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近三百年的書學
2017-02-20 沙孟海 中國書法在線-竹溪山房
近三百年的書學
書學是中國最早設(shè)科的一種藝術(shù),六藝中不就有一藝是“書”嗎?它的歷史固然很悠久,關(guān)于它的書籍也很不少,我們只要翻開《佩文齋書畫譜》卷首所開的纂輯書籍一瞧,就令人有望洋之嘆。本篇所以不說整個的書學史,單說那近代一小部分,只因為古代的書學,你也有論文,我也有批判,已經(jīng)夠詳備——不但詳備,而且很復疊的了,所以索性撇開不說,單從明思宗崇禎元年(公元1628)說起。
從本年起倒推上去直到崇禎元年為止,恰巧有三百年,這三百年中,除卻崇禎紀元十六年,中華民國紀元十七年外,其余百分之九十,都屬于清代,自然,我的論文也以清代為主體。清代學術(shù),最號昌明,書學的派別,也比前幾代來得繁復而且發(fā)達。
趙孟頫《前后赤壁》局部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
(一)時代愈后,所接受著的古人作品愈多。換句話說,就是學者所取法的門類更廣闊。比如宋朝時候,趙孟頻還不曾出世,當然沒有學趙字的人,現(xiàn)在就增加一種“趙體”(圖——趙孟頫《前后赤壁》)了。鄧石如未出世以前,寫篆字的,只有一種呆板的方法(錢坫《篆書軸》),現(xiàn)在就有大多數(shù)人寫“鄧派”(圖)了。
錢坫《篆書軸》
(二)從前的人,本來并沒有所謂“碑學”,嘉道以后,漢魏碑志,出土漸多,一方面固然供給幾位經(jīng)小學家去做考證經(jīng)史的資料,又一方面便在書學界開個光明燦爛的新紀元。有人說,“碑學乘帖學之微·入纘大統(tǒng)”,這話固然說得過分些,然而清代的下半葉,寫碑的人的卻比學帖的多了,這是宋元明人所夢想不到的一回事。
劉墉《行書句里舌端七言聯(lián)》
有這兩個大原因,所以書學的派別比前幾朝繁復得多了??墒沁€有一個原因,足以使這一時期的書學受莫大的障礙的,我也連帶說明在下面:
科舉時代很注重書學,尤其是會試殿試的時候,秀才們中了“鄉(xiāng)榜”以后,對于八股文已有相當?shù)母芰耍瑫嚨钤嚨臅r候,閱卷的拿到一大疊試卷,好容易分得出好丑來,結(jié)果,還是看書法評高低罷。這樣說來,似乎那一時期的書學該要格外發(fā)達了,然而不然,他們所謂書法,是要光滑而且方正,越呆板越好(那時寫折卷的,有“烏光方”三字訣)。他們的字,不但沒有古意,且也沒有個性,各人寫出來,千篇一律,差不多和鉛字一樣勻——這就叫做“館閣體”。
翁方綱《行書對聯(lián)》
館閣體的嚴格化,雖然起于道光時曹振鏞的挑剔,為著一字甚至半字或一筆涉及“破體”,便把全卷黜斥了,但道光以前,折帖字體,何嘗不以端方拘謹為主,怎能說得到高雅呢!總之,這一體字影響及于當時的書學,實在非常之大。可憐的舉子們,中間不無覺悟分子,可是趕快求解放,恰像中年的婦人,纏過了小腳,再想放松,不消說是不可能,即使有此可能,也已留著深刻的創(chuàng)痕,和那天足的截然兩樣(明代雖也是科舉制度,但還沒有這個流弊)。所以清代書人,公推為卓然大家的,不是東閣大學士劉墉(圖),也不是內(nèi)閣學士翁方綱(圖),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鄧山人(石如),就是這個原因——至少是一部分的原因。
鄧石如《世慮全消隸書四幅屏》局部
上面所說兩個原因會使書學發(fā)達起來,又一個原因反足為發(fā)達的障礙,彼此相抵,似乎前者勢力健些,所以結(jié)果還是勝利——這話都從“發(fā)達”二字立場,至于作品的高低,那是別一問題了。只怕讀者誤會,也得在這里聲明一下。
帖學——以晉唐行草小楷為主
宋元以來,學者只知有帖學(康有為所謂古學),很少乃至絕無注到碑學(康有為所謂今學)方面的。那時法帖的摹刻也盛些,什么《淳化閣帖》、《大觀帖》、《絳帖》、《潭帖》……官私摹刻,不知道有幾十種幾百種,一翻再翻,翻得愈差愈遠。學行草小楷的,除卻這些法帖之外,更沒有別的范本了。但面目雖差,會心人自知其命意所在,所以后世依舊有帖學名家不斷地出來。
近三百年里的帖學家,有一派(大多數(shù))是守著二王遺法,只在二王范圍以內(nèi)求活動的;有一派(少教)想要于二王以外另開一條路徑的。請分頭說來:(今天小編節(jié)選的是沙老分析學習王字一類的書家哦)
A 在二王范圍內(nèi)求活動的
董其昌
董其昌,字玄宰,號香光,又號思白,江蘇華亭人,官至南京禮部尚書,贈太博,溢文敏。
董其昌晚年還值著祟禎的時代,當崇禎元年,他已有七十四歲了(后九年卒)。他的字是遠法李邕,近學米帶的。明末書家,邢侗、張瑞圖、董其昌、米萬鐘并稱。他的造就,本也了不異人??墒撬筮\好,他的作品為清康熙帝所酷愛,一時臣下,如蓬從風。自來評董字的,大抵言過其實。梁巘說他“晚年臨唐碑大佳,然大碑版筆力怯弱”,這話比較公允些。最說得恰當?shù)氖强涤袨椤稌R》里說:
香光俊骨逸韻,有足多者。然局促如轅下駒,蹇怯如三日新婦。以之代統(tǒng),僅能如晉元宋高之偏安江左,不失舊物而已。(《體變》第四)
明季書學極盛,除祝允明、文徽明年輩較早,非本篇所能說及的外,余如張瑞圖、孫克弘等,并不在董其昌下。至于把董其昌去比黃道周、王鐸,那更是“如嫫對西子”了。藝術(shù)的真價值是一個問題,作者名望的大小又是一個問題,本不能相提并論的。
董其昌《草書節(jié)臨懷素自敘帖扇面》
王鐸
王鐸,字覺斯,河南孟津人,官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降清,官至禮部尚書,溢文安。
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結(jié)果居然能夠得其正傳,矯正趙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說是書學界的“中興之主”了。他的作品,固然流傳很多,我們只要翻開他那部《擬山園帖》,就可以概見他這副優(yōu)越的本領(lǐng)。歷來論藝事的,并注重到作者的品格,王鐸是明朝的閣臣,失身于清朝的,只這一個原因,已足減低他的作品的價值好幾成。隨后還有人刊行《明季十五完人手札》,那部《擬山園帖》,怎不要對之汗顏呢?所以我說.假使他也跟著這十五人中的幾人同時上了斷頭臺(其實這十五人中有幾個是不曾研究過書學的),他的聲價,自然還要更隆重些。
王鐸 小楷
姜宸英
姜宸英,字西溟。號湛園,浙江慈溪人,官順天考官。
姜宸英是一代名士——江南三布衣之一——他的字也很負盛名。有的說他小真書最好(梁同書),有的說他行書最好(包世臣),總之,他是寫秀潤一派的,和明朝的宋克路數(shù)相近。有人說他“拘謹少變化”。然而梁同書說:“本朝書以葦間先生(姜著《葦間集》為第一,……妙在以自己性情,合古人神理;初視之,若不經(jīng)意,而愈看愈不厭,亦其胸中書卷浸淫醞釀所致?!薄耙宰约盒郧楹瞎湃松窭怼边@句話,不但能夠說出姜字的好處,并且把書學的奧旨也一語道破了。至于推為清朝第一,未免言之太過。梁同書的字,正犯了太多用自己意思的毛病,所以近于俗體,不十分高明,哪里知道姜宸英是斤斤守法的呢?姜宸英自己說:“余于書非敢自謂成家,蓋即攀以為學也?!?/p>
姜宸英 小楷洛神賦冊
張照
張照,字得天,號涇南,江蘇華亭人,官至刑部尚書,說文敏。
他是學鄉(xiāng)先輩董其昌的字出身的,他不比陳元龍的死學董字。他見到那時學董字的變本加厲,越發(fā)浮薄了,所以有意寫得放縱些,裝出一副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來,一則免得與人雷同,二則也是他的個性如此。
他的大字似乎在學顏真卿的《告身》,全非董其昌的方法了,雖然不十分高美,卻也別開一種境界出來。清初帖學家,張照、劉墉,都負盛名。劉的名聲,比張更大,實則他們程度相坪。張照的《玉虹鑒真》,不能不說它是近代數(shù)一數(shù)二的法帖,雖然比不上《擬山園》,但總比《筠清館》(吳榮光)好些。
張照《行書李商隱七絕詩軸》
劉墉
劉墉,字崇如,號石庵,山東諸城人,官至東閣大學士,溢文清。
我最不相信康有為“集帖學之成者劉石庵也”這句話。劉墉的作品,有如許聲價,多半是因了他的名位而抬高的(趙孟頫、董其昌等也有些這樣)。他的大字是學顏真卿的,尋常書翰,只分些蘇軾的厚味來,很少晉人意度,不知南海先生的話從何說起?評劉字最審當?shù)模瓢莱剂?,他在《藝舟雙揖》里說:
“諸城劉文清相國,少習香光,壯遷坡老。七十以后,潛心北朝碑版。雖精力已衰,未能深造,然意興學識,超然塵外?!保ā墩摃^句》自注)
說他“意興學識,超然塵外”是對的,說他“集帖學之成”,未免太過了。我們細看包世臣所述的他的學歷,“少習香光,壯遷坡老”,少的時候,固然誰都不見得就知道走正確的路,除非是名父之子或名師的弟子;不過他到了壯年還只遷到宋人,而且已有了董其昌做墊子,叫他怎么會根本改造呢?
劉墉行楷書還比不上董其昌,不過他能夠?qū)懘笞帧笞直刃∽謱懙煤谩@是董其昌所不能及的。至于他們官又高,名望又大,那是再像沒有了。董的用墨,特別來得枯清;劉的用墨,特別來得豐肥。枯有之極,還有些兒清真之氣;豐肥之極,可便泥滯了。有人嘲笑他的字是“墨豬”,并不過分。和劉墉同時的,有王文治、梁同書—當時稱做“劉梁王”—都負盛名于一時,他們都從董字出來,寫得好時,的確也很瀟灑,有逸氣,然而總不是書學的上乘。
劉墉《行書遠景樓記軸》
姚鼐
姚鼐,字姬傳,號惜抱,安徽桐城,.官郎中。
他是個著名的古文家,他不專以書法出名,可是他的書法并不比他的古文差,他的書名被文名掩煞了。包世臣《國朝書品》把他的行草書列在“妙品下”(“妙品上”及妙品以上的“神品”,只有鄧石如一人),是很有眼光的。
姚鼐學書的程序,是借徑于元朝的倪瓚而上規(guī)晉唐的,一方面極力回避當時所最風行的趙董一派柔潤的習氣。所以他的作品,姿媚之中,帶有堅蒼的骨氣,蕭疏澹宕,有“林下風”,和劉墉輩面日兩樣。劉墉之豐腴厚潤,說得好聽些,叫做“廟堂氣”。
清人學倪瓚的,姚鼐之外,還有個惲格。他以畫家而兼書家,用寫花卉的筆意來寫字,有時境界很高,有時則很平凡。細畫軟筆,第一要有骨干。褚遂良字,何等有骨干!倪瓚、姚鼐,骨干少些; 惲格又其次也。
姚鼐《游江東詩冊》
翁方綱
翁方綱,字正三,號覃谿,又號蘇齋,直隸大興人,官至內(nèi)閣學土。
翁方綱終身歐虞,誰都這樣地評定他,沒有異詞的?,F(xiàn)在我且把他的書法分析起來:他的用筆,完全致力于大歐的《化度寺碑》;他的布白,完全取法于虞世南的《孔祭酒碑》。說得遠些,他是從《洛神賦》出來的——鐘王小楷,都作扁形,只有《洛神賦》有些長形,《孔祭灑碑》純是長形的了。王澍寫這一體最好,翁方綱是用王澍的方法去學晉唐人的。
翁方綱的時代,談金石的,已很多了。他對于金石學有長時間的研究,識見也廣,但看他對于各種碑帖的長跋或長古(他這種古詩也自成一派),多么仔細。推為一代大賞鑒家,不虛也!他既然有了這種識見,所以就不愿意株守晉唐。他也兼寫秦篆漢隸,畢竟學力多,天才少,沒有什么成績??墒悄菚r鄧石如還沒有成名,海內(nèi)寫篆隸的,確實沒有更好的人,他在北京,居然做了“書壇盟主”好多年,論其學問,確也有這個資格。
翁方綱《隸書冊》
梅調(diào)鼎
梅調(diào)鼎,字友竹,號赧翁,浙江慈溪人,布衣。
梅調(diào)鼎不很著名,只有上海寧波一方面的人知道他。他是個山林隱士,脾氣古怪,不肯隨便替人家寫字,尤其是達官貴人,是他所最厭忌的。因此,他在當時,名譽不大,到現(xiàn),.他的作品,流傳也不多,說到他的作品的價值,不但當時沒有人和他抗行,怕清代二百六十年中也沒有這樣高逸的作品呢?
他的書法,以二王為主,旁的無所不看,無所不寫。住在冷僻的慈溪,家單又貧寒,搜集些兒碑帖。比別人家要艱難到十倍。他對于《王圣教》,功夫最深,其次,匯帖里面的另簡短札,隨時隨地流露古人的真意,反比冠冕堂皇的《蘭亭》、《樂毅論》等等好得多。初唐諸家,最得二王亂頭粗服的真趣,要算太宗的《溫泉銘》,梅字的路數(shù),和這一體很相近。
梅調(diào)鼎 對聯(lián)
帖學——以晉唐行草小楷為主
B于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的
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平,一字幼玄,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官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謚忠烈。
明季書家,可以奪王鐸之席的,只有黃道周。黃道周學問品格,皆第一流。他對于書法,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出來。他大約看厭了千余年來陳陳相因的字體,所以會發(fā)這個弘愿。我們看了鄭枃的《書法流傳圖》,便見到羊欣、王僧虔以下的歷代許多書家都是王羲之一本相傳的。王羲之的字,直接受自衛(wèi)家,間接是學鐘繇的,圖中對于鐘繇系下,除卻他的兒子和外甥外,更沒有嫡傳的人。黃道周便大膽地去遠師鐘繇,再參入索靖的草法。波磔多,停蓄少;方筆多,圓筆少。所以他的真書,如斷崖峭壁,土花斑駁;他的草書,如急湍下流,被咽危石。前此書家,怕沒有這個奇景罷。
黃道周《孝經(jīng)定本冊》
倪元璐倪元璐,字玉汝,一字鴻寶,浙江上虞人,官至國子監(jiān)祭酒,贈少保,吏部尚書,謚文正。他和黃道周同時,而且道同志合,很交好的。明亡時,他們都殉國而死。他們平素為學,崇尚節(jié)概,嚴正之氣,流露于行間字里,和趙孟頒、王鐸一輩子,自然兩樣。倪元璐的字,用筆和黃道周方法相同,比較的有鋒棱,有色澤。他們都會寫字,也都會寫畫。黃道周字的功力較深,畫的功力少些;倪元璐剛反一個面。所以倪字沒有像黃字那樣規(guī)模之大。
倪元璐、黃道周、王鐸三人,天啟二年進士同年。他們在京里,相約學書,都很要好,后來便分做兩路了。最希奇的是字的體制也截然兩路。說藝術(shù)是人性的流露,引他們?nèi)俗隼?,再恰當沒有了。
倪元璐《草書瀾園招飲詩扇面》
沈曾植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又號寐叟,浙江嘉興人,官安徽布政使。學黃道周字的很少,我所僅能找到的,只有一個錢朝彥——很不著名的。這個人學黃道周,像是像極了,可是沒有他自己的個性,且也談不到“發(fā)揮光大”。直等到清之季年,有位大家出來了——就是沈曾植。
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吳熙載一派,沒有什么意思的;后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黃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別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這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鐘繇、索靖一輩子的身上去,所以變態(tài)更多。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游龍舞鳳.奇趣橫生。他死后,墨跡流傳,售價更昂,可見時人還有些眼光。
沈增植《行草七律詩軸》
碑學——以魏碑為主
碑學晚興,我在本篇第一章已經(jīng)約略說過了。通常談碑學,是包括秦篆漢隸在內(nèi)的,不過我為了敘述的便利起見,只以真書為原則,把篆書和隸書(隸的名稱,不很確定,詳見后)付之別論。
阮元作《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挈經(jīng)室三集》卷一),這兩篇文章,在書學界影響很大。他說:
宋帖輾轉(zhuǎn)摩勒,不可究詰,漢帝秦臣之跡,并由虛造,鐘王郗謝,豈能如今所存北朝諸碑皆是書丹原石哉?
又說:
宋元明書家,多為閣帖所囿,且若《禊序》之外,更無書法,豈不陋哉?
他是最先提倡碑學的一個,包世臣、康有為繼之,主張更力??涤袨椤稌R》里有《尊碑篇》,把阮元的意思推衍開來,說帖學和碑學新陳代謝的情形,很有道理。附錄一段于后:
……夫紙壽不過千年,流及國朝,則不獨六朝遺墨不可復睹,即唐人鉤本,已等鳳毛矣。故今日所傳諸帖,無論何家,無論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名雖羲獻,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論。譬如子孫曾玄,雖出自某人.而體貌則迥別。國朝之帖學,薈萃于得天、石庵,然已遠遜明人,況其他乎?流弊既甚,師帖者絕不見工,物極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后,碑學中興,蓋事勢推遷,不能自已也。
寫北碑的,約略可分做方筆圓筆兩種,分述之:
A寫方筆的
鄧石如
鄧石如(圖),原名琰,字石如,后名石如,字頑伯,號完白,安徽懷寧人,布衣。
他生平用力于篆隸最深,他用作隸的方法作真書,真書的造就,比隸書稍遜一步。那時談金石之學的,雖然一天天多起來,但誰有這個大力能夠直接去寫六朝碑呢?鄧石如的真書,全法六朝碑的,因為他對于漢碑已很有根柢了,趁勢去寫六朝碑,是毫不費力的。
鄧石如筆力天成,這是沒有異議的了。我說他真書不及篆隸的原因,只是結(jié)構(gòu)上差一些——他不常作真書,真書的結(jié)構(gòu),實在嫌其太庸。然而自從他開始正式地寫北碑之后,好比“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人們就有一條大路可走了。
鄧石如《四體字帖》之一
包世臣
包世臣(圖),字慎伯,號倦翁,安徽涇縣人,官知縣。
他的《藝舟雙楫》中有《述書》上中下三篇,他自己的學程,在上篇中說得很詳細??墒撬较泊笱?,如云汪中《述學》稿子,經(jīng)其手定,不是太不自量了嗎?我們單讀他論書的文章,想象到他的作品方面去,一定以為至高無上的了,其實,那里見得!
他的字取法于鄧石如的多,他用鄧的方法,去寫北碑,也很有功夫。他對于用筆極講究,有人譏誚他單講究區(qū)區(qū)點畫,把大的條件反而忽忘了,他實在有這個毛病。他的用筆,比鄧更方,專取側(cè)勢,大約他得力在《敬史君碑》、《始平公造像》這幾種,不過自己不肯明說罷了一—藝術(shù)家往往不肯以真訣告人。
包世臣《贈與九楷書軸》
趙之謙
趙之謙(圖),字撝叔,一字益甫,號悲庵,浙江會稽人,官知縣。
把森嚴方樸的北碑,用宛轉(zhuǎn)流麗的筆子行所無事地寫出來,這要算趙之謙第一副本領(lǐng)了。他也是取法鄧石如的。不過他沒有鄧石如那般魄力,所以他的作品,偏于優(yōu)美一方面,拙的氣味少,巧的成分多,在碑學界,也不能不算一種創(chuàng)格,雖然有好多人不很贊重他。
趙之謙有個同鄉(xiāng)叫做陶濬宣,他也專寫北碑——專寫《龍門造像》的——寫得太板滯了。我以為與其像陶濬宣這般板滯,不如像趙之謙那樣流動,好在他于流動之中有勾勒,不至于全沒骨子。(那時寫北碑比較好的,還有孫詒經(jīng)、李文田。孫渾厚疏宕,方圓并用,確非他人所及,可惜我所見的不很多,李文田似乎太老實些,故不詳論。)
趙之謙《為覺軒臨鄭僖伯白駒谷題字》
李瑞清
李瑞清(圖),字仲麟,號梅庵,又號清道人,江西臨川人,官江寧布政使。
李瑞清也大規(guī)模地寫過北碑,他的作品,在十年前很珍貴,現(xiàn)在卻沒有人佩服他了,我以為過去的珍貴,也太過分,現(xiàn)在的輕視,也可不必。藝術(shù)是有時代性的東西??涤袨檎f得好:“制度,文章,學術(shù),皆有時焉以為之大界,美惡工拙,只可于本界較之?!蔽覀儸F(xiàn)在都知道李瑞清的字的短處了,可是在李瑞清未出世之前,誰能開得出像他那樣一條新的路來呢?這樣說來,李瑞清在書學史上就有相當?shù)牡匚涣恕?/p>
他的早年,寫顏、柳、山谷諸家,都很不錯。后來專寫漢魏碑版,喜用顫筆。他見到當時寫北碑的,不入于趙(之謙),則入于陶(濬宣),他要用蔡邕的“澀筆”去矯正他們,結(jié)果,澀得過分,變?yōu)轭澚恕8猩跤诖说?,一般學李瑞清的人,顫得過分,益發(fā)不成樣子,弄得李瑞清的字愈加出丑。所以我說,李瑞清書價陡落,他們也該負一部分的責任。
李瑞清《楷書虛室清歌五言聯(lián)》
B寫圓筆的
張裕釗
張裕釗,字廉卿,號謙亭,湖北武昌人,官內(nèi)閣中書。
張裕釗不全是圓筆,他的好處還在用方筆的時候,不過平均計算起來,畢竟用圓筆的多,所以把他排列在這里(鄧石如也帶用圓筆)。
康有為說張廉卿集碑學之成,我可又不敢輸服他了。他的用筆,固然有一種渾剛之氣,取法六朝,不著痕跡,這是他的長處。然而六朝人的書,又會團結(jié),又會開張,又會鎮(zhèn)重,又會跌宕;他呢,單有團結(jié)鎮(zhèn)重的好處,而沒有開張跌宕的本領(lǐng),所以還差一些。據(jù)康有為說:
……其書高古渾穆,點畫轉(zhuǎn)折,皆絕痕跡,而意態(tài)逋峭特甚,其神韻皆晉宋得意處,真能甄晉陶魏,孕宋、梁而育齊、隋,千年來無與比!其在國朝,譬之東原之經(jīng)學,稚威之駢文,定庵之散文,皆特立獨出者也。吾得其書,審其落墨運筆,中筆必折,外墨必連,轉(zhuǎn)必提頓,以方為圓,落必含蓄,以圓為方,故為銳筆而實留,故為漲墨而實潔,乃大悟筆法。(《述學》第二十三) “
“中筆必折”以下幾句話,確能道得個中甘苦,可是書法的要素很多,“用筆”以外,大有事在,張裕釗除卻用筆一事之外,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處所??涤袨楦屑に麊⑽蛑?,所以不覺言之過當,其實“甄晉陶魏,孕宋梁而育齊隋,千年來無與比”,這頂高帽子,他難道戴得起的嗎?
評張裕釗字比較恰當?shù)?,張宗祥《書學源流論》里說:
廉卿用筆法《張猛龍》及齊碑,而結(jié)體寬弛。(《時變篇》)
又說:
廉卿之學《猛龍》,用筆之法,可云肖矣。分而觀之,殊多合者,及其成字,則皆不類。蓋結(jié)構(gòu)非《猛龍》之結(jié)構(gòu),太平易而不險峻也。(《溯源篇》)說他學《猛龍》,雖也不很妥當(法齊碑不錯),但“寬弛”、“平易”,確是他的短處。我有時還疑他是學柳公權(quán)的??傊捏w勢,的確不是北碑。他雖然能于書學界獨樹一幟,康贊云云,實在使我們有“張茂先我所不解”的感想。
張裕釗《行書書到文如七言聯(lián)》
康有為
康有為,原名祖詒,字長素,一字更生,廣東南海人,官工部主事。
《廣藝舟雙楫》——即《書鏡》——的作者康有為,對于歷朝碑版,無所不摹,即論這部論書之書,閎偉博洽,也已經(jīng)“只千古而無對”了!可是他的議論,也有所蔽,他有意提倡碑學,太側(cè)重碑學了。經(jīng)過多次翻刻的帖,固然已不是二王的真面目,但經(jīng)過石工大刀闊斧錐鑿過的碑,難道不失原書的分寸嗎?我知道南海先生也無以解嘲了。
他雖然遍寫各碑,但也有偏重的處所。他在《述學篇》里只說一通冠冕堂皇的話兒,不曾道出真的歷史來,然而我們總可以揣測得之。他對于《石門銘》(圖)得力最深,其次是《經(jīng)石峪》.《六十人造像》及云峰山各種。他善作“擘窠大字”,固然由于他的意量寬博,但其姿態(tài),則純從王遠得來(也有幾成顏字),眾目可共看也。鄧石如、張裕釗是他所最傾倒的,作書時。常常參入他們的筆意。但還有一家是他寫大字寫小字以及點畫使轉(zhuǎn)種種方法之所出,而他自己不曾明白說過的,就是伊秉綬(圖)。試看他們兩人的隨便寫作,畫必平長,轉(zhuǎn)折多圓,何等近似。瀟灑自然,不夾入幾許人間煙火氣,這種神情,又何其仿佛。
《石門銘》
伊秉綬《行書臨虞世南帖》
康有為《行書五言聯(lián)》
篆書
錢坫
錢坫,字獻之,號十蘭,江蘇嘉定人.官知州。
清初寫篆字的很少.王澍算一家,不是最著名。等到小學家一輩輩出來了,才有好多人去練篆書,如錢坫、洪亮吉、孫星衍等皆是。他們都用很呆板的方法,搦定筆管.去畫大圓,寫的時候,固然很吃力,且也沒趣味(有的索性燒去毫尖寫之,說來很可笑)。錢坫是九錢之一,世代研究經(jīng)小學的。他對于篆書的功夫,比洪、孫更深。他雖然遠法二李(李斯、李陽冰),但有時似乎在學“螎扁”,有時則很像宋時的陳孔碩(寫《處州孔子廟碑》者)??傊墓Ψ?,畢竟不少!他自己說曾有一次夢見李陽冰,授以筆法,驟然大進。我們不相信他那種神話,但他平日用心之切,于此可見一斑。
他和鄧石如同時,他常常批評鄧石如篆書筆畫的錯誤,說他不懂六書,鄧石如的確沒有小學根柢的??墒切W是一事,書學又是一事,書家能兼小學,固然更好,因不能兼小學而并取消書家的資格,那也太苛刻了。
鄧石如的篆書(圖),比他的隸、楷、行、草都來得好,自從鄧石如一出,把過去幾百年中的作篆方法,完全推翻,另用一種凝練舒暢之筆寫之,蔚然自成一家面目??涤袨檎f得好:
完白山人之得力處,在以隸筆為篆?;蛘咭善淦茐墓欧?,不知商周用刀簡,故籀法多尖;后用漆書,故頭尾皆圓;漢后用毫,便成方筆。多方矯揉,佐以燒毫,而為瘦健之少溫(李陽冰)書,何若從容自在,以隸筆為漢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為不可作之書.自非好古之士鮮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豎童,僅解操筆,皆能為篆。(《說分》第六)
我以為鄧石如的篆書仍舊繼承二李的傳統(tǒng)??凳险f他“以隸筆為篆”,實際上自漢以來篆書用筆本來有此一法。鄧石如從漢碑篆額得到啟發(fā),特別是吳《天發(fā)神讖碑》用隸筆更明顯??傊际乔刈睦^承者。多數(shù)人只注意中鋒用筆,寫得吃力。鄧石如靈活運用,開個方便之門,給予后來學者很大的影響。這點確實是了不起的。
學鄧渚家,數(shù)吳熙載、趙之謙最有名。飄逸有余,而凝練不足,這也是自然的趨勢。
錢坫《篆書軸》
鄧石如《四體書冊之篆書八闥冊》
吳大澂
吳大澂(圖),字清卿,號恪齋.又號恒軒,江蘇吳縣人,官湖南巡撫。
清季寫篆字的很多,吳熙載、趙之謙之外,還有那吳大澂、楊沂孫也很有名聲。吳大瀲對于金石之學很有功夫,他把金石之學當作他的本業(yè),做官還是他的副業(yè)哩。
他寫篆字,用筆也是鄧法,比較直率些。他的結(jié)構(gòu)最規(guī)矩,七平八穩(wěn)的。嚴格說來.他的篆書功力有余,而逸氣實在不足。但拿去和趙之謙相比較,那末嚴妝冶態(tài),風范自然兩樣。所以我們也不能不認他是個大方家數(shù)。
吳大澂《篆書知過論軸》
楊沂孫
楊沂孫,字子與,一字詠春,號濠叟,江蘇常熟人,官知府。
他用輕描淡掃的筆子來寫篆字.是他的創(chuàng)格。他對于籀書篆書,寫得熟透了,有時還把籀書篆書夾雜著寫來,隨隨便便,不著痕跡,這也是別人家所沒有的情形。
自從鄧石如的篆法一傳再傳變成一種卑靡的習氣以后,學者沒有法兒躲避他,一方面覺得回頭轉(zhuǎn)去學錢坫、洪亮吉是多么吃力而且可畏的一條路啊,所以學楊沂孫的就慢慢地多了起來,在相當?shù)臅r間之內(nèi)。其實,楊沂孫的篆字是不能學的,學到后來,更其靡弱了。字有寫得好而可學的,有寫得好而不能學的。論吳大澂、楊沂孫兩人的篆法,當然楊在吳上,然而吳篆學之無弊,正因為他寫得平實的緣故。
楊沂孫《篆書蘇軾詩四條屏》
吳俊卿
吳俊卿,字昌碩,號缶廬,浙江安吉人.官知縣。
吳先生專寫《石鼓》,他的用筆,也用鄧法,凝練道勁,可以繼美。趙之謙作篆,不主故常,隨時有種新意出來;吳先生作篆,也不主故常.也隨時有新意出來??墒勤w之謙的新意,專以側(cè)媚取勢,所以無當大雅;吳先生極力避免這種“捧心齲齒”的狀態(tài),把三代鐘鼎陶器文字的體勢,糅雜其間,所以比趙之謙高明得多了。
吳字出名之后,海內(nèi)外(海外指日本)承學之士,都以鄧字為不足學(怕犯趙之謙的老毛病),一個個去寫吳字。可是他們所學的,只是吳字的一種——最通常的一種,我們所看到的吳字,件件各異,因此不能不驚服他老人家魄力的偉大。
吳昌碩《篆書七言聯(lián)》
- 隸書 -
隸書的名稱,不很穩(wěn)妥。古人所謂隸書,是說現(xiàn)今之楷書(王應麟說:“自唐以前,皆謂隸書的名稱.不很穩(wěn)妥。古人所謂隸書,是說現(xiàn)今之楷書。王應麟說:“自唐以前,皆謂楷字為隸,歐陽公《集古錄》始誤以八分為隸”);現(xiàn)今的隸書.古人叫做“八分”。但“分”的名稱,又沒有一定。關(guān)于“隸”和“分”的辯論文字,除《佩文齋書畫譜》所已著錄的外,翁方綱有篇專論,主張。叫做《隸八分考》,其他如劉熙載的《藝概》,及包世臣、康有為書中,都曾說到這個問題,各有各的主張。本篇不是考據(jù)文章,所以還是用通俗的叫法好些,免得多一番嚕蘇。
鄭 簠
鄭簠,字汝器,號谷口,江蘇上元人。
在碑學還沒有昌盛之前,寫隸字的很少,而且不很合法。可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好處,寫得好的,的確有種逸氣,鄭簠是最富有逸氣的一個。
他的隸字,帶用草法,寫得最灑脫。不守紀律,逍遙自在,像煞是個游仙。他之所以有這個大膽,有了這個大膽而不至于“泛駕”,全靠他的襟抱和學問做背景。他家里所藏古碑,凡有四櫥之多,他幾乎無所不摹。但我們找遍漢碑,覺得沒一通和他的字近似的。有人說他學《夏承》,《夏承》不過波折多一些罷了,鄭簠的波折法,不是這里的波折法,說他學《夏承》是很牽強的,他是不肯呆學古碑的人啊。鄭籃的波折法,和宋《山河堰石刻》稍似。
學鄭簠的字的,有個萬經(jīng),學得很相像。然而有一事不曾學到,鄭簠何嘗這樣拘拘地摹仿古人過呢?李邕說得好,“學我者死,似我者俗”,我可以借這句話代鄭簠贈給萬經(jīng)。
鄭簠《隸書》
朱彝尊
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人,官檢討。
清初寫隸字的,除了鄭簠是特例外,其余可稱為能品的也不少。雖然都很幼稚,但還足以發(fā)現(xiàn)美的情感,而表現(xiàn)其個性,恰合藝術(shù)的定義。這一派,我要拉朱彝尊做代表。
朱彝尊的隸字,包世臣列在“逸品”中(他不叫隸書而叫分書),逸氣確乎有的,可是他的方法總不對。他似乎用歐字做墊子,把字形壓得扁些,添上了幾筆波磔,就算了。似乎在學唐以后的隸碑,沒有漢人的氣息。這也是時代的關(guān)系,假使他出世在嘉道以后,他的作品就不是這樣了。
朱彝尊《隸書五言聯(lián)》
桂 馥
桂馥,字冬卉,號未谷,山東曲阜人,官知縣。
桂馥是個小學家,他的隸字,寫得很方整,有些近朱彝尊,但比朱彝尊來得平實,來得雄厚。逸氣少一些,但所吸收的漢碑的氣味,比朱多一些了。漢碑種類極多.他大約是出于《華山》、《婁壽》這幾種的。
比桂馥年輩稍后的,有個錢泳,也寫這一派隸字,益發(fā)呆板了。他有部《問經(jīng)堂帖》,通行于一時,摹臨漢碑,把漢隸臺閣化了,貽誤后生.罪過罪過!
桂馥《隸書六言聯(lián)》
金 農(nóng)
金農(nóng),字壽門,號冬心,浙江錢塘人,布衣。
近代書家中,最特別的,要數(shù)金農(nóng)了。他的用筆,又方又扁,叫做“漆書”。誰都指不出他的師承來(或說他真書學《鄭長猷造像》,倒很相近)。康有為說:“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鄭燮),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這話固然不錯,但一來有時代的關(guān)系,二來他的氣味好,畢竟不能一筆抹煞他。平心地說來,一方面我們該要憫惜他那“不知變”和“失則怪”的苦衷,又一方面還該贊佩他那副創(chuàng)造精神才好。
他的隸書,橫畫很粗闊,一豎都很細小,字的全形很長,處處和別人家不同。他的畫也很奇別,向來寫梅花的,總傾向于疏朗高澹一路,他偏要寫“密萼繁枝”。總之:他是富于獨創(chuàng)精神的,學問也好些,無論字或畫,都有一種不可掩的逸氣在里面。
金農(nóng)《隸書》
伊秉綬
伊秉綬,字墨卿,號默庵,福建寧化人,官知府。
伊秉綬是隸家正宗,康有為說他集分書之成,很對。其實,他的作品,無體不佳.一落筆就和別人家分出仙凡的界限來。除出篆書是他不常寫的外.其余色色都比鄧石如境界來得高(參看第七章)。包世臣只取他的行書,列入“逸品下”,還不能賞識他,康有為才是他的知己啊。
他的隸字,早年和桂馥同一派的,后來他有了獨到之見,便把當時板滯的習氣完全改除,開條清空高邈的路出來。
寫字的條件多著哩,用筆用墨以外,還有結(jié)體,布白。布白有一個字以內(nèi)的布白,有字與字之間的布白,還有整行乃至整幅的布白—一這就是古人所謂“小九宮”、“大九宮”。別人家寫隸字,務求勻整.一顆顆地活像算珠,這和“館閣體”相差幾何呢?伊秉綬對于這一層很講究,你看他的作品,即使畫有方格的,也依舊很錯落。記得黃庭堅詩云:“誰知洛陽楊風子(楊凝式),下筆卻到烏絲闌”,古人原都不肯死板板地就范的。
伊秉綬《五言隸書聯(lián)》
何紹基
何紹基,字子貞.號蝯叟,湖南道州人,官編修。
何紹基各體書,隸書第一,真書還在其次。真書病在寫得太熟(應酬太多.亦其一因),太熟了,無意中夾入通俗的成分進去,同時把那僅有的古意漫漫地散失了。他的隸字,還不至于熟.因為他比較少應酬的緣故。
他的隸字的好處,在有一縷真氣,用筆極空靈,極灑脫,看過去很潦草,其實他并不肯絲毫茍且的。至于他的大氣盤旋處,更非常人所能望其項背。他生平遍寫各體隸碑,對于《張遷》的功夫最深。他的境界,雖沒有像伊秉綬的高,但比桂馥來得生動,比金農(nóng)來得實在,在隸家中,不能不讓他占一席位次。
何紹基《七言隸書聯(lián)》
陳鴻壽
陳鴻壽也以寫隸字出名,他全仗聰明,把隸體割裂改裝.改裝得很巧,很醒目的。他的隸字的價值,等于趙之謙的篆書的價值.畢竟不十分大雅,所以只好在這里附帶說及之。
陳鴻壽《六言聯(lián)》
- 顏字 -
把顏字別開一門,是我的“杜撰”,向來論書學的從沒有這個例子。我要說明我所以別開顏字為一門的原因,還得先將顏字在書學界的地位說個明白:
顏真卿的字,有的說他出于《高植墓志》,有的說他出于《太公望表》,有的說他出于《瘞鶴銘》,有的說他出于《郙閣頌》……這些評語,各有各的意思。其實,他是無所不學的,他那副雄偉深厚的精神,全從漢碑得來,用筆方法,是把鐘繇參入隸體中,換句話說,就是用隸書的方法來寫真書。他是兼有帖學碑學之長的——帖學和碑學,本沒有截然的區(qū)別;即南派北派的名稱,也只好籠統(tǒng)說說,誰能劃分清楚呢(阮元的論調(diào),康有為已駁之)?就碑帖二字本義說,那末《家廟碑》、《麻姑仙壇記》等等是碑,《裴將軍》、《爭坐位》等等是帖;就人說,他是陜西人,應為北派(阮元以真卿隸北派);就字體說,他的字近《瘞鶴銘》,應為南派。本篇三四兩章所列的帖學碑學,又是狹義的,因此,寫顏字的幾家便覺得無可歸類了,所以只得另辟一門。
寫顏字的人,向來不曾絕跡的。宋元之世,無所謂碑學,要寫大字,非用顏法不可.那時書家,沒一個不從顏字轉(zhuǎn)出來的。蘇軾、黃庭堅.各得一體,皆是名家(黃的用筆,純是顏法,蘇是得力于《東方畫贊》的),況其下焉者乎?在這三百年里,也有寫顏字很好的幾家,分述于后:
劉 墉
劉墉(見前)
他是被后世公認為帖學大家的,他的大字比小字好,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他的大字學顏真卿,寫得很出神。顏字是多么森嚴的一種體啊,出于他的手,卻變成和婉通靈的一副面目了。他的結(jié)構(gòu)也很遒媚,另有一種意趣,不像小字的勻整乏味。后世學劉字的,只認識他那豐腴的筆子和寬綽的態(tài)度,不曾注意到結(jié)構(gòu)上的錯落和挪移的妙處,所以一無余味。
寫大字和寫小字方法不同,一團團的字樣,用之于大字,還不妨,用之于小字,便糟了。劉墉的大字,只靠他會挪移,會錯落,小字沒有這回事,所以就遜一步。人們都愁大字不易寫,蕭何題額,甚至覃思三日,其難可知。然而在這三百年里還有個陳鴻壽,他大字寫得好極,小字比較平常。這類例子不多。
劉墉《節(jié)臨薛紹彭蘭亭序臨本軸》錢 灃
錢灃,字東注,號南園,云南昆明人,官至通政司副使。
他寫顏字最逼肖,顏碑面目很多,他所最寫得像的是《大麻姑》、《元次山》這幾種。他的行書雖然和《爭坐位》、《祭侄稿》形態(tài)不很近似,但也很好,有骨子,不像劉墉、翁同龢之多肉。
他還有一件事比別人家來得好:尋常學顏字的,只知聚,不知散,只知含,不知拓,他可是能散能拓的了。劉熙載論草書有句絕妙的話兒——一《藝概》中有一條說:
古人草書,空白少而神遠。空白多而神密,俗書反是。
我以為用這句話來評顏字,再恰當沒有了。顏字字形很寬廓,“空白”只管多,但其“神”自然很“密”,這也是顏真卿《筆法十二意》篇里說的“密謂疏”的意思,錢灃是最能體會這個“奧旨”的。
錢灃《楷書軸》伊秉綬
伊秉綬(見前)
前面早已說過,伊秉綬是用顏真卿的楷法寫隸字的,但同時,他也用隸的方法來寫顏字。用隸的方法寫顏字,真是師顏之所師,“此秘待我發(fā)”,他可以自豪了。
寫字貴在能變,魏碑結(jié)體之妙,完全在于善變。我們試翻開任何種魏碑,把它里面相同的字拈出來一比較。幾乎沒一個姿態(tài)相同的,唐碑就不行了(唐以前的碑版,只有《經(jīng)石峪》有這個毛病,但它因為字的面積過大,也有可以原諒)。論到唐以后的書法,只有顏真卿變化最多,最神奇;歷來寫顏字的,也只有個伊秉綬最解此意。這句話,怕不至于太大膽吧。
他不論臨那一家字,都有“我”的存在,而他的“我”之中,又處處有顏的骨氣,是真可謂“具體而微”了。除卻顏的成分,其余比較地占得多的,還是《韋比于文》,大概真書中含《弔比干文》的成分更多些。
伊秉綬《行書薔薇花詩軸》
張廷濟
張廷濟,字叔未,浙江嘉興人,解元。
張廷濟的字,似乎不能說他是顏真卿的嫡系,他是個金石家,所看過學過的碑帖,當然很多,他的作品,也是兼取各體,不名一家的,然而他的得力處,只在顏真卿。我們但看他的真書,外密中疏,又蒼老,又生辣,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學《多寶塔》、《東方畫贊》的。
他的行楷,有種特點——很容易看出的特點。一行之中,字形忽大忽小,筆畫忽粗忽細,而且大小粗細的“比”,足足有一比二甚至一比三的質(zhì)量,這是別人家所沒有的情形。包世臣說道:
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刊、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瘁相關(guān)。吳興(趙孟頻)書則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后之色,人人見于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答熙載九問》)
張廷濟也知道這個意思,所以他取法于《裴將軍碑》、《蔡明遠帖》——真卿行草之最出神者——而成這個面目,常人無此大力。
張廷濟《行楷臺閣典謨七言聯(lián)》
何紹基
何紹基(見前)
他寫顏字最出名,可是寫得太熟,反而有礙了。這個意思,前面已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且說他的長處:他是遍學南北碑版的,特別是隸書的功夫,比別人家來得深,所以他的作品包含很大。他的字有一種翩翩欲仙的姿態(tài),和尋常寫顏字的有些不同,大約是兼用張照、劉墉的方法的——用劉的方法尤多。他對于執(zhí)筆極講究,多用提筆絞筆,運筆有一種空虛灑脫的神情,和他的隸字相同。
何紹基《楷書“鵬鶚龍鸞”五言聯(lián)》
翁同龢
翁同龢,字叔平,號松禪,又號缾廬,江蘇常熟人,官至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謚文恭。
翁同龢是個相國,他的字也有廟堂氣。他的意度和臭味,與劉墉很相像。劉墉而外,如錢灃、何紹基等對于顏字,各有各的心得;他出世最晚,所以能夠兼收眾長——特別是多用錢灃的方法——有時還參人些北碑的體勢,把顏字和北碑打通了。這是翁同龢的特色。至于他的小字,神韻略似蘇軾,用筆雖然肥厚些,但沒有俗氣.翁相國的尺牘,文詞雅俊,有晉宋人風,再添上一重書法的精美,所以更有價值了。
翁同龢《楷書守獨辭高八言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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