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我們講仁，通過對仁來源的挖掘，了解了仁的意義，以及君子可以堅定信念持守仁道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涉及了《論語》里君子立志為仁和仁道難于踐行的章句分析。今天我們接著仁這個主題，談一談孔子心目中仁的標(biāo)準(zhǔn)，仁和非仁的表現(xiàn)為何。
在正式開始之前，首先要和大家厘清一個關(guān)于人道德品質(zhì)的問題。就如同上一講里，我們分析過，仁這個理念本來就是服務(wù)于個人，家族，鄉(xiāng)黨乃至于國家的存續(xù)的，并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人偽道德理念。先秦的時候，譬如仁義禮智信的五德，其實并不是用來區(qū)分現(xiàn)在所謂的好人還是壞人，而是客觀的指標(biāo)，它們決定個人的修為和境界在哪一個層次，是更接近于道，抑或是更青睞物；是能從事公共管理的君子，抑或是只適合自掃門前雪的小人。人們以自己的利益為中心，再用虛無縹緲的人偽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判別他人是好是壞，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孔子才說：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論語》里有不少與仁相關(guān)的章句都反映了這種思維模式，比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狈t未達(dá)，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xiāng)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yuǎn)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樊遲問孔子什么是仁，孔子回答仁者愛人，他接著問孔子，那什么是智，孔子回答，智者了解別人。樊遲在這里之所以疑惑，就是因為仁者博愛于人和智者有能力分別人，這兩者似乎是對立的。接下來孔子的解惑和子夏所補充的例子很好的把兩者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了，那就是把正直的人提拔上來，放在不正直的人上面，就能使原本不正直的都轉(zhuǎn)變過來，就像是舜和湯統(tǒng)治天下的時候，提拔了皋陶和伊尹這樣的賢人，天下就井然有序一樣。兼具仁者之志和智者之明，正確的人就會在合適的位子上，雖然分別了不同德行的民眾，但卻讓天下人都能各得其所，這不就是達(dá)到了泛愛眾的目的了嗎？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有仁德的人安于實踐仁道精神，而聰明的人是認(rèn)識到仁符合自己長遠(yuǎn)的利益而實行它。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長久的存續(xù)下去這個最終目標(biāo)。反之，如果把五德當(dāng)成人偽道德，就很難實踐仁道了。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笨鬃诱f：“勇敢逞強(qiáng)卻極其厭惡貧困，還有憎恨不仁的人以致讓其無處容身，都會引發(fā)禍患?！贝呵飼r期齊國名相管仲就這樣評價自己的好友鮑叔牙：“夫好善可也，惡惡已甚，人誰堪之？鮑叔牙見人之一惡，終身不忘，是其短也?！彼耘R終也不向齊桓公推薦鮑叔牙繼任相國一職，因為鮑叔牙雖然嫉惡如仇，但卻沒有足夠的威望壓制住豎刁，易牙，開方這些佞臣，反而會逼的狗急跳墻，最終會危及齊國穩(wěn)定。
在普通人眼里，鮑叔牙可能是一個大好人，但齊國的安危，才是圣賢衡量哪個人適合相國這個位置的首要標(biāo)準(zhǔn)。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一般人對于好壞的認(rèn)知，大多出于短暫的利益考慮，這些判斷是沒有錨定在道德上的，才會出現(xiàn)這種愛恨交織的困惑，所以我們學(xué)習(xí)《論語》，一定不要把自己的好惡代入進(jìn)去，把自己當(dāng)成主角了，這樣難免學(xué)了一堆雞湯，不堪大用。
服務(wù)于組織和其中個體長久存續(xù)的仁道，在孔子的心目中標(biāo)準(zhǔn)非常之高，是十分難以企及的。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見也。”孔子的意思是，想要成為仁人完全在于自己的意愿，志之所至，氣必至焉?？上麖奈匆娺^立志于行仁道，而不使不仁的事加之于己身的人。
春秋時期的五倫，也就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序，皆有相應(yīng)禮儀，想要掌握這些禮儀必須通過長久艱苦的學(xué)習(xí)，然而與仁相比，禮儀雖復(fù)雜，反而容易掌握，因為禮可外求，仁道卻是需要內(nèi)心執(zhí)著的信念和日復(fù)一日的執(zhí)著堅守，欲仁斯仁至，可就是難以做到。所以無論是自己得意的弟子們，還是當(dāng)時有名的賢人，孔子都鮮有給予仁的評價。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庇謫枺釉唬骸坝梢?，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薄扒笠埠稳纾俊弊釉唬骸扒笠?，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薄俺嘁埠稳纾俊弊釉唬骸俺嘁?，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泵衔洳畣柨鬃铀娜齻€弟子有沒有達(dá)到仁的地步，孔子回答，子路可以管理千乘之國的軍隊（一乘也就是一輛戰(zhàn)車，配屬四匹馬，乘車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需要八百戶供養(yǎng)），冉求的才能可以做卿大夫的家臣，公西赤可以在朝堂上從事外事接洽工作，但他們都沒有達(dá)到仁的地步，不知，在這里只是委婉的表達(dá)。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痹唬骸叭室雍?？”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何如？”子曰：“清矣?！痹唬骸叭室雍?？”曰：“未知，焉得仁？”子張問孔子，子文數(shù)次被楚王委任為令尹，也就是楚國相國的位置，又?jǐn)?shù)次被罷免，喜怒不形于色，并且盡忠職守的進(jìn)行交接工作，這樣算不算仁？孔子回答這算是很忠誠了，但有沒有達(dá)到仁不好說。子張又問，齊國陳文子在知道齊國大夫崔杼殺了齊莊公后，四十匹馬的巨額家財都不要了也要逃離齊國，不屑與崔杼這樣的亂臣賊子為伍，并且沿途經(jīng)過兩個國家，都因為發(fā)現(xiàn)有跟崔杼一樣的官員而離開，他算不算仁？孔子回答這算是清高自潔，有沒有達(dá)到仁不好說。所以孔子認(rèn)為，光有才能不算是仁，忠誠不能替代仁，潔身自好不能代表仁，克、伐、怨、欲不行，也就是能很好克制好勝、自夸、忿恨、貪欲這四種私欲，孔子表示雖然很困難，依然不能說是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仁。所有這些只能算是修身潔己，是自身通往仁道的良好基礎(chǔ)。
那么大家可能要好奇，仁者是什么樣的？有什么表現(xiàn)呢？孔子述而不作，他飽讀先王圣賢的典籍，對行于大道的圣王時期以及夏商周三代英賢匯聚的年代朝思暮想，所以孔子了解仁者，他是如何描述一個仁者的表現(xiàn)的呢？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敝钦卟幻曰?，可知也，勇者不畏懼，可知也，仁者為什么沒有憂愁呢？
這個問題子路請教過孔子，為什么君子無憂?？鬃邮沁@樣回答的：君子之修行也，其未得之，則樂其意；既得之，又樂其治。是以有終身之樂，無一日之憂。這樣就很明白了，文武之道，不墜于地，孔子識其大者，無論是能夠?qū)W而時習(xí)之應(yīng)用于治國理政，還是人不知而不慍潛居抱道，他都沒有憂愁，而是盡力而為，發(fā)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屬實是功成不必在我的典范。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边@里孔子的意思是，有德的人一定有發(fā)人深省的言論，但光有好言論的人未必有德。仁人一定勇敢，但勇敢的人不一定有仁德。明白了前半句，就懂得了孔子為什么曾經(jīng)說過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至于仁者為什么能表現(xiàn)的英勇無畏，上一篇我們解釋的很清楚了，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并且仁者勇而有禮，臨事而懼，好謀以成，不似以身犯險的莽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輕言犧牲的。
（樊遲）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边@兩句可以放在一處解讀，都是從名實角度揭示仁者的表現(xiàn)，仁者先付出艱苦的努力然后再收獲，仁者具備剛強(qiáng)、堅毅的品質(zhì)，所以不屈服于物欲，仁者兼具質(zhì)樸、慎言的美德，所以精神不外馳。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小腿肚子上的汗毛都被磨光，成為王之后，自己的飲食很差，祭祀用的祭品卻一絲不茍；自己平時穿的簡樸，祭祀的服飾和冠冕卻預(yù)備的莊重華美；自己居住條件一般，卻把力量完全用于溝渠水利上。那些虛張聲勢的人，和仁人可以相提并論嗎？孔子本人也是如此，大到治國理政，小到體恤普通人，無時無刻不在踐行仁道，且不問個人得失。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朋友死，無所歸，曰：“于我殯?！笨鬃油顺蟀l(fā)現(xiàn)馬廄失火，首先關(guān)心有沒有人受傷，朋友去世無人安葬挺身而出為其料理后事，這都是因孔子愛人，發(fā)自內(nèi)心自然而然的言語和作為。
不仁者又是怎樣的表現(xiàn)。之前講，剛、毅、木、訥近仁，那么其反面是什么？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句話被放到了《論語》開篇的第三句，并且在陽貨篇里再次出現(xiàn)，意思很簡單：花言巧語，偽裝出一副和善的面孔，這種人很少是仁德的?？鬃訉τ谇裳詠y德的事深惡痛絕，屢次因為弟子夸大其辭文過飾非而動怒，比如子路推薦學(xué)習(xí)還不完備的同學(xué)子羔去做官，被老師質(zhì)疑后他反而說：有百姓有社稷，直接實踐出真知得了，把孔子氣的說：這就是我討厭那些油嘴滑舌的人的原因。不做規(guī)劃不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教訓(xùn)，碰到事情搞摸著石頭過河那一套，當(dāng)然是事倍功半。
還有冉有，為魯國權(quán)臣季氏鏟除異己顓臾找借口，他是季氏家臣，一開始說自己沒辦法阻止季氏，后來在老師孔子的步步緊逼下只好說覺得顓臾是魯國威脅，孔子氣憤的講：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意思是君子痛恨那些不說自己想那樣做卻一定要另找借口的人。占著言辭的好處，自以為是的坑害自己人，這是為組織為集體著想嗎？駟不及舌，戰(zhàn)車都追不上言辭的速度，古代如此，今日更甚。欺騙、毀謗、造謠，都是不仁的小人獲取好處的利器，再加上現(xiàn)代媒介這個杠桿放大器，獲取的短期利益更是驚人，只不過，這都是對自己的德涸澤而漁的愚昧舉動。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弊釉唬骸把捎秘?？御人以口給，屢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有人說：冉雍有仁德就是不善言辭。孔子表示反對：非要油嘴滑舌做什么呢？伶牙俐齒地同別人爭辯，常被人厭惡。冉雍未必達(dá)到仁的標(biāo)準(zhǔn)，但為什么要油嘴滑舌呢？孔子并非不知道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只不過普通人對于仁根本沒有深刻的認(rèn)識，一旦從巧言令色入門，與仁的方向就會南轅北轍，就像自己的弟子宰我一樣。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鋸闹玻俊弊釉唬骸昂螢槠淙灰?？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痹孜揖幜艘粋€荒唐的故事講給孔子聽：如果有人告訴仁人井里面有個仁人被困，他會跟著跳下去嗎？孔子覺得這個問題非?；奶?，仁人君子又不是傻子，當(dāng)然會想方設(shè)法救助落難的人，但不會陷自己于危險境地，可以暫時被欺騙，但不會被一直愚弄。大概在宰我的思維里，仁者就是傻子，他完全沒有理解老師對他的教導(dǎo)，后來入仕齊國，因為參與了弒君的叛亂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比收甙踩?，知者利仁之前解釋過了。不仁的小人，他們無法像顏回那樣長久安然的處于貧賤之中，也無法長享安樂。久處貧困，窮斯濫矣，無所不為；久處富貴，驕奢淫逸，放浪形骸。這些小人既不能安于仁，也不能明于理。所以我們能善于觀察人的表現(xiàn)，就會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仁德心里有數(shù)。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最后再談一談那些“善于學(xué)習(xí)”的非仁之人，禮樂，禮以正行，樂以正心。這些都是有利于組織延續(xù)的好的措施，但如果不仁的人掌握了禮樂，照樣可以把集體組織搞的雞飛狗跳，禮成了小人們僭越標(biāo)榜自己地位的工具，樂成了小人們放縱自我的手段?？鬃又^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 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弊釉唬骸皢韬簦≡^泰山不如林放乎？”這些都是小人扛著紅旗反紅旗的手段，天子標(biāo)配的八佾舞，被只能使用四佾舞規(guī)格的季氏家族破格使用，天子才能于泰山祭天，季氏東施效顰自說自話的也去做，以下犯上，猖狂至極。
孔子惡鄭聲之亂雅樂，《詩經(jīng)》中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鄭國作樂之聲過於淫，其國運果然從鄭莊公時期的高峰迅速下滑，一直到三家分晉之后為韓國所滅。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鬃幼约阂彩菍︳攪鴩撩札R國送來的女樂不問政事感到極其失望，從而離開魯國周游列國，傳播其王道理念。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比收弑У啦浑x，知世間萬物不易者為何，所以心意堅，持重安寧，行穩(wěn)致遠(yuǎn)。明乎此，則仁道雖高，吾輩可及，一心向道，百折不回也；小人之道，雖榮華加身，不過過眼云煙，難以久持，君子不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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