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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演員于是之》

92.7.16

這串?dāng)?shù)字是于是之發(fā)表在《中國戲劇》上一篇散文的題目。

1992年7月16日，于是之最后一次在舞臺上出演《茶館》中的王掌柜。

這是《茶館》演出的第374場。

▲于是之飾演《茶館》中的王利發(fā)

那一天，臺上臺下哭成一片。

“這個日子，對別的人都沒有什么意義，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戲劇生涯中出了些毛病。它告誡我，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要演戲了……”一個話劇演員，偏偏說話上出了障礙；一個把演戲作為畢生事業(yè)追求的人，今后卻再也不能走上舞臺了。

沒有比這再大的打擊了。

他早早來到化妝間，無聲地?fù)崦患谰?，熟練地?fù)芾跽乒衲歉彼惚P珠。已經(jīng)演出了近四百場的戲，于是之卻依舊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緊張。

他甚至對搭檔藍(lán)天野說：“要是我忘詞了，你提醒我點(diǎn)?！彪y以想象，一位以臺詞功底見長的人藝?yán)涎輪T說出這話時，內(nèi)心該是怎樣的痛苦。

▲于是之主演的《茶館》片段

那天，首都劇場的大幕緩緩拉開。

第一幕就卡殼了。

望著已出場的鄭榕，于是之就是喊不出“常四爺”三個字。

不止這一處，包括在跟藍(lán)天野扮演的“秦二爺”的一場對白中，于是之也“吃了螺絲”。忘詞的現(xiàn)象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鄭榕眼看著自己的老搭檔腦門子上的汗不停地流，腿也抖，手也抖，心疼得一度想哭。

“我在臺上痛苦極了，好容易勉強(qiáng)支撐著把戲演完，我?guī)е鴿M腹歉意的心情向觀眾去謝幕?！闭坡曧懫饋?，比往日還要熱烈，很多觀眾紛紛上臺送花束和花籃，有的還讓于是之簽名。

“感謝觀眾的寬容?！痹诮o其中一位觀眾簽名時，被問及能不能寫點(diǎn)什么話，于是之不假思索地寫下這句話。

▲《茶館》劇照吳鋼攝

掌聲持續(xù)了很久，演員們反復(fù)謝幕不止。而于是之卻說愧不敢當(dāng)，幾次向觀眾鞠躬致意。

大幕終于要拉上了。突然，觀眾席里有一個人喊了一句：“于是之！再見啦！”

他感動地淚流不止，踉踉蹌蹌地回到后臺，險些撞在門上。

觀眾從這場戲知道，于是之病了。

只這一件事不曾忘

于是之的妻子李曼宜，早在兩三年前其實(shí)就有所察覺，可埋頭于工作的兩人一向都對身體不大在意。

嘴總是不受控制地動，像嚼口香糖似的，于是之懷疑是牙有問題，才總是磨到舌頭。他找到牙醫(yī)，索性把牙給拔了?？勺爝€是不停地動，越著急越緊張就越動，漸漸地連說話都受影響了。

一次又一次忘事兒，劇院很熟的同事，他突然叫不上名字來了；有時他只能表演起那個人的樣子，李曼宜才知道他要找誰……

直到《茶館》告別演出兩年后，于是之才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

“是之就是在這樣一種身體狀況下演的最后一場《茶館》。他是克服了很多身體上的不適才完成這場演出的?！崩盥藢懴碌拿恳粋€字都透著心疼。

《茶館》的告別演出結(jié)束后，卸了妝，于是之已經(jīng)疲憊不堪。那晚他站在院子里，淡淡地朝著夜空發(fā)出感嘆：“以前演戲覺得過癮，現(xiàn)在覺得害怕。嘴有毛病，腦子也不聽使喚，怕出錯，緊張極了，可到了還是出了錯?！?/section>

他有時候會跟朋友自我調(diào)侃：“我這輩子說話太多了，老天爺不讓我說話了。”

雖然嘴上這樣說，可李曼宜心里最清楚，于是之到底有多么渴望重回舞臺。那些年，只要聽說哪個醫(yī)院有辦法治病，李曼宜就毫不猶豫地陪著于是之去嘗試。

▲2000年于是之與李曼宜的金婚照

1996年，已患病多年的于是之受邀客串話劇《冰糖葫蘆》，這也是他在舞臺上出演的最后一部作品。開始時很順利，但在細(xì)致排練時，有幾句臺詞于是之總是說不出，四五分鐘的戲，硬是排了將近一個小時。

沒有人不耐煩，可于是之的臉卻已一點(diǎn)點(diǎn)泛紅，情緒越來越激動，手發(fā)抖，說話也愈發(fā)不連貫了：“我是有病……不然……這點(diǎn)兒戲早就排完了……你們著急，我更著急……我耽誤了時間，實(shí)在對不起大家……可是沒有辦法……怎么辦呢？到底該怎么辦？”

午飯時，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李曼宜把飯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吃，也不吭聲。他的臉色發(fā)白，直瞪瞪的眼睛一直望著樓窗外……

李曼宜回憶，那時候的于是之變得非常脆弱和敏感，“不知什么時候想起什么事，或是看到過去的什么東西，如相片、文章，再有是什么人無意中的一句話或一個表情，都會引起他不愉快，有時會暗自生氣，也有時會傷心落淚，甚或失聲痛哭”。

他自卑地認(rèn)為自己“沒用了”，還跟李曼宜說不愿意見那么多的人，可長時間見不到什么人，他又會覺得人們已把他忘了，也很苦惱。公園散步遇到一些他從前的觀眾，熱情圍攏過來的交談和惦念，讓他感受到一些欣慰。

▲《茶館》劇照吳鋼攝

后來，病情越來越重，記憶力一天天衰退，可有一件事他始終不曾忘記——重排話劇《茶館》。

因?yàn)樵捳f不清楚了，李曼宜就幫于是之把意思記下來，拿給劇院的人看：

“老舍先生的《茶館》，現(xiàn)在無可懷疑地被公認(rèn)為藝術(shù)精品，不僅話劇史上堪稱經(jīng)典之作，而且也得到了世界上戲劇朋友的承認(rèn)。像莎士比亞、莫里哀等戲劇家的作品一樣，一出《哈姆雷特》《吝嗇人》能有各種各樣的演出，那老舍的《茶館》怎么就不能呢？就我所知，在香港、日本、美國都有朋友嘗試著演出過片段，而我們國內(nèi)卻偏偏沒有，我還是想——日思夜想——《茶館》不應(yīng)在話劇舞臺上消逝。這樣的精品，應(yīng)讓更多的人看到它。”

他改寫了話劇《茶館》的結(jié)尾

于是之的父親曾在張學(xué)良的部隊(duì)里當(dāng)營長，長年在外征戰(zhàn)。于是之剛滿百天，父親就陣亡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把他帶到北京，在西華門外的一個大雜院里找到棲身之處。從此，他跟著寡居的祖母和母親過日子，過著“一當(dāng)，二押，三賣，四借”的貧苦生活，16歲就中斷了學(xué)業(yè)。

老藝術(shù)家黃宗江曾評價于是之時說，“于是之師承于生活，師承于北京大雜院?！彼惠呑涌坍嬃藥资畟€生活艱辛的小人物形象，無不是于是之童年大雜院生活的投射。

▲青年于是之

看過《茶館》的人都知道，最后一幕是“仨老頭話滄?！?，漫天飛舞的紙錢是他們?yōu)樽约旱乃驮?，為舊社會的送葬，也是為一個時代的送葬。這一段戲，成為《茶館》的“華彩樂段”。

然而，老舍原先給《茶館》設(shè)想的結(jié)尾卻是另外一個版本，說書人是革命者，在宣傳革命時，不幸暴露，王掌柜為掩護(hù)革命者，奮力救了說書人和聽書人，自己飲彈犧牲。

于是之向老舍先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結(jié)尾能不能改成“三個老頭話滄桑”，然后王掌柜再進(jìn)屋上吊。

老舍先生“嗯嗯”兩聲就說別的了?！?/section>

▲《茶館》結(jié)尾吳鋼攝

不料幾天以后，先生寫出來了，不是一小段，而是王利發(fā)、秦二爺、常四爺三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坐在一起，把一生掏心窩子的話和盤托出。嬉笑怒罵，悲悲涼涼，令人回味無窮。

鄭榕回想起這件事也自嘆不如：“我們那會兒的一般演員，也沒這水平，也沒這膽子，敢跟老舍先生的劇本提意見，末了整個還改場戲，腦子想不到這兒。”

▲老舍（前右二）與于是之（前左二）等討論《茶館》劇情

1958年的春節(jié)，老舍的《茶館》首演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老舍先生看完后也興奮不已，回到家里，內(nèi)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靜。他坐到書桌前，揮毫寫下了一幀條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

于是之收到條幅之后，沒有向旁人顯露此事，悄悄鎖進(jìn)了寫字臺的抽屜里。一鎖就是三十年。

“大師不能滿街走”

改革開放后，《茶館》從北京一路演到歐洲。

當(dāng)時《萊茵內(nèi)卡報》評價于是之飾演的王利發(fā)：“觀眾是屏住呼吸觀看這個人物，于是之對角色的處理是演出中最高的成就之一”，并且將《茶館》的演出稱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

▲《茶館》中的于是之

回國之后，某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幾個記者稱于是之為“大師”。沒想到，這樣一個稱呼竟然讓于是之整整兩夜睡不著覺。他覺得這個稱呼讓他不堪其重。

于是之問老友什么叫“大師”？老友告訴他：“以前無古人的審美內(nèi)容和審美方法，在藝術(shù)史上開宗立派的不朽人物叫大師?！庇谑侵f：“那請你寫篇文章告訴大家，大師不能滿街走，我不是大師，不能稱大師?！?/section>

那應(yīng)該如何稱呼呢？于是之說：“我一輩子只認(rèn)演員二字?！庇谑侵f上的工作名片上，就只有普普通通的五個大字：“演員于是之”。

這是于是之對演員這份職業(yè)的自尊和自重。

他在《一個演員的獨(dú)白》中寫道：“演員的創(chuàng)造不能只是演得像了就算。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必須是一個文學(xué)的形象、美術(shù)的形象，可以入詩、可以入畫的形象?！?/section>

他生前酷愛書法，曾寫了“學(xué)無涯”的字幅高懸家中，時時自勉。

他尊重那些有書生氣的、“學(xué)者化”的演員，而對自己所做的“清醒的、科學(xué)的估計”則是“只不過是一個淺薄而能自知淺薄的小學(xué)生”而已。

即便是晚年與病魔抗?fàn)?，仍自覺不足，好友曾寫賀卡贈他：“祝你健康！因?yàn)槌私】抵?，你什么都不缺。”于是之卻回答：“我還缺文化。”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研究員柯文輝對他的評價是：在藝術(shù)很難有獨(dú)創(chuàng)的年代，他完成了獨(dú)創(chuàng)；在很多人走向了平庸的時候，他保持了個性。

斯人已逝 “留得清白在人間”

上世紀(jì)80年代，北京人藝進(jìn)入創(chuàng)作黃金期，相繼推出了《天下第一樓》《小井胡同》《狗兒爺涅槃》《嘩變》《推銷員之死》《李白》等一系列重要作品，一時間“風(fēng)景獨(dú)好”。只是少有人知道，于是之為此付出的心血。

1985年至1992年，于是之擔(dān)任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深知劇本乃劇院興旺之本，他便在全國劇院中率先成立劇本組，自任組長抓創(chuàng)作。李曼宜回憶，任第一副院長的八年，于是之的工作和他創(chuàng)造角色一樣，從來是沒有什么上班、下班或休息、放假的。他們家當(dāng)時就住在首都劇場的四樓，作者來訪，隨時都可“破門而入”。

對于身體狀態(tài)每況愈下的于是之，李曼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演出后臺，于是之坐在一個角落里，化好了妝，面色極莊重，幾乎是正襟危坐。他雙目微閉，絕不說一句閑話，漸漸進(jìn)入角色，單等開幕鈴響上臺。

這是作家舒乙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場面。

“我想，相比演員在舞臺上被鮮花，掌聲、叫好聲環(huán)繞，這幅定格的畫面似乎更令人動容。這是一位真正對表演有敬畏心和信念感的大藝術(shù)家風(fēng)范。”

人真則藝醇。舞臺之外的于是之為人不僅虛懷若谷，而且真實(shí)、純粹。

在《我所尊重的和我所反感的》一文中，于是之寫道：“若想演得戲真，做人先要真。要真摯地?zé)釔凵?，對待生活要有真正的愛與憎，愛其所應(yīng)愛，憎其所應(yīng)憎。對待億萬人民的生活與創(chuàng)造，無大喜歡、無動于衷、不動情亦不思索、‘無情無義’，這樣的人當(dāng)不成演員。”

誠如戲劇評論家童道明對于是之的評價：“他是一個給演員這個職業(yè)帶來尊嚴(yán)的人。”

2013年1月20日，飽受阿爾茨海默癥折磨的于是之離世。 “留得清白在人間”是他寫下的最后一幅字，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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