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魏晉風度,就如回望歷史時發(fā)出的那一聲驚嘆。即便過了千年,依然讓人想起那一群由儒雅男人組成的一個個風雅場面,無論是惠風和暢的春日里,還是寒風凜冽的冬天里,名士們頭戴綸巾,身穿寬袍,腳踏木屐,聚在一起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吟詩揮毫,喝酒清談甚至嗑藥,籠天地于袍袖,引頸而仰天長嘯。為什么一向克已中庸的中國士人會有這段超越現(xiàn)實的生活風尚?這與當時的社會與政治休戚相關。從獨尊儒術的漢朝徹底瓦解到三國,再到兩晉,后來又經歷南北朝,國家政權的頻繁更替,讓戰(zhàn)亂長達兩三百年之久。太多的生離死別和妻離子散,讓那個時代的士人意識到生命是如此無常。
既然個體的生命在世事紛爭中如此脆弱不堪,不如在世俗生活中不拘禮法,活出真我,率性而為,乃至超脫放縱,曠達天下。于是一個動亂的年代,成就了一個思想活躍的年代。文化之繁榮,思想之多元,堪比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時期。以魏晉風度為開端的儒道互補的士大夫精神,成為此后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基礎,其影響之深遠,如長河落日照亮后人之路。如果沒有魏晉,中國文化將缺少一章超凡脫俗的壯麗詩篇。
魏晉風度經過幾代的發(fā)展,到避難江南的東晉時代竟成了一種時尚潮流,從晉簡文帝皇帝到太傅謝安,再到各級官員、社會名流個個崇尚名士習氣。
一
確切地說,王徽之作為東晉名士的名氣并不大。但是他卻是魏晉風骨的標桿人物,他承繼了他的先輩王羲之、謝安之風氣,又為后來的陶淵明、謝靈運創(chuàng)新魏晉風骨起到了承前啟后的表率。
王徽之是東晉一朝的官二代,他出生于東晉咸康四年(338年)的會稽山陰(今紹興),也算是紹興歷史文化名人。他的童年和青年都留在了會稽。王徽之的背景是赫赫有名的魏晉名門瑯玡王氏。他是會稽內史、右將軍王羲之第五子,母親郗璿則是東晉太尉郗鑒的女兒,被時人稱為“女中筆仙”。想當年,王羲之正是憑借“東床坦腹”的魏晉風度,才成就了此等良緣。
生活在這么一個文化大咖的名門望族中,王徽之并沒有掉鏈子,得到家族真?zhèn)?,不光字寫得好,后世評價他的書法得羲之之勢,才華也很出眾,且年紀輕輕就名聲在外。
但是東晉是一個偏安江南的朝廷,內憂外患較重。很多“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貴族子弟,不屑于過問政治,便選擇縱情山水、放浪不羈的名士生活。
東晉那時還沒有科舉制度,憑著舉薦人才的“九品中正制”,身為“高門弟子”王徽之自帶光環(huán),輕而易舉地走上了仕途。王徽之一出仕,就直接去建康(今南京)東晉大司馬桓溫的麾下,擔任大司馬參軍一職(相當于現(xiàn)代的國防部部長參謀或秘書)。這讓多少“寒門弟子”望塵莫及的工作機會,在王徽之眼里卻不怎么值錢。也許正是應了那句話:“不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就不會好好珍惜”。
王徽之是怎么上班的呢?《晉書》上是這么說的:“蓬首散帶,不綜府事”。就是說,人家王公子上班時,經常蓬頭散發(fā)、衣冠不整,對自己負責的那攤事也不聞不問。換一般的上司,不按組織紀律處理,至少也要狠狠批評教育一通。但桓溫沒這么做,他對王徽之十分欣賞,更對他十二分寬容。這也是當時的官場習風。
二
后來,王徽之又到桓溫的弟弟、東晉車騎將軍桓沖手下?lián)悟T曹參軍。騎曹參軍是什么職務?應該是管理坐騎的主管,已是帶職級的官員。但他仍是一臉不屑的樣子。
終于被桓沖在府中遇到了如閑云野鶴般的王徽之,故意問他:“王參軍,你在軍中管理哪個部門?”王徽之想了想說:“不知是什么部門,時常見人把馬牽進牽出,我想不是騎曹,就是馬曹吧!”桓沖再問:“那你管理的馬匹總數(shù)有多少?”王徽之毫不在乎地回答:“這要問我手下飼馬的人。我從來不去過問,怎么能知道總數(shù)有多少呢?”桓沖又問:“聽說最近馬匹得病的很多,死掉的馬有多少?”王徽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說:我連活馬的數(shù)字也不知道,怎么會知道死馬數(shù)呢?
桓沖沒話說了,這王公子一問三不知,還振振有詞。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了。
又有一次,王徽之跟隨桓沖出外巡視,王徽之騎馬,桓沖坐車。事不湊巧,一行人沒走多久,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這王徽之雖然平時不修邊幅,但也不想當落湯雞。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只有桓沖一個人坐在車里,便立即下馬鉆入車中,還理直氣壯地對桓沖說:“公豈得獨擅一車!”
東晉雖說雖一個氣度包容的社會,可官場中還是講究個尊卑高低,桓沖是王徽之的上司,論職級高N多級,這樣做無疑是有失體統(tǒng)。但桓沖見撞進來的是王徽之,又聽到外面雨下得很大,便讓他一同坐了。王徽之在車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倒讓桓沖無所適從,只好扭頭看向車窗外。豈料等雨停了,王徽之連句謝謝都沒說就顧自下車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桓沖又逮到王徽之,便問他:“卿在府久,理當學會幫忙料理事務了?!蓖豕記]搭話,只是看著遠方。
等了半天,見這個討人嫌的上司桓沖還沒走,就用手支著腮幫子,自顧自說了一句:“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耳?!币馑际钦f,今天天氣還不錯,早上空氣很新鮮。
桓沖這下對這公子哥徹底服了,問他是不是該開始正常上班了,你倒好,跟我說什么早上空氣清爽。得了,您自個玩去吧!
三
東晉士人多喜愛竹子,魏時“竹林七賢”聚賢清談、放浪形骸皆起源于有竹子的地方。王徽之也特別喜愛竹子,就算是在建康暫時借住別人家的房子,也要叫家人種上竹子。
有人問他:“暫住何煩爾?”
王徽之仰天長嘯,然后吟唱了很久,才指著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邪!”
當時,吳中有一戶士大夫家,有座格調很高的竹園。王徽之經過吳中時,竹園主人聞其大名,覺得王徽之肯定會來竹園品鑒,就提前灑掃布置,精心準備接待,然后在客廳坐等王公子駕到。
豈料這王公子卻坐著轎子,徑直去了竹林,一個人又是吟唱,又是長嘯,開心了很久。
竹園主人聞此感到非常失望,但還是希望王徽之能夠在返回時,派人來通報一下??赏趸罩赐曛褡泳拖胱呷?,竹園主人再也受不了了,就叫手下人即刻關上大門,不讓王徽之出去。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有,可沒見過這么不懂規(guī)矩的人。
王徽之這才想起了竹園主人,留步與主人在客廳會面,一見面,竹園主人大概也被王徽之漫不經心、毫不在乎的氣度所折服,竟然立即氣消,倆人清談一番,歡聲笑語中王徽之如明星一般帶著主人的依依不舍之情離開了。
四
王徽之做得最出格的事還有好幾件,后來一直都流傳在江湖,成為江湖中的傳說。
第一個故事叫“但求問笛,互不言語”。
那一次,王徽之準備出國都建康,泊舟于清溪側,正值桓伊從岸上經過,王公子船中有人認出了他。
桓伊是誰?王徽之并不認識桓伊,但知道他是東晉西中郎將、豫州刺史,無論是官場職級、江湖地位,當時都比王公子要顯赫N多等級。但是,王公子早就聞說桓伊擅長吹笛,突然心中崩出一個念頭,并立即派人對桓伊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p>
桓伊一班人馬聞此言,都驚得不敢相信,哪有下官這樣要求上級領導的?但桓伊大概早就聽說過王公子之名,聞報后,立即掉轉馬頭,下車,上得王公子船上,坐定在小馬扎上,既無寒喧,也無客套,就取出笛子認認真真為王徽之演奏了三曲。那悠揚的笛聲如行云流水,久久蕩漾在藍天白云之下……王公子大約聽得是如癡如醉,自始至終沉浸在那場精妙絕倫的音樂享受中。曲畢,王徽之沒跟他說過一句話,而桓伊也徑直上車走了。只剩兩邊的隨從在那里發(fā)愣。也許只有桓伊懂得王公子,那是他演奏的最高境界,此時無聲勝有聲。
第二個故事叫“順走毛毯,推稱力士”。
那一次,王徽之去拜訪表兄弟、東晉東安縣開國伯、建威將軍、雍州刺史郗恢。當時,郗恢還在里屋沒出來,王徽之看見大廳里有一塊非常漂亮的毛毯,就直接叫自己的隨從先拿回家了。過了一會兒,郗恢出來相見,發(fā)現(xiàn)毛毯不見了,就到處翻找,王徽之從容說道:“剛才有個大力士把它背走了。”郗恢明白了,肯定是被這位表弟看上了,他無語了,但只得笑笑,繼續(xù)聊天。這在當時是必須有的氣度,哪怕你心里不舍,否則會被江湖上嘲笑的。
第三個故事叫“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前幾期中《東晉那個才女叫謝道韞》一文中我已寫過)。
王徽之住在會稽山陰(今紹興)時,有一天晚上下大雪,他一覺醒來,打開房門,便叫家人拿酒來。王徽之遠眺四方,一片皎潔,就邊走邊喝酒,嘴里還吟誦起西晉詩人左思的《招隱》詩:“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忽然,王徽之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隱士戴逵,當時戴逵住在會稽剡縣(今紹興嵊州市),他立即吩咐隨從準備小船,連夜前去拜訪戴家。
船行了一夜,東方破曉,才到戴家。此時蒼穹之下,皚皚一片,王徽之愜意地坐在小船上,極目遠眺,似在尋找詩與遠方。到頭來,連岸都沒上,竟告訴船家原路返回。
隨從又大惑不解,問他為什么這么做,王徽之坦然道:“本乘興而行,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戴逵的字)邪!”確實,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王徽之要的正是這樣的詩和遠方。也就是說,傍晚從山陰出發(fā)的王徽之,在途中,經歷了夜色、黎明、清晨的景色變化。而東晉那時,山陰、剡縣以及剡溪的沿途兩岸,都是風景秀麗的旅游勝地,可謂“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所以,可以斷定,那天王徽之的惆悵,完全被沿途兩岸的雪景消融了,以至于,他覺得再沒有必要找朋友交談來排解心中的煩悶了。
也正是因為江湖上到處流傳著王公子這等不合禮儀又羈傲不馴的故事,王公子的終身大事都被錯過。時任丞相的謝安為侄女謝道韞挑選貴婿時,謝安的第一人選本是王家五公子,而不是最后那個二公子王凝之。雖說五公子名氣遠超二公子,可是謝安被這么多江湖傳說懵逼了,終究覺得他不靠譜,于是這世上錯過了一樁本來可能琴瑟和鳴的良緣。
五
王徽之最后一個官職叫黃門侍郎。古代時宮門多油漆成黃色,故稱黃門,黃門侍郎即皇帝近侍之臣,負責傳達詔令,協(xié)助皇帝處理朝廷事務,相當于二品官。這說明王徽之并非等閑之輩,連皇帝老兒都十分器重他,讓他入朝為近臣,他的才能總不是吹噓出來的。
但是沒干多久,王徽之就直接辭官回會稽老家了。后人評論王徽之的這次辭官,是為后來的東晉大詩人陶淵明辭官歸隱作了一個樣板,開了一個先河。要說歸隱派的鼻祖原來就是王徽之。
王獻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子,也是王徽之的弟弟,其書法水準和其老爹被后世并稱“二王”。王徽之和王獻之從小一起玩大,感情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可以說是惺惺相惜。
王獻之去世了,但是下人怕他傷悲,就一直瞞著王徽之。幾個月后,王徽之突然想起弟弟久無音訊,于是預感到什么似的,問下人說:“為什么一點也沒有聽到子敬(王獻之字)的音訊?是不是已經去世了?”下人只得如實相告。沒想到王徽之聽完一點也不悲傷。但是他說要去看看,于是就備下車馬前去奔喪。
王獻之平時喜歡彈琴,王徽之一進去,便徑直坐在靈座上,拿過王獻之的琴來彈,可是琴弦怎么調也調不好,曲不成調淚滿眶。最后,王徽之狠狠把琴扔到地上說:“子敬,子敬,人和琴都不在了!”說完,就悲痛得昏了過去,很久才醒過來。其實王徽之早有背疾,在這次殤痛中居然徹底崩裂,過了一個多月,他也去世了。
實際上,這世界上懂你的人真沒幾個,等懂的人走了,你在,還有什么意義?這或許就是王徽之摔琴而亡的真正原因吧。
海浪拍岸,卷起千堆雪,不經意間把前人腳印從沙灘上抹去,而后來的人,會依然踩在前人的腳印上,在沙灘上留下腳印一串串。魏晉風骨走到了王徽之這一代,也許到了盛極而衰的地步。后繼者諸如陶淵明、謝靈運又推陳出新,不再是形式上的放任自我,不再是清談誤國,而是尋求那一縷菊香,在山水之間安放士人的終極靈魂……終究,王徽之的名士之風不是一縷輕煙,他至少讓人明白,什么是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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