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四年三月,陳亮又被捕入獄。這一次是誣指他請鄉(xiāng)人宴會,胡椒中可能有毒。但在獄兩月余,獄吏百端搜尋,找不到絲毫罪狀,只好又把他放出。陳亮剛一出獄,朱熹就給他寫信,說:“老兄平時自處于法度之外,不樂聞儒生禮法之論。這次入獄的原因,我雖然不了解,大概平日所為也得罪了不少人吧!”朱熹接著勸陳亮說:“老兄高明剛決,不是不愿意改過的人。以我的想法,還是放棄義利王霸的學說,從事于‘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完全以‘純?nèi)逯?/font>’來約束自己。”陳亮回信聲明說:亮“口說得,手做得,本非閉眉合眼,蒙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學者也”。又反駁“近世諸儒”所謂“三代以天理行,漢唐以人欲行”的言論,說:“諸儒自處者曰義、曰王,漢、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頭自如此說,一頭自如彼做。說得雖甚好,做得也不惡。”在這封信里,陳亮還明確指責朱熹道學是“原心于秒忽,較禮于分寸,以積累為功,以涵養(yǎng)為正”。又申明陳學是在于“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云雷交發(fā)而并至,龍蛇虎豹變現(xiàn)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朱陳之間,學說根本不同,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 陳亮在艱苦論爭的日子里,得到了抗戰(zhàn)派將領辛棄疾的支持。辛棄疾一一四○年出生在金朝統(tǒng)治下的濟南。完顏亮南侵時,地主家庭出身的辛棄疾投入耿京領導的農(nóng)民起義隊伍,充當掌書記。耿京派辛棄疾來南宋聯(lián)絡抗金。農(nóng)民軍中的叛徒張安國殺耿京降金。辛棄疾返回后,奮勇擒捕張安國,一一六二年率部渡淮投附南宋。次年,被任命為江陰簽判。宋、金宿州之戰(zhàn)前后,辛棄疾兩次上書,向孝宗、虞允文提出抗金的建策。一一七五年,辛棄疾任江西提刑,鎮(zhèn)壓賴文政領導的農(nóng)民起義(見下節(jié)),充當了宋王朝的幫兇。但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激烈斗爭中,辛棄疾始終堅持抗戰(zhàn)反金,遭到妥協(xié)派的打擊。一一七八年,辛棄疾入朝任大理寺少卿。此后,歷任湖南、江西安撫使,兩浙西路提刑,被妥協(xié)派官員監(jiān)察御史王藺(音吝l@n)彈劾,一一八二年罷官,退居信州上饒。辛棄疾在臨安時,與陳亮相識。陳亮曾說:當今最有名望的人物,文的是朱熹,武的是辛棄疾,但“兩人戛戛(音夾ji2)然若不相入”??鬃拥膶W生樊遲請學稼,孔子罵他是小人。辛棄疾退居上饒,把新建的房舍取名“稼軒”,并用來作為自己的別號,以表示對儒學輕耕稼的異議。又作《賦稼軒》詞說明此意,自比“小人請學樊須稼”,辛辣地諷刺孔丘“去衛(wèi)靈公,遭桓司馬,東西南北之人也。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友人奉和的詞也說:“稼軒聊爾名齋,笑學請,樊遲心未開。”淳熙十五年(一一八八年)正月,陳亮到上饒訪辛棄疾,留住十日,談論時事。最后又同游鵝湖(山名。山麓有鵝湖寺),約朱熹在鉛山縣紫溪相會。朱熹到期不來。陳、辛卻談得極相合。陳亮走后,辛棄疾又作詞寄去,慨嘆“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把陳亮比作諸葛亮,“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寄予殷切的期望。陳亮得遇知己,也極興奮,和詞對宋、金分裂,無限感慨:“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并說“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陳亮、辛棄疾都堅持抗戰(zhàn)反金,在政治上思想上確是完全一致了。罷官家居的辛棄疾興奮非常,“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音爭zh5ng)陣馬檐間鐵”。他仿佛已經(jīng)率領兵馬,走上戰(zhàn)場,殺到塞外,又作壯詞一首寄給陳亮:“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音蔗zhè),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陳亮、辛棄疾這樣高漲的抗戰(zhàn)情緒,并不只是他們兩人的,而是反映了進步的社會力量的共同愿望,也是反映了廣大群眾的強烈要求。 但是,這時朝廷上反戰(zhàn)主和的妥協(xié)、保守勢力,卻正在積極活動,向抗戰(zhàn)派展開攻擊。一一八七年,周必大任右相,留正參知政事。周、留都是朝廷上反戰(zhàn)官員的代表。在周必大支持下,左補闕薛叔似等上書攻擊王淮。一一八八年五月,王淮被排擠罷相,次年病死。周必大又向孝宗推薦朱熹。這年六月,朱熹到臨安入奏。有人對他說:“你的正心誠意之論,皇帝最討厭聽,不要再講了。”朱熹說:“我一輩子的學問,就是這四個字。不講這個怎么行!”孝宗見朱熹,說:“十多年沒見你,你也老了。應當給你個清要的官做,不要再去管州縣。”孝宗任命朱熹作兵部郎官。幾天之后,兵部侍郎林栗出來反對,說:“朱熹本無學術,只是偷竊程頤、張載的緒余,謂之道學,私自推尊。帶領學生數(shù)十人,學作春秋戰(zhàn)國時(儒者)的姿態(tài),孔孟到處游蕩的風氣?,F(xiàn)在只聽他虛名,就叫他人奏。任命之后,幾天不來,是心懷不滿。朱熹既被任為兵部郎官,我就可以管他。請將朱熹停罷。”周必大、薛叔似等紛紛上疏說朱熹未到任,是因為這幾天有腳病。太常博士葉適上書激烈地攻擊林栗,說:“考栗劾熹之辭,……無一實者。至于其中‘謂之道學’一語,則無實最甚。”又說:往日王淮就是用這個辦法“陰廢正人”,林栗又襲用鄭丙、陳賈之說,“以道學為大罪”,“良善受禍,何所不有!”侍御史胡晉臣也彈劾林栗“喜同惡異”,“無事而指學者為黨”。林栗被罷官,出知泉州。朱熹也免官出朝。 這年十一月,孝宗再召朱熹入見。朱熹辭不赴朝,寫了長達萬余言的奏書,再次申述“正心誠意”之論,說天下之事千變?nèi)f化,無一不本于“人主之心”。陛下之心不正,所以“所用者皆庸繆■熹向孝宗提出六項“急務”。一是“輔翼太子”,設置師傅賓客之官,把“古先圣王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之要”向太子傳告。二是“選任大臣”。他指責孝宗出于私心,不用“剛明公正之人”,朝廷大臣“至庸極陋”。三、四是“振蕭紀綱”、“變化風俗”。朱熹提出:十多年來,以此二字(道學)“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如同北宋時排詆“元祐學術”一樣,這豈是“治世之事”!又說:外面?zhèn)餮?,以伏?jié)死義之士為無用。綱紀日壞,一旦有事,所用之人就會交臂降叛。五、六兩項是“愛養(yǎng)民力”、“修明軍政”,指責虞允文為相時取戶部羨余作為備戰(zhàn)的軍費,說這些錢并沒有能換來金人的首級,反而使經(jīng)費更加缺乏。朱熹還說,孝宗任用的宰相都是徇私情,將帥都是走私人的門路,其實是“庸夫走卒”,要靠他們修明軍政,豈不誤事! 朱熹進而在奏書中說:現(xiàn)在士大夫之論和我不同的,都是似是而非。奮厲有為的人說“祖宗之積憤不可以不擄,中原之故疆不可以不復”,臣以為這都不對?,F(xiàn)在區(qū)區(qū)東南還有不少事可慮,哪里還有什么“恢復”可圖?真有志于恢復,不在于“撫劍抵掌”,而在于陛下“正心克己”。朱熹又說:陛下把“儒者之道”斥為“常談死法”,而采取“管(仲)、商(鞅)功利之說”,希望富國強兵,或有近效。這個學說已經(jīng)行了幾年,近效也并未見到。他最后說:圣賢所傳的道理,常談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陛下考察四種學說(佛、老、管商、孔孟)的異同而加以辨明,就會了解我所說的都是古先圣賢之說,天經(jīng)地義自然之理。 朱熹在這個奏書中,已明確提出反對出兵恢復。在他的私下談話中,說得更加清楚。他說:“今朝廷之議,不是戰(zhàn),便是和。”“不知古人不戰(zhàn)不和之間,也有個且硬相守底道理”,“說恢復底,都是亂說”。又說:“端人正士”以復仇為非,和議為是。“乘時喜功名、輕薄巧言之士,則欲復仇”。指責虞允文等“其實無能”,甚至認為“言規(guī)恢于紹興之間者為正,言規(guī)恢于乾道以后者為邪”。朱熹這些言論,作為他的奏書的注腳,清楚地說明他一面主張忠君死節(jié),反對投降,一面又主張不戰(zhàn)不和,倡言主守,對主戰(zhàn)者多加攻訐。 和朱熹相反,陳亮在一一八八年春,親自到建康,察看地理形勢,再次給朝廷上書,提出:“江南不必憂,和議不必守,虜人(指金朝)不足畏,書生之論不足憑。”請依孝宗“即位之初志”,“為經(jīng)理建康之計,以震動天下”,和金朝決絕。朝廷上妥協(xié)、保守派官員大加嘲笑,說陳亮“狂怪”,不予理睬。 一一八七年十月,宋高宗當了二十多年太上皇以后病死。孝宗服喪。太子惇事。一一八九年二月,孝宗退位作太上皇,傳位給光宗。周必大、留正任左、右丞相,王藺參知政事。 3、妥協(xié)派打擊抗戰(zhàn)派 光宗趙惇位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即位前,名義上作過臨安府尹,實際是長期生長深宮,不達世務。一一八八年參預政務時,他的老師尤袤(音茂m4o)對他說:“大權(quán)所在,天下所爭趨,非常可怕。愿殿下事無大小,都要取上旨而后行,付眾議而后定。”光宗即位后,宮內(nèi)被皇后(李后)所左右,朝政被反戰(zhàn)主和的官員所操縱。 光宗即位后不久,御史劉光祖上書,系統(tǒng)地提出了尊奉道學的主張。他從北宋講起,說“本朝士大夫,學術最為近古”,“不幸而壞于熙(熙寧)豐(元豐)之邪說,疏棄正士(指司馬光等),招徠小人(指王安石等)”,“紹圣、元符之際,群兇得志,絕滅綱常”。孝宗朝反道學的論爭是“因惡道學,力去朋黨,因去朋黨,乃罪忠諫。夫以忠諫為罪,其去紹圣幾何?”劉光祖從道學立場出發(fā),提出南宋和北宋之間思想論爭的聯(lián)系,他建議消除“道學之議”,“定是非,別邪正”,即堅決地尊奉道學。 朱熹在光宗即位的一年,寫出了他的《大學》《中庸》章句(注解)。同年,被任命知漳州。朱熹到任后,把古代的喪葬、嫁娶的禮儀,教給當?shù)刈拥堋S肿嗾堅谡?、泉、汀三?/font>“正經(jīng)界”(核實田畝),畫圖造帳。但他自己在漳州卻無法實行,只好辭官。一一九四年,又知潭州。 光宗即位后不久,留正即支持諫官彈劾周必大罷相。次年,留正升任左相,獨專相位。留正執(zhí)政時,孝宗朝一些主戰(zhàn)的重要人物,相繼受到打擊。一一九○年,陳亮再次被誣陷入獄。御史臺的官員指使酷吏嚴訊,送大理寺治罪。一一九二年得友人援救,才被釋放。陳賈在清江作地方官,光宗即位,將入朝奏事。御史林大中劾奏陳賈曾隨同王淮制造道學的罪名,“陰謀廢棄正人(指朱熹等)”,倘許入奏,必再留朝,“好人”就都要辭去,不利于穩(wěn)定國家。陳賈因此不能入朝。辛棄疾在一一九二年,曾任福建提刑,到臨安見光宗,面奏荊襄上流是東南重地,應加強防御,作抗戰(zhàn)的準備。一一九三年,辛棄疾回福建任安撫使、福州知州,在當?shù)卦O“備安庫”,豐年收購糧米,備軍隊需糧時出售,以為可以“有備無患”,積錢至五十萬貫。辛棄疾又嚴格以法治下,“官吏惴栗”。親自檢覈溪縣獄囚,辨釋五十余人,只留十余人。辛棄疾整頓吏治,理財備戰(zhàn),不到一年便遭到朝中諫官費艾等人的攻擊,以“殘酷貪饕(貪吃。饕音濤t1o)”的罪名被罷免,回上饒家居。 四川一帶,一直由抗戰(zhàn)派將領吳玠、吳璨等駐守。吳璨臨死時,不談家事,只留遺囑,請朝廷不要放棄四川。一一九二年,留正利用宋朝防范大將專權(quán)的“祖宗舊法”,說“西邊三將,只有吳氏世襲兵權(quán),號為吳家軍,不知有朝廷”,派戶部侍郎丘賨同崇)為四川安撫制置使。丘崈四川后,一再上書攻擊利州安撫使吳挺(吳玠子)。次年,吳挺死。丘崈準挺子吳曦回四川奔喪,命知和州。又規(guī)定吳氏后人不得再領兵??箲?zhàn)派在四川掌握的兵權(quán),也被剝奪了。 光宗、李后與太上皇孝宗之間,日益不和。一一九一年,李后請立嘉王擴為皇太子,孝宗不許。此后,光宗長期不去朝見孝宗問安。朝臣多上書進諫,光宗很是厭聽。一一九三年五月,考試進士。一個策問卷說,重要在于施行壽皇(孝宗)的政事機要,而不在于一月四朝。光宗把此卷定為進士第一(狀元)。揭卷后,作者原來是陳亮。陳亮及第,被任為建康府判官。在赴任的途中,一天晚上突然死去。陳亮一生力主抗戰(zhàn),在即將可以有為的年月,卻消逝了。一一九四年六月,六十八歲的孝宗病死。孝宗死前,光宗不去探視,死后也不去尸前服喪。孝宗葬禮無法進行,朝中騷動。丞相留正、知樞密院事趙汝愚、參知政事陳騃音2i)、尚書左選郎官葉適建議立太子。趙汝愚(宗室)和知閤事韓侂(韓琦曾孫,寧宗韓后叔祖。侂托tu#)請?zhí)侍螅ㄐ⒆谀福┸仓迹庾谕宋蛔魈匣?,光宗子趙擴(寧宗)即皇帝位執(zhí)喪禮。寧宗即位,以趙汝愚和韓侂為代表的兩派官員,又展開了爭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