的頭銜?這不坑人呢嗎?咱聽說過有坑爹的、坑娃的,王維用他的曠世才情告訴我們,還有坑兄弟的,“在家坑父母、出門坑朋友”。
提起這樁坑友往事,王維有話說——
不落榜,無以談人生
唐朝讀書人的就業(yè)范圍極其狹窄,除了做官,就是當平民??瓶际亲龉俚谋赜芍?。唐朝的科舉,競爭之激烈遠超今天的高考。身在科舉制度盛行的年代,讀書人,誰沒落過榜?連王維本人都曾落過榜。
其實,就在720年,也就是綦毋潛落第的同一年,日后高中狀元的王維就試禮部,也落榜啦。所以這首詩,透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
唐朝的科舉并非一考定終身,考生需要提前運作,把自己的詩作通過各種關系送到統(tǒng)治者手中,獲得高層的認可,先混個臉熟,此舉被稱為“行卷”。待到考試時,欣賞你的人就會為你說話,提醒閱卷人:“某某詩寫得好,這次要錄用他啊?!彼裕瑸榱顺醋髯约旱牟湃A,知名詩人包括王維綦毋潛等,都提前入長安當“京漂”,就為了給將來入仕造勢。落榜的原因有很多,要么真無才,要么發(fā)揮失常,要么考前宣傳工作做得不到位。
所以,落榜不可怕,反而是一次難得的自我反思、自我改進、自我提升的機會,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綦毋潛這塊金子,就在落第后發(fā)奮圖強,于726年高中進士。
王維,作為與李白同齡的唐代詩歌大V,風頭很勁??梢哉f,咱都是讀著他的詩長大的。若不是王維,有誰知道綦毋潛是老幾?畢竟,咱在語文課本里沒有見過他的詩。哪怕他也曾詩情萬丈,卻因隱居太徹底而被世人遺忘。
值得佩服的是,從古至今,闖江湖的人,誰不期待著有一天能衣錦還鄉(xiāng)?而綦毋潛竟然敢于“落第還鄉(xiāng)”,勇氣可嘉!
一般人無論落多少回榜,只要最終高中了,大家都會把此人的落榜經(jīng)歷自動格式化,只記得金榜題名的風光,不提落魄不堪的過往。就像王維,能為他的落榜賦詩流傳的人還沒出生呢。所以,咱就只記住了他的狀元光環(huán)。那么,對綦毋潛來說,攤上王維這樣的朋友,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說幸,是真幸。能和如此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詩壇名人做朋友,連落榜時得到的安慰都是那么滴文藝、那么滴詩意、那么滴與眾不同。安慰就安慰唄,偏還以詩的語言安慰,這詩還偏寫得那么美,美到被選入千古流傳的《唐詩三百首》,讓綦毋潛永遠活在了詩里。
說不幸,還真不幸。這王維太有名又太有才了,出口就是傳世佳作,讓后世人都知道綦毋潛曾是個落榜生。人家也曾名滿京都好不好?
不過,很可能我們想多了。對于心懷歸隱志、“愿為持竿叟”的綦毋潛來說,這都不是事!后世的評說完全離間不了當年他與王維的深厚情意。
至此——
是時候曬曬男人的友誼了
感情的世界,向來是女人的愛情、男人的兄弟,這是由物種決定的??上赶凳献宓脑姼栉茨芰鱾飨聛?,不然一定是愛情一統(tǒng)江山。遙遠的詩唐,女子不許有才、不許工作、不許參加科舉,更不許當官……如此,能在文藝界興風作浪的就只有男人了。教育和就業(yè)領域的雙重性別歧視,帶來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男人的友誼在唐詩中的比重遠超愛情。
就拿王維來說,簡介末尾是“喪妻未娶,獨居三十年”。這對于一個風流倜儻英俊瀟灑風華絕代的詩界明星來說,令人費解。要知道,王維名滿長安,被里三層外三層的傾慕者圍得密不透風,就連玉真公主也頻送秋波。這樣一個高富帥才,三十喪妻不再娶,難道是因為他對亡妻感情忠貞嗎?可他的詩歌卻沒有一首是寫給老婆的,就連千古名句“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也是送給朋友的??梢娫谕蹙S的世界里,萬般至上是友情。這些到處游山玩水吟豪情的詩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離了朋友路都不會走。
男人的友誼不乏千古絕唱。古有俞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管仲鮑叔牙“管鮑之交”;唐有李白杜甫“春樹暮云”情。到了王維和綦毋潛這兒,則是人生起落見證者。除了落第時的安慰外,日后,當綦毋潛辭官歸隱時,王維又作一首《送綦毋秘書棄官還江東》,足見友誼之恒久。
友誼長存,在于思想共鳴、志向趨同。綦毋潛和王維都是十五歲當“京漂”,只不過兩個十五歲之間差了九年。綦毋潛年長,是當仁不讓的老大哥。兩個人都是山水田園派詩人,詩風相似;都向往隱逸生活,退休后都當了隱士,并且都有一份可觀的別業(yè)以供悠然養(yǎng)老。共同經(jīng)歷過開元盛世的繁華、安史之亂的瘡痍,可謂是“患難之交”。王維就像一直伴隨綦毋潛的靈魂旅伴,見證并記錄了綦毋潛的人生重大轉折:落第時,兄弟,不要悲傷,有我在;辭官時,兄弟,莫要失落,有我在;歸隱時,兄弟,不要孤單,有我在。
妥妥滴真愛,鑒定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