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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酒西鳳
文 ︱深之海
我的家鄉(xiāng)陜西鳳翔以盛產中國名酒“西鳳酒”聞名于世。那西鳳酒廠離我家不過三公里。我自幼生于斯，長于斯，天天聽人言酒必是西鳳，也一直生活在西鳳鋪天蓋地的酒類廣告之中，倒也不覺得稀罕。
只緣身在此山中。本地人對西鳳酒多聞其名，只曉得西鳳酒廠是省級大型企業(yè)，工廠待遇好，真正花心思去品酒的人卻不多。我年少時去鎮(zhèn)上趕集，騎車路過西鳳酒廠的北大門，總能欣賞到大清皇族后裔、大書法家啟功先生題寫的那方牌匾，白底黑字。那毛筆字寫得典雅遒麗、干凈利落，讓人過目難忘。酒廠前院還有一座大唐名臣裴行儉待客舉杯的石頭雕像，莊重肅穆。西鳳酒廠的大門一直是敞開的，可我卻從未走進那門樓里開闊一下眼界，可能有些怵大門口那兩只張牙舞爪的漢白玉獅子吧。酒是上品，那個場合一定是生產重地，閑人那敢擅入?。?/span>
鳳翔人紅白喜事擺酒款宴必是“西鳳”。青色的長脖子玻璃瓶子，紅色標簽上飛舞著一只鳳凰，如敦煌飛天仙女的凌空飄逸造型，“西鳳酒”三個燙金大字躍然紙上。早年的秦酒多是高度酒，倒入碗中用火柴一點，呼呼地竄出一片淺藍色的火焰出來。西鳳清烈，普通人一次能喝進半斤白酒，已算是海量之人了，倒沒有人敢粗鄙的用瓷海碗或啤酒杯大口的豪飲，那是要傷身的。
老家人原先喝酒用青銅酒壺，中間細，兩頭鼓，一邊是敞開的喇叭口。這種酒壺方便浸入沸水中燙酒，簡潔實用。酒杯用耀洲產的那種白瓷小酒盅，沒有杯腳。那杯口比“潮汕功夫茶”所用的杯具還小。瓊漿玉液倒入后絲絲有一抹綠意，頓時滿屋清香。飲者一般先聞酒香，兩手捧著小酒盅，嘬著嘴就近吸著喝，突然昂頭，伴隨一聲“滋”的哨子聲響，手里的酒杯干了，然后閉目，喉結上下一咕嚕，徐徐咽下，隨后不自覺的點頭“哈”的一聲長吟，好象如釋重負一般，一副陶醉的李太白酒仙模樣，真是妙不可言！杯子小，用意很明顯，美酒是用來品味的，如果像喝可口可樂一樣掄起瓶子猛灌，那就顯得俗氣了！
鄉(xiāng)間人吃宴席擺四方桌臺，圍城必有闕，每席限坐6人，共配3條槐木長條凳，席口一側空出上菜。首席之位必是年長，或輩分高，或德高，或權重之人，其它席位依輩份尊卑依次延之，小輩之人坐于末位做陪。飲宴時有潛規(guī)矩，新菜品上來，上席之人沒有動筷，其它人暫不能逾越。開席前，末席之人要依座次向其它人敬酒，本地方言管敬酒叫“看盅”，雙手捧酒盅敬上，忌諱單手，嘴里還要稱呼著敬語，比如說：“三爺！我給您看一盅！”如果長輩身體原因回復不能喝，一杯酒不能同時敬兩個人，要將酒倒入酒壺中重倒，以示誠意！明知對方不好飲酒，也要倒一丁點走完這個過場。敬完一圈后，愛酒之人才能自斟自飲，或邀同席對飲碰杯。如果懵然不知，別人便會說這小伙子沒家教缺禮數(shù)，這是要被眾人輕漫的。喝酒崇禮，非禮勿行，其民俗帶有鮮明的儒家本色！
鄉(xiāng)間飲宴也不乏生機盎然。年輕人圖自在，喜與同齡人共席，彼此不分尊卑，無拘無束猜拳行酒令，還要有一位公選的“酒官”監(jiān)督裁判。主人家好酒好煙好菜伺候著，旁邊圍了一圈觀酒者。常見的是一對酒友各持一根筷子“打老虎杠子”。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酒令，兩人筷子一碰，眉毛一豎，眼睛一瞪，脖子上青筋凸起，“杠子、老虎、雞、蟲”各吆喝一聲，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吃蟲，蟲蛀杠子，如果所喊之物相互不搭界，繼續(xù)吆喝，直到論出輸贏，輸者贏酒一杯，昂頭飲下。有酒膽之人，借著吶喊，那酒勁很快揮發(fā)了，越喝越開心。盡興之時索性解開了衣扣，單腳踩著條凳，捋起袖子拼酒，個個色飛眉舞，意氣風發(fā)。在鄉(xiāng)間農家庭院，圖的就是這個熱鬧！即使一群人徹夜喝酒大聲喧嘩，主人家也不以為意，照樣酒肉管夠。鄉(xiāng)里人過事講人氣，如果主人家擺了酒席，沒有人來捧酒場子，那才是一件尷尬懊惱之事。家鄉(xiāng)人品性大多豁達，喜事不用說，喪事除孝子孝孫以外，其它人等照樣喝酒娛樂逗笑。平常百姓一輩子生的渺小，活的辛苦，死的卑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從此蛻了人皮成仙了，再也不必經那九九八十一難了，喪事逆轉成了一件喜事。在秦人看來，人都死了，再多的哀愁也沒什么用處呢？反倒不如喝幾杯烈酒，干笑幾聲，托襯著為亡者壯行的灑脫！
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鳳翔的酒宴是先上8道涼菜，通常是肘花瘦肉拼盤、臘驢肉、醬牛肉、油炸花生米等，拌以辣醬醋鹽佐料蔥花香湯，頗似宋代《水滸》風范。酒過三旬，再上8道熱菜伴白蒸饃，最后外加一個甜湯，那執(zhí)事的總管站在席口，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大肉片片還允許夾在熱饃里打包帶走，還專門配發(fā)包裝的塑料袋子。涼菜都是下酒菜，那怕是三九寒天盤子里結薄冰，也照樣吃喝不誤。菜雖涼，但一喝燒酒就冰火兩重天了。秦兵好戰(zhàn)，要的就是這種氣勢，冷肉熱燒酒一下肚，那舒服得要命！那酒高之人，有喝至嘔吐者，有靜默不語者，有沉睡者，有打罵人者，有借酒發(fā)瘋胡言亂語者……各色人物應有盡有，煞是熱鬧！如果像南方人一樣，開飯先上一碗熱湯暖一下胃，卻要被鄉(xiāng)人當成笑話談論好幾年的，秦地之人那有這么矯情啊！
在鳳翔身處酒場要低調行事，閑話誑語不要多，更忌諱囂張充大。如果不想喝酒，一開始可以推脫“感冒”滴酒不粘，充當觀眾也行，但千萬不要中途介入貪杯。如果上了那個場子，就要有“視醉如歸”的果敢，唯唯諾諾之輩別人看不起。如不喝高興，對方酒友絕不會善罷干休。外地來的新女婿，往往會成為考察其酒品的中心人物。在家鄉(xiāng)人眼里，酒品與人品同等重要。喝酒干脆控制有度者，抱得美人歸的希望最大。如喝酒過于猥褻狡詐做假，或嗜酒癡傻貪婪無度者，可能會遺憾而回。外鄉(xiāng)準女婿們且記之，引以為誡，喝到好處時，適當示弱卻是萬全之策！
鳳翔產美酒，街道上卻沒有整天酗酒生事的醉漢。平時大人們對小孩子飲酒管得緊，總黑著臉訓誡說：“碎娃娃喝酒傷腦子”，孩子們恐自已變成癡傻，從小就不敢喝白酒。等學業(yè)完成了，允許喝白酒就成了邁入成年人行列的“冠禮”。酒宴上，鳳翔人特別客氣，總是想著各種理由推三阻四地延緩著自已少喝，總攛掇著讓別人喝好喝高為榮。不過家鄉(xiāng)人的人品酒品都好，西北關中冬天寒冷，恐酒醉之人醉臥路邊有意外發(fā)生，聚會離散后，一般禮送酒醉之人回家，釅茶水果服下，向其家人交接清楚了才肯離去。民風仁厚得很啊！老家有句戲語“西鳳酒廠的老鼠都能喝半斤白酒”，此話不假。我們村里在酒廠工作的職工，果然個個酒量驚人，53度一斤白酒一頓飯功夫入肚巋然不倒，談笑風生，越喝越精神，豪氣十足。從此，如聞聽對方是西鳳酒廠的職工，大部分鄉(xiāng)民都不敢與人家叫板，此為一景！
鳳翔是名酒之鄉(xiāng)。家鄉(xiāng)人在美酒面前卻一個個如矜持羞澀的少女，淡泊到了極點。除了赴宴，平日居家天天喝酒的人微乎其微。在我眼里，那酒大多是行門戶走親戚隨禮的禮品，收到酒品的人卻個個成了收藏家。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酒柜，打開門扇，清一色的各款西鳳酒瓶子，一股酒香撲面而來。愛酒，卻不貪杯，這是家鄉(xiāng)人的集體品性。
再長大一些，讀到了《史記》，書中記載：秦穆公都雍城（鳳翔），他有幾匹馬跑丟了，卻被鄉(xiāng)間三百野人（國民）宰殺分肉吃了，官府抓了這些人要治罪，穆公卻手一擺制止了，吩咐說：“食馬肉不飲酒會傷身，快給他們賜些酒喝!”然后就釋放了這伙人。后來秦晉交戰(zhàn)，秦穆公兵馬被困，野人們感賜酒之恩，從旁邊拼死殺出救了王駕，進而扭轉戰(zhàn)局，一戰(zhàn)生擒了晉惠公，遂成一段佳話。這段故事頗有幾分佛家因果報應的成份，但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的王者仁愛秉性，和雍州鄉(xiāng)民感恩圖報的豪邁性情卻深入腦際。以后再到東湖畔路遇秦穆公的墓碑，就會多了幾分敬意！義哉！快哉！
鳳翔自古有三絕“西鳳酒，東湖柳，婦人手”，鳳翔的婦人手巧，當?shù)匾彩敲耖g工藝品之鄉(xiāng)。再后來，也讀到過宋代大文豪蘇軾在鳳翔府做判官時贊酒的詩句“花開酒美喝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還有唐裴行儉沿絲稠之路禮送波斯王子西歸時，有“送客亭子頭，蜂醉蝶不舞”的佳句，使得這秦酒少了幾分秦人的豪俠粗蠻之氣，卻多了幾分文人的雅致，這時我才明白了酒不單純是腹中之樂，酒更是一種儒雅的地方文化。美酒是一種驕傲的文化，一種必要的禮儀，甚至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酒不象糧食那樣質樸，也沒有水那么單純無味，酒卻是糧食與水的結合體，更是糧食與水的精華所在。于是家鄉(xiāng)人總笑言說“酒是糧食精，越喝越精神?！?/span>
平心而論，與其它地方的人相同，家鄉(xiāng)人對酒的認知也頗為糾結：有人認為酒是讓人心怡的神物，有人認為酒是惡行畢露的催化劑；酒是一種延年益壽的補品，也是一種傷身害體的毒物。酒也是朋友間相互依存的情誼，有時也是情誼破裂的禍水。酒可以讓懦夫燃燒成為頂天立地的英豪，也可以成為惡人殺人越貨的壯膽物。有時情誼綿綿，有時卻是偷情奪愛的罪魁禍首。美酒，在天使與魔鬼之間游走，人們不知是愛它，還是恨它？至今還在迷茫之中……
西鳳酒以高粱為原料，用大麥、豌豆制曲，采用續(xù)渣發(fā)酵法，自創(chuàng)一套系統(tǒng)制法。蒸餾得酒后，再貯于酒海中存3年以上，最后精心勾兌才出廠。西鳳酒被譽為"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而不沖突。即酸而不澀，苦而不黏，香不刺鼻，辣不嗆喉，飲后回甘，味久而彌香?！边@也是鳳翔舌尖上的味道，酸甜苦辣香味居中庸，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秦酒西鳳也成為天下之人所鐘情之物，成為吾鄉(xiāng)人向世界奉獻的珍物！
一年前看古裝電視劇《大秦帝國》，至今想起來仍讓人蕩氣回腸。在秦酒苦菜案前，秦孝公與商鞅相互拱手有了如下對話：
秦公：”肥羊燉，鮮苦菜，老秦酒——生而能咥，死而何憾？”
商鞅：“先變法，后護法，弱變強——生而能遇，死而何憾？”
竊以為秦公和商君才是真正道出了秦酒西鳳的真正文化涵義，那就是上下一心，艱苦奮斗，于創(chuàng)新變法中悄然崛起。昔日秦國偏安西部一隅，變法圖強，先是東進魏韓，后下益州，修都江堰，出函谷，并六國，遂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最后車同軌，書同文，酒同香，真真釀造出一個大大的中華！
今日世界,同樣處于大爭之世，現(xiàn)實的中國也需要秦酒西鳳那彌足珍貴的清洌意味！國初有小富，豈容那樣奢華無度的花天酒地呢？
深之海 | 70后，陜西鳳翔人，大專文化，廣東某集團電子工程師，少喜文學，后現(xiàn)實生活原因放棄。2012年12月重拾創(chuàng)作，主要寫散文或短篇小說，業(yè)余兼任《西部作家》論壇散文版主、《新散文觀察論壇》版主。2013年主要發(fā)表作品：《有脾氣的杏樹》刊發(fā)《西部作家》第3期；《打工仔余大亮》和《歡歡樂樂》刊發(fā)深圳《打工文學》周刊；《秦酒西鳳》刊發(fā)《金臺觀》冬之卷《想起杏仁油茶湯》刊發(fā)《秦嶺文學》第6期。在外工作的鳳翔人，閑暇之余喜好文字，現(xiàn)有多篇作品發(fā)表于各類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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