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越來越荒涼了。
往日集市上的叫賣聲,車子鳴笛聲,熙熙攘攘的吆喝聲都消失了,稀稀落落的商店超市門可羅雀。路上再也見不到成群結隊的學生們帶著紅領巾唱著歌嬉笑打鬧的情景了。
以前,每個村都有個初級小學,現(xiàn)在周邊村子的學校因為學生少,基本都撤銷了。在冬哥的努力爭取下,我們村里才有幸將學校保留了下來,一個老師,什么課都教。十來個學生,從學前班到四年級都有。
收麥的季節(jié),地里沒有村民們忙碌的身影,鄉(xiāng)間再沒有脫粒機的轟鳴聲,甚至連炊煙都很少見到。青壯年,要么出外打工做生意,要么搬到城市,要么在別處落戶了。偌大的一個村子,只剩幾個老人和十來個留守兒童。
以往,村里誰家有紅白事,全村人都會過來幫忙。特別是白事,一口棺材得幾十個好勞力抬著過溝,下坎,爬坡……。
我娘去世那年,村里沒幾個青壯年在家,二哥從城里回去的時候,有十來個相好的哥們兒跟著一起回來,以防棺材沒人抬。幸好,二哥和我們家族在村里威望不錯,很多在外工作,打工,做生意的村民們大部分或請假,或放下手頭的事務都趕了回來幫忙。
當時跟二哥一起回來的人里邊有個姓薛的大哥,又是給娘披麻戴孝,又是忙里忙外,辛苦了七八天,非常感動。
我跟二哥說,這人真夠意思!
二哥說,當然了,這是咱拜把兄弟。
前篇文章里不是提到了個城管打死人的事兒嘛,薛哥就是那個小隊的隊長。那個事當時在媒體上引起非常大的轟動,事情發(fā)生后,小隊解散了,薛哥因為是隊長,負主要責任,被判了十幾年,由于各方關照,在西安當?shù)氐目词厮袅撕脦啄瓴疟环值疥儽眲诟摹?/span>
看守所的監(jiān)室他們稱為號子。號子里絕對是等級森嚴的原始叢林,分老大,老二,份子……。老大就是通常所說的獄霸,吃喝有人專門照顧,床有人給鋪,衣服有人給洗。份子就是照顧老大吃喝拉撒的人。
號子里是不允許有現(xiàn)金的,但是家屬可以將錢交給有關部門,然后有關部門給每人發(fā)個賬本,賬本上寫著家屬給了多少錢,犯人在有關部門那里買東西的時候直接在賬本上減去使用金額,寫上剩的余額就可以了。號子里誰的家人去探望給帶的衣服,吃的,給的錢基本都是歸老大用了。
一個監(jiān)室,老大是絕對的權威,除了不自由之外,就跟土皇帝一樣。二哥說,當年探望薛哥時,二哥給薛哥發(fā)煙拿的是芙蓉王,薛哥當時掏出來的居然是中華。
老大維護權威的方法有兩種,一是,每進新人,前邊進去的人都上去打把新人打服,讓他們不敢挑戰(zhàn)等級,其次就是讓新人跟家里要錢,老大拿到剝削來的錢,物,除了自己用也會給老二,份子……按照等級適當分一些。
薛哥說,監(jiān)室里,幾根煙,一根火腿,甚至一包方便面調料(號子里的飯菜不放鹽)都能收買一條人心。
在號子里,當上老大有四種途徑。
一種是靠時間慢慢熬。等原來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也就是他上面的人都走光了,按順序輪到他當老大了。
再有一種就是身體強壯,或者練過武術,能打的,把原來的老大和其他人打服,就可以成為老大了。
還有一種是跟有關部門有關系的,進去有關人員跟原來老大打個招呼,指定一下,也可以成為老大。
還有一種是,跟老大認識,進去的時候老大提拔你一下把你提拔成老二,老大一走,馬上就是新老大了。
薛哥成為老大的途徑有點特別。雖然城管出身,打人和抗擊打能力還行,但是還沒有以一敵十的能力。但是薛哥有個特點,韌勁好,不輕易服輸。剛進去,按照慣例被里邊的老人手們打了一頓,看守所是長明燈,晚上犯人們要輪流起來值班,以防有人趁大家睡著的時候想辦法偷跑。薛哥在晚上值班的時候,就拿著吃飯的碗朝白天打他打的最狠的人腦袋上狠狠招呼。
那人疼的一喊叫,全體都醒了,都壓著薛哥打。
等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薛哥又朝著打他打的狠的那人臉上,腦袋上狠狠的打,大家又醒了,又把薛哥狠揍一頓……
一晚上折騰好幾回,全監(jiān)室的人都睡不好。
第二天晚上還是如此,薛哥每次都是朝打他最狠的人下手。
到第三晚上,大家都不敢好好睡覺了。一睡熟,薛哥又開始行動了,但是這次,已經(jīng)沒人敢使勁打薛哥了,都是象征性的踢踢,踹踹,根本沒勁兒。
幾個晚上折騰下來,大家都人心惶惶,不敢安心睡覺,白天又是瞌睡,眼睛又是腫脹。
第四晚上,薛哥剛爬起來,全體人都起來了,老大直接跑跟前把儲存物資(衣服食物)的柜子鑰匙交給了薛哥,給遞了根煙,說,哥,別鬧了,你當老大算了,我當老二,來來來,你睡我這個位置……。
聽薛哥說完這段,差點笑岔氣兒了。
后來看電視劇【一代梟雄】里邊的何輔堂被國民黨囚禁時也有個類似橋段。藝術源于生活,看來這樣方式當上老大的人不止薛哥一個人。
一代梟雄改編自葉廣芩的長篇小說【青木川】,小說是根據(jù)真人真事寫的。主角的原型叫魏輔堂,電視劇里為了表現(xiàn)出留洋回來的何輔唐建的洋派風格的風雷鎮(zhèn),特意在橫店影視城搭景拍攝的,實際上真實的故事發(fā)生地是青木川。
青木川在陜西漢中的寧強縣,位于陜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處,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民國時期,因一代傳奇人物魏輔堂而出名,成為戰(zhàn)亂時期很多人避難之地,也是那個時期眾多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地。近代,葉廣芩的一部小說又使此地重新煥發(fā)光彩,成為川陜人旅行的一個好去處。
咋想起薛哥了呢?
這幾天在老家,去咱的苗圃轉,看見了滿地綠油油的小樹,樹苗就是薛哥給弄的。
農村,特別是我們這邊的山區(qū),實現(xiàn)不了機械化,現(xiàn)在種地基本是賠錢的,三叔前年種了三四畝地,一年算下來除去種子,化肥,人工等成本,收的糧食一共只賣了800來塊錢。
種地的人真可憐!我們有時一頓飯的花費,卻是他們全家一年的收入。
三叔去年在城里找了個給人看家的活兒,一月2000工資,是個別墅,東家買了房子裝修好,家具什么配齊全了暫時不在這邊住,地方比較偏僻,怕遭賊,就托人找個人在這里住,幫忙看家。別墅門前有菜園,三叔在地里種點菜,一個人還吃不過來,經(jīng)常打電話讓咱過去拿菜,說是純天然的。
三嬸兒呢,在冬哥學校的餐廳里給人幫廚,就是擇菜洗菜,下面,煮餃子……,一月也2000左右。
三叔說,種地太不劃算了,刮風下雨曬太陽全家忙活一年,到頭只掙800塊錢,咱現(xiàn)在給人看個門,住著別墅,玩兒著,你三嬸兒活也不重,也不苦,往年辛苦種一年莊稼的收入現(xiàn)在我們倆輕輕松松五六天就掙到了……
有時想想,挺荒唐。
糧食重要嗎?
不是一般的重要,沒有糧食我們就餓死了。可是一斤小麥經(jīng)過播種,除草,施肥,收割,晾曬,脫皮,挑揀……十幾道程序,最終才賣7毛錢一斤,這是今年我們當?shù)氐氖召弮r。
但是,給人看個家,幫幫廚,幾天的收入就能頂種糧食一年的收入。
以前,經(jīng)常有那種家里地少的人花錢承包別人的土地來種,也有親兄弟分家,因為地分到的地多少不一樣最后打的頭破血流,現(xiàn)在再也不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了。很多人出外打工,地直接不種,都長滿了荒草。農民是最會算賬的了,打工比種地強的多,老家種地的人越來越少。
有的人想出去打工,又不想讓地荒了,還提著禮物去給留守在村里的人說好話,讓給幫忙把他的地種上,不要錢,也不要糧,免費,只要別把地荒了就行。
娘去世后,本想把爹接到城里一起住。爹說,不習慣,還是農村好。但,不想再讓爹種地了,我們都說說不讓種,每年哥幾個給的錢他平常也都用不完,即使種地不劃算,他還是閑不住,偷偷的種。
去年母親忌日,我們往回走,在車上又說起種地這個事兒,薛哥說,要不把地里種上樹吧,老人舍不得讓地荒了,只要地里種了東西就行。種上樹以后,偶爾拔拔草就行了。
我問薛哥,種啥樹?
薛哥說,國槐和白皮松。
我問,種這干啥?
薛哥說,城市綠化,小區(qū)綠化用的量非常大。
我說,我們老家交通不方便,再個,將來賣給誰呢?
薛哥說,我們在周至大面積的種植,你種這點,隨便搭著都賣了,交通也沒啥問題,雖然稍微偏遠點,但是從咱這開車4-5個小時就跑到西安了,苗子,銷售渠道咱給你弄,只管種你的。
后來才知道,薛哥現(xiàn)在就在搞苗木生意。
薛哥在看守所里的時候,進來了個道上的,搞建筑土方砂石生意的,叫軍軍。薛哥當時是號子里的老大,對軍軍特別照顧,倆人關系處的很不錯。軍軍比薛哥早出來兩年,出來后搞起了綠化工程和苗木生意。
薛哥出獄的時候,二哥去接的,買了幾身衣服,安排了住處,給買了個手機,薛哥跟軍軍打了個電話一起喝酒。
軍軍說,在周至包了幾百畝地種樹,正缺幫手,讓薛哥過去一起搞。他給薛哥了20%的股份,每年另外給拿10萬塊錢工資,地里建了個小樓讓薛哥住著,又給薛哥配了個車。
我本來打算把家里的幾畝地留下一小塊給爹當菜園其余的種樹,都算好了樹苗數(shù)量準備過幾天去薛哥那邊拉啊,那天晚上村里有個人提了包禮品來家里,跟爹說,請幫忙把他那幾畝地種著,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還是一樣的事兒,爹正愁怎么推脫呢,三叔,四叔,五叔他們也都來了,居然還是想讓爹給幫忙把地種著,別荒了。
大家坐在一堂,哈哈大笑,都說,老頭兒不知道該種誰的是好,我還是去請別人種算了。大家準備離去。
我說,都種下來吧!種的過來,但是有個前提,咱種起碼要種三年以上,起碼三年以內不能反悔,不能咱把種子人工啥都搭上了,你一句話咱這錢都打水漂了。
有個人說,沒麻達(沒問題),咱這地方,就是10年,20年以后,種地也發(fā)不了啥財,隨便在外邊找個活兒干都比種莊稼強。
其他人也隨聲附和。
我說,這個事可是大家都當面,既然沒問題,咱就都應下來了。
當時,可把爹嚇壞了,爹說,他們幾家加咱的地下來得有30多畝了,種種的了嗎?你咋這冒失!
我把薛哥讓種樹的建議跟爹說了。我說,薛哥給咱的樹苗一棵是一塊錢,一畝地差不多可以種一千多棵,咱請人栽樹的話,根據(jù)咱這用工的行情,一畝地下來500塊錢就夠了,一畝地,樹苗,運費和人工成本大概2000就差不多了。但是,一棵樹三五年以后起碼能賣20塊錢以上,咱保守估計,一畝地起碼有個一萬塊錢利潤吧!這幾十畝下來也不少了。樹種下去了,比莊稼省事,又不用每年翻地,播種收割……
爹說,萬一賣不出去呢?
我說,咱種這點算個啥,薛哥人家那邊都是幾百畝的種。
爹雖然年輕時也見過世面,不過到底還是農村人,比較保守,有些猶豫,他說,你還是好好安心搞點小事情掙個穩(wěn)當錢,不敢再折騰了,看你前幾年今天賠本明天負債的,我們在老家,心里一直都不踏實。
我說,放心好了,吃了那么多虧,啥事能弄,咱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萬一賠了,最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損失6-7萬塊錢,反正地人家又不收錢,咱也賠的起。再說,咱都應下來了,總不能現(xiàn)在去找人家再反悔吧,那成啥了?
好說歹說,終于把爹說通了。6-7個人忙活了近二十天,把地里都栽上了樹苗。
樹苗在地里已經(jīng)長了一年了,這幾天老家一直下雨,今天剛晴,去地里看了下,長勢還不錯。
抱著兒子在一片片田地邊巡視,竟突然有了種當?shù)刂鞯母杏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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