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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內(nèi):不會寫長篇的作家才覺得短篇難寫
祝大家:新年快樂,2020多出好作品!!

寫作是一個拓展的過程

走走:我以前開玩笑,說“文青”們的第一部作品往往因為對過去抱有怨恨,因為我覺得喜愛過去的人,除非有普魯斯特的本事,才能一路避開急切炫耀、喋喋自戀的敘述陷阱。

你的過去,在網(wǎng)上一搜就知道,很精彩,你干過各種工作,有過各種人生經(jīng)驗的積累,那么你對你的過去是什么態(tài)度呢?為什么你看起來似乎無法停止重寫它們?你覺得你是在一再直視嗎?

路內(nèi):我在小說里都寫了,在《天使墜落在哪里》中:“根據(jù)作者介紹,我干過工人、營業(yè)員等幾十個工作,它們其實是人生的廢話?!?/section>

它們確實是沒用的東西,但是也不一定。這次在巴黎書展上,王安憶老師說她比較遺憾的是沒有念過大學(xué),我當(dāng)時想,如果念了大學(xué),她青年時代那些經(jīng)驗,肯定也就不存在了。

她可能會變成一個學(xué)者,可能還會寫《天香》,但是起步的那些作品如果沒有的話,或許就不會有后來的《長恨歌》和《天香》了。這幾乎就是天注定。

我現(xiàn)在看自己的過去就是持一個旁觀者的態(tài)度,現(xiàn)在的我是一個“他者”。不過,我不同意你說的“無法停止重寫它們”,至少《云中人》和《花街往事》都不是我自己的故事。

走走:我說的“無法停止重寫”指的是一種情緒,它不是懷舊,而是用一種很有活力的、當(dāng)下的態(tài)度去看。所以我問的是,你是否直視,還是余光一瞥,等等。

我覺得因為有這樣一種情緒支撐著你,導(dǎo)致你的每一次看向過去的作品,都呈現(xiàn)出完好無缺的細(xì)節(jié)。也就是說,你一直在對過去進行親切而詳盡的再創(chuàng)造。

我舉個不恰當(dāng)?shù)睦?,你不會像有些作家那樣,?jīng)常用當(dāng)下新聞作為寫作素材。

路內(nèi):你這么一說,我對自己又不滿意了。這種沉溺于過往的寫作是否顯得太軟弱,不夠強硬、不夠雄辯?以后我肯定會寫一些你說的“新聞素材”式的小說。

這不是壞事,關(guān)鍵看寫成什么樣子。寫作是一個拓展的過程。反正我主要寫長篇小說,寫完一個,也就等于是走過了一個坎。

走走:青工生活,你有了“追隨三部曲”;從“文革”到1990年代改革開放,你有了《花街往事》,那么現(xiàn)在呢?

你還打算寫什么?我們常說書寫是帶著欲望進行的,你覺得你現(xiàn)在的欲望是什么?真的挑戰(zhàn)一下“新聞寫作”?

路內(nèi):我現(xiàn)在正在寫的長篇,作家協(xié)會都上報了,也就不存在保密性了。名字叫《慈悲》,寫一個人一生的經(jīng)歷,但不會很長。

這個小說是多出來的,本來不在計劃內(nèi),但是得趁早寫掉,免得我轉(zhuǎn)向以后對此失去興趣。再往下我可能會寫一部和《云中人》平行的小說,那個里面會有一些新聞素材。

但是我還真搞不清什么叫“新聞寫作”,最近有人教我寫深度報道的技巧,我覺得蠻有意思的。“記者”這個敘述人的位置在小說里應(yīng)該成立的吧。

我對評論界設(shè)定的各種界限沒有什么興趣,萬一寫砸了也是我的能力問題,不是文體和素材的錯。  

走走:作為你的編輯,我們之間有過的爭論、“不快”,基本都圍繞著是否要刪去你的某些閑筆。一方面,你在集中描寫一個場面時,相當(dāng)節(jié)制,可以說,句句精彩。

但是一旦脫離掉那一大段精彩,它前后的段落,尤其在對話和感慨、議論的時候,你會游戲過度、嘰里呱啦,讓人很分心,既能感受到敘述者的熱情,又覺得好像寫作者酒喝多了。

而你大部分時候,不愿意刪去那些……

路內(nèi):波拉尼奧說的嘛,人們情愿看大師練劍,也不愿意看他們真實的搏殺。我有個念頭可能不入流:這些閑筆構(gòu)筑了小說世界的外圍防線,是一種古怪的偽裝。

這可能也是我的風(fēng)格,但《天使墜落在哪里》不是的,它是一部局部刻意啰唆的小說,是文體所在,到某一部分忽然立起來,像詐尸一樣。

我連這小說的題目都取得“瑪麗蘇”(就是說這個題目很少女、很嫵媚,假裝純情啦),別人覺得奇怪,我反而無所謂了。

走走:有很多知名男作家,其實寫不好女人、寫不好性。作為一個女編輯、你幾乎所有作品的第一女讀者,我得承認(rèn),你筆下的女人都因為她們的個性而可愛。

你作品中涉及的愛情都很浪漫,浪漫是因為她們很少考慮物質(zhì)現(xiàn)實,她們不害怕自己都無法掌握的命運,她們有情有義。

但是,你筆下的人物,似乎都年輕得根本不需要走進婚姻。作為一個已婚多年的男作家,你似乎有意忽視了婚姻生活這個主題。

路內(nèi):我好像有點來不及寫。而且確實如你所說,我有意忽視了它,因為婚姻生活被寫得實在太多了。

很有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寫這個,但我一定會寫一部關(guān)于中年或老年的小說,寫一個人的性史,從他青年時代接觸的女性一直寫到他中年以后。

如果寫長篇小說的話,婚姻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會成為主線。

另外我覺得自己也寫不太好女性,我總是按自己或者敘述人的想法曲解她們,把她們歸類。如果寫女性知識分子我簡直無從下手。

走走:確實,我也很難想象,我去寫一個男性政府官員……你寫作時考慮讀者嗎?有一個作家說,要時時刻刻考慮讀者想看什么。

我不知道你怎么處理這個問題,但至少從呈現(xiàn)出的結(jié)果來看,你的小說對讀者而言,很舒適,你不會弄很復(fù)雜的形式去挑戰(zhàn)讀者,不會在文本層面制造閱讀障礙。

路內(nèi):我覺得這個說法簡直是講給評論界聽的。“追隨三部曲”從整體上來講是不設(shè)防的,它只有“偽裝”,讀者能看懂,如果他看不懂呢也沒關(guān)系,那就看個熱鬧吧。

但是也有例外,很多讀者抱怨看不懂《云中人》,我就說要么看看拉康再說。其實我也是說胡話,提什么拉康呢。評論家都看過拉康,讀者都不會去看拉康,就是這樣。 

不會寫長篇的作家才覺得短篇難寫

走走:你好像還寫詩(在你的長篇小說里,幾乎每部都有詩歌的蹤跡)?

路內(nèi):我最早就寫小說,二十四歲在《萌芽》發(fā)表短篇打頭的……我寫詩都是胡寫,不值一提。

這件事在我這兒不占任何位置,我只在乎寫小說。我不會寫專欄,不會寫詩,不會寫散文,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連創(chuàng)作談都寫不好。不過這都不要緊。

走走:那你什么時候決定要開始寫作?它的深層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像《少年巴比倫》的開頭那樣,只是為了給自己的女朋友講個故事?

我記得波伏娃說過的寫作理由很感性:我渴望被愛。

我十八歲時讀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那時就夢想著有一天有人會以我愛喬治·艾略特的方式愛著我……你會有這樣的希望嗎?

路內(nèi):我好像很難說清自己為什么要寫,馮唐說他內(nèi)心腫脹,我經(jīng)常感到無話可說,內(nèi)心空虛。

讀者的愛是不長久的,作家?guī)啄瓴粚懀x者就會忘記作家,如果要維持這種愛只能不停地寫,或者寫出永恒之作。

但是永恒仍然是一種機緣,一種無常。寫作之初的那個動力,和現(xiàn)在差別很大,比如我第一次看到《少年巴比倫》發(fā)表在《收獲》,

我寫過這件事,是黃昏在天橋上看的,我覺得太驚悚了,這么多字都是我碼的,對于《收獲》的崇拜感從青少年時期慢慢返流回來,我確信自己還能寫下去。

現(xiàn)在不一樣,慢慢地對這些都不在乎了,現(xiàn)在有人批評我的小說我根本無所謂,甚至蠻愿意圍觀的,我變成了一個“他者”。

以后再寫,可能就是去找到文學(xué)和人性中比較本質(zhì)的、隱秘的東西吧,它和技巧有關(guān),和見識有關(guān)。

走走:據(jù)我所知,你的每一部長篇都經(jīng)歷過很大的修改、調(diào)整,甚至是幾易其稿。你推翻的,主要是什么?可以結(jié)合你的幾部作品具體講講。

路內(nèi):我寫長篇一般是起首特別慢,也沒有提綱,我心里大致有一個方向就夠了。起首我會不斷地調(diào)整,找到它適合的位置。

這個過程中會推翻故事,推翻結(jié)構(gòu),甚至是推翻語言。然后慢慢地加速,到中段的時候肯定還會再有一個反復(fù),結(jié)尾通常寫得很快,因為前面的東西立住了,后面就好辦了。

比較痛苦的是寫《云中人》,我寫了兩年半,因為這個小說前端和后端的東西卡得太緊密,前端線索直接影響到結(jié)尾,礙手礙腳,特別不適合我的寫作習(xí)慣。

其他小說比較容易些,它們是跟著人物命運走的,線索可以稍微散一點,我寫起來就舒服了。所以我到現(xiàn)在都不寫中篇小說,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走走:短篇小說呢?你好像應(yīng)邀寫過好幾個短篇小說,在你看來,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技巧上有很大的不同?

我記得我看《巴黎評論》,好像有人問過杜魯門·卡波特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只需悟到如何用最自然的方式講故事就可以了。

他提供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這個故事沒法換一種講法,要像一只橘子一樣不容置疑。  

路內(nèi):好像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如果八千字的短篇和五萬字的中篇相比,那么體量上肯定很不一樣,作者的預(yù)期也會不一樣。塞林格的短篇集《九故事》是一種很不錯的短篇范式。

中篇會有一種展開的需求感,我對它的落點在哪里表示無能,也許在電影中它可以更好地反映出來。

長篇允許閑筆,短篇在我看來壓根就是閑筆本身,只有那些不會寫長篇的作家才覺得短篇難寫吧?只有中篇小說是需要卡住位置寫的。

走走:剛才你提到電影,聽說你有兩部長篇小說正在被改編成電影,其中《花街往事》的劇本還是你自己在寫。在這個過程中,你覺得有哪些東西是只能為小說而存在的?

路內(nèi):蠻有意思的,一開始我覺得是小說中的氣場、心理,后來我看了別人寫的劇本才發(fā)現(xiàn),小說中那些粗俗的東西,粗俗得近乎閃光的部分,恰恰是電影最不能容納的。

這個“粗俗”不是貶義詞,而是一個特質(zhì),比如品欽就是一個被評價為帶有“粗俗”氣質(zhì)的作家。

這個東西一旦進入電影,處理得不好就會直墜而下,人在視覺上似乎沒有辦法忍受語言上呈現(xiàn)出來的放蕩、修辭、無邏輯。

后來我想,恰恰是小說的關(guān)鍵部位,即那個敘述人的位置是電影達不到的。電影始終給觀眾一種代入感,小說是可以推開讀者的,與讀者保持距離,不要那么嚴(yán)肅也不要那么親昵。

大體上,電影由演員來呈現(xiàn),演員必須要有一個參照的東西,但小說可以做到莫名其妙。

走走:我聽過很多經(jīng)驗之談,其中一條就是:不能去寫電視劇,會把筆寫壞的,沒法再寫好小說。但是我聽說你也打算嘗試寫電視???你有這種擔(dān)心嗎?

路內(nèi):你這個簡直是在罵我,哪有小說家自稱打算嘗試寫電視劇的,一般來說,寫了都不好意思署名的。

真實情況是,有人問我:你會寫電視劇嗎?我總不能說自己不會啊,這么容易的事情,我說我會啊。然后就沒有下文啦。

節(jié)選自作家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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