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未眠。
——川端康成 《花未眠》
1.
三伏天里，一場暴雨剛過，周末的傍晚，又翻開《雪國》，映入眼底的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Ａ讼聛?。 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jìn)來。 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yuǎn)方呼喚似地喊道：“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每一本精彩小說都有一個令人驚艷的開頭，這段文字常叫我想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溫暖；張岱《湖心亭看雪》“世人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的閑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孤寂，以及張棗的那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的意境。
大概，美的文字總是共通的，使你產(chǎn)生莫名的情愫，心醉神迷。
2.
川端康成的《雪國》和《睡美人》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馬爾克斯是個能寫出引人入勝的開篇的好手，他在《苦妓回憶錄》這本書的開頭寫道：“活到九十歲這年，我想找個年少的處女，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愛欲的夜晚?！?/p>
一個開頭空靈而寂寥，一個開頭赤裸而狂野。
《苦妓回憶錄》寫的是一個老記者為了慶祝自己的九十歲生日，給妓院老鴇打電話，要找一個處女過夜。他信誓旦旦要重溫舊年激情，但不知為何，當(dāng)真正面對少女時卻無動于衷。更荒唐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瘋狂愛上了她。在這個沉睡的美人兒面前，他回憶起自己一生的風(fēng)流與荒唐，歷歷在目的情欲與混亂之愛的軌跡，拼圖成了他的一生：墮落而孤獨。
《睡美人》寫的是一位仍有性能力的江口老人先后五次到一家秘密妓院過夜。這家妓院是丑惡的是它專門為那些喪失了性能力的老人而設(shè)。睡在妓館里的美人，服了藥，處于昏迷狀態(tài)，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全然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老人走后，她們才會蘇醒過來。江口老人也自認(rèn)為要破壞這家妓館的“禁忌”，“他是可以做得到的?！?/p>
在五次中，她見到十幾歲的雛妓，不斷喚起他對這一生的回憶，情人、老婆、女兒、妓女、母親，一轉(zhuǎn)眼蒼蒼暮年，居然再沒有對人世可牽絆的人，人變成孤零零的個體，獨自面對生命慢慢消散的恐懼和憤怒，他已不能對雛妓做什么，自己卻陷入了無限悲傷的虛無之中。
不一樣的開頭，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一個老人愛上一個少女。在妓院的夜晚里，在少女赤裸的身體旁，追憶自己的一生，感到悔恨、自責(zé)，最后墮入無邊的虛空和無限的孤獨中。雖然，文字的表現(xiàn)不一樣，但那種面對人生虛無的恐懼、哀傷和寂寥，卻是一樣的。
這也是作家們精神世界的共通點：面對人生的虛無感。
3.
《雪國》講的是藝妓愛上一個過客的故事，故事情節(jié)并不豐富，在雪國景色的描寫外，更多描寫的是藝妓的美和純潔以及島村所感到的美的徒勞和虛無。
川端康成幼年父母雙亡，其后姐姐和祖父母又陸續(xù)病故，他被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先后經(jīng)歷了親人的逝世，使他心情多苦悶憂郁，逐漸形成了感傷與孤獨的性格，這種內(nèi)心的痛苦與悲哀成為后來川端康成的文學(xué)底色；又因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的影響，許多作品透露著哀傷、憂郁和虛幻。
他在描寫美的同時，讓人有一種無力感，正如《雪國》里說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虛無感正是貫穿他作品中令人感到絕望的核心，也是哀傷的日本文學(xué)的代表，令人讀罷，有一種“斯人美矣，但命不久矣”的感覺，也許真正的美就在片刻、剎那，美之無法持續(xù)使人生出了人生虛妄之感，正如那句“人生中真正美的東西都是以秒來計算的”。
4.
愛情，是文學(xué)作品永恒的主題。它可以像《洛麗塔》一樣充滿了病態(tài)的欲望；可以像《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樣有著跨越半個多世紀(jì)的等待；可以像《紅樓夢》一樣有著欲說還休的憂愁；可以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樣充滿無力的絕望；可以像《情人》一樣有著少女狂熱的愛欲；也可以像《雪國》和其他川端康成式的作品一樣充滿淡淡的哀傷。
川端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描繪了愛情，但他不去描寫愛情的纏綿悱惻、欲火燃燒、歡樂幸福，也不側(cè)重愛情的生離死別、沉重悲傷、哭天搶地，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地寫雪景、寫駒子的側(cè)臉、寫葉子的聲音、寫雪國的生活……寫人的美、物的美，就是不寫愛情的正臉，偏偏只是淡淡地涂抹一筆，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句“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里的時候，請你一定一年來一次啊”，這就是他對愛情的表現(xiàn)，正如他不寫駒子的正面，只寫她的側(cè)顏如何好看。
《雪國》里的駒子，為了賺錢給行男治病而做了藝妓，她愛上了一年僅來一次的島村。她的愛是無望的，她明白，所以她不會寫信，也說不出那句“我愛你”，只能哭著笑著，低斂雙眸，留下睫毛的陰影，美得十分哀傷。
她徘徊在各個宴會間，喝的醉醺醺，也要偷偷溜進(jìn)山茶廳，只為見島村一面，又起身去下一家；天尚未明，就起身離開；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也要抹黑穿過覆滿雪的陡坡，偷偷鉆進(jìn)島村的房間，只喝一口水，坐一坐，在鏡前梳起長發(fā)。
想到他終是個不能留下的過客，她該有多哀傷。她不曾說一句“我愛你”或者“請留下”。她的愛無法說出口，同這片雪國一樣靜默、純潔，只能說一句：“我每逢2月就按時到這兒來等你。”
作者仁心，并不去看愛情的正臉。對于島村是否愛駒子，只是寫著：“駒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心田里。”
他不從正面寫愛情，只是不斷地寫駒子的美和雪國的寧靜，還有島村所體悟到的虛無。這就是川端筆下的愛情，淡泊、含蓄、婉約，沒有熱烈的欲望、沒有火焰般的溫度，沒有歇斯底里，只有淡如雪的哀傷。
5.
駒子對生活是努力的，她不去想徒勞不徒勞的問題。她常常對著空山彈奏三弦琴，“要是沒有劇場的墻壁，沒有聽眾，也沒有都市的塵埃，琴聲就會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徹遠(yuǎn)方積雪的群山?！?/p>
然而，在島村看來，駒子的生活就是一種徒勞。
“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xiàn)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他強(qiáng)烈地感到：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她自己沒有顯露出落寞的樣子，然而在島村的眼里，卻成了難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里，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p>
虛無與悲觀，是現(xiàn)代派文學(xué)的主題，也是日本文學(xué)中常見的，比如《金閣寺》的幻滅之美，《人間失格》的極致頹廢，《挪威的森林》的孤獨感……
川端自稱“受到西洋現(xiàn)代文學(xué)洗禮”，他的小說常令人感到一種悲觀、絕望和虛無，使你無力。他不去直言生活的悲苦，而是通過非現(xiàn)實的、抽象的環(huán)境描寫或人物的心理描寫，來表現(xiàn)人生的無常，這和川端的禪宗意識又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幻滅是禪宗的核心思想，川端的文學(xué)之美在于幻滅，在于死亡。而死亡又是另一文學(xué)主題。川端自幼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所以在作品中總是不自覺地表現(xiàn)它。
他認(rèn)為死亡是最高的藝術(shù)，是美的一種表現(xiàn)，他在作品中完全把死亡描寫成絕美的意境。如《雪國》里葉子的死，是“內(nèi)在生命在變形，在轉(zhuǎn)變成另一種東西”，是生命的延續(xù)；《千只鶴》中太田夫人死后，菊治和文子都感到她似乎更美，真正是“美的化身”。
在川端康成看來，美與悲是密不可分的。在日語里，悲哀一詞與美是相通的。他在戰(zhàn)后不久曾表示，自己今后只能吟詠日本的悲哀了。
川端將日式的哀傷情調(diào)濃重地滲入自己的心里，從而形成了一種感傷主義；他將日本古典傳統(tǒng)的“物哀”與佛教禪宗的幻滅無常相結(jié)合，用清麗的文字表現(xiàn)幽玄、無常和虛無的理念，構(gòu)成一種既美且悲、愈美愈悲的格調(diào)，形成川端康成式的文學(xué)之美。
6.
川端康成的文字，清麗哀婉，透著一股凄美。
他常常叫我想起沈從文，那個坐在船上，點燈給張兆和寫信的二哥，他筆下的湘土地也常常是溫婉動人的，然而，溫婉里常常有著一點點的寂寞，像薄暮十分的古城街道，點上了淡黃的路燈，望過去，有一股淡淡的哀傷。
正如《邊城》里寫的：“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到這個當(dāng)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p>
平靜的日子里會有凄涼與痛苦，使人思索，體驗到生的虛無。
川端的文字也是淡淡的，讀時如置身霧中、雪中、風(fēng)中，使你的心霎時就靜了下來，在這靜中又隨著他的筆觸憑添許多思緒。由于受傳統(tǒng)美的熏陶，川端康成喜用纖柔、流暢、平易和優(yōu)美的語言來描寫事件、人物、情緒和自然物象，抒發(fā)人物內(nèi)心深處那種纖柔的感情，讀來就像一首散文詩，又如清泉慢慢地滑入心田。
他的文字有著穿透紙背的凄美哀婉，一個個明艷動人又如雪般寂靜的女子，在心頭撩起一陣陣莫名的哀傷，又使人非常安靜地去回味，如同置身一片白茫茫的雪國中，看著云霧繚繞的遠(yuǎn)山，坐在暖爐下，品一杯淡淡的茶。
7.
“葉子近乎悲戚的優(yōu)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島村的耳邊縈繞。”
車站上回蕩著悠揚聲音的葉子，悉心照拂垂死的病人，車窗上留下完美的側(cè)顏，驚動了島村的心，使他常常留意于她；清秀動人，歌聲優(yōu)美的葉子為何從失火的蠶房墜下？
一年來一次雪國度假的島村，已經(jīng)如約來了四次，他的到來對駒子來說是驚喜是期待是愛情，而他，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徒勞，連駒子生存的一切都是徒勞，他愛駒子嗎？還是只將她作為紅塵過客？他還會再來嗎？
進(jìn)入雪國后，一切變得清白、沉靜、憂傷，仿佛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人們只是按照規(guī)律生活。雪國的冰冷都仿佛可以透過文字感受到，抬頭看見的銀河綴滿了繁星，駒子和葉子這兩個女子的美麗帶著點凄涼，在心間如投石入湖，泛起漣漪。
無望的愛該如何面對？
一切都會消失，都是徒勞和虛妄，她卻因這份愛真實地活過，笑過，哭過，像一個天真的女孩，熱切地投入，不求回報。
縱為藝妓，也該有愛的權(quán)利，卻并無自由。
最后，葉子死去，懷抱著葉子的駒子說：這孩子瘋了。
人們穿梭過去，隔開了島村和駒子。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如此婉約的表達(dá)正是東方文學(xué)的含蓄之美，正如最美的表白不是“我喜歡你”而是“今夜月色真美”。
日本人是含蓄的，他們在表達(dá)愛的時候，不會直言“我愛你”（愛してる），只是說“我喜歡你”（好きです），或者“今天和你吃飯很開心”、“你今天真好看”。
日本文學(xué)里常常用別的方式來代替這一句話，比如《言葉之庭》里以詩文“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fēng)雨來/能留你在此。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作鋪墊，最后說出“如果下雨了，你愿意留下嗎？”
還有《秒速五厘米》的信件：“貴樹同學(xué)，能在3月4日的見面，我真的很開心，已經(jīng)1年多沒有見面了呢，總覺得很緊張，我家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到了春天那邊的櫻花大概也會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飄落吧，我想要是春天能和貴樹同學(xué)一起賞花就好了……”
日本文學(xué)中隨處可見的含蓄之美正是川端文學(xué)中的另一個特點。
再讀川端康成，依然是凄美到極致，使人久久不能平靜，恰若埋在深雪下的生命，看似平靜，實則蠢動。
川端的文學(xué)，虛無、感傷、凄美、寧靜，就像夏日的一場暴雨淋濕了我的心，這心就像剛吮吸過雨露的青草變得翠綠而恬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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