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馬托娃生前表示過:倘若有朝一日,祖國有人想為她樹立紀念碑,她希望不要在她出生的大海之濱,也不要在她愛戀的皇村公園,而是在監(jiān)獄門口。她說她在那兒佇立了三百個小時,等候探視親人。而這墓地正是按照阿赫瑪托娃的愿望設計的:石墻象征著監(jiān)獄,鐵十字象征她的宗教信仰。浮雕上那張清秀的面孔寧靜而安詳,誰會想到她一生要經(jīng)受那么多的苦難?
20世紀初的十月革命發(fā)生了,可是阿赫馬托娃不認同也沒有接受這一翻天覆地的革命,仍然按著她自己心靈的感受,追訴女人的深情。她的創(chuàng)作受到當局的排斥。她很可能被十月革命的風暴卷得無影無蹤,遭受了一個個的慘劇:婚姻的失敗,前夫被殺害,兒子被監(jiān)禁,作品被禁止,蘇維埃政權(quán)對她打壓,對她的人身攻擊甚至侮辱,但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并成為20世紀俄羅斯最杰出的詩人,最終她被推到俄羅斯詩人首席的地位。成就了她苦難中的高貴!
阿赫馬托娃原姓戈連科,出生在一個海軍機械工程師的家中。她在南方海濱城市敖德薩度過童年,在北方皇村,在普希金的詩韻中長大。一生大部份歲月是在圣彼得堡過的,僅在噴泉街就住了三十年,有歡樂,有悲傷,有也輝煌的晚年。大海形成她放蕩不羈的性格,我行我素,不愿受人拘束。
她從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包括她的宗教信仰。那種認為人類從始祖起就犯了罪,并在罪中受苦教義,主宰著她的思想意識,又灌輸給她寬容忍讓——只給予不索取的理念。父母的離異使她嘗到家庭解體的滋味。個人的辛酸遭遇又釀成了她一枚枚創(chuàng)作上的苦果。兄弟姐妹六人,她排行第四,其中有幾個人年紀輕輕地便離開了人世,使她的作品時時流露出對疾病和死亡的神秘感。
阿赫馬托娃的第一位丈夫是詩人尼古拉.古米廖夫。1905年他們在皇村相識,五年后結(jié)為夫妻,成為詩壇一對珠聯(lián)璧合的雙子星。沒有想到兩個高傲的個性互不相容。1918年他們和和平平地分了手。1921年古米廖夫因牽連到一樁“反革命”案件而被處決。幾十年后蘇聯(lián)司法機關(guān)為他平了反,認為他沒有從事反革命活動,沒有講過一句“反蘇”的話。阿赫馬托娃和古米廖夫生過一個兒子--列夫。列夫同樣大力同樣歷盡苦難,從學生時代起他就飽嘗鐵窗滋味,幾次被捕,最后證明都是冤獄。一個冤獄又是一個冤獄,十月革命的殘暴與血腥,把這個專制帝國的野蠻發(fā)揮到了極致!這些鮮活的生命像一棵草,一粒沙子,剎那間被這場革命的風暴所吞噬。
在阿赫馬托娃的作品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她1935至1940年間完成的組詩《安魂曲》。1987年3月,蘇聯(lián)《旗》雜志根據(jù)阿赫馬托娃的好友的女兒保留的手抄本第一次搶先在國內(nèi)正式發(fā)表了《安魂曲》全文。接著,列寧格勒6月《涅瓦》雜志又得到阿赫馬托娃的兒子列夫.古為廖夫的同意,將有關(guān)人員保存的、經(jīng)過他母親修改過的手抄本,并與女詩人兩次朗誦的錄音進行了核對,整理出定稿本予以發(fā)表。從作品完成到作品的發(fā)表過了整整四十七年!而此時它的作者已在墳墓里沉睡了二十一年!在這部作品中,阿赫馬托娃通過個人、家庭所遭受的不幸,以及更多人和家庭的不幸,寫出了斯大林暴政最為丑惡的一面——無法無天的鎮(zhèn)壓與屠殺!
死亡之星在我們頭上高懸,
無辜的俄羅斯在抽搐在痙攣--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她在黑色馬魯霞的車輪下輾轉(zhuǎn)。
“馬魯霞”--本來是女人的名字,可是當人權(quán)遭到暴政踐踏時,老百姓給肆無忌憚捕人的囚車起了這個動聽的別名--“黑色馬魯霞”。吟詠這幾行詩時,令人不寒而栗。因為這樣的經(jīng)歷我們并不陌生。
阿赫瑪托娃在《安魂曲》的代序中這樣寫到:在葉若夫主義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寧格勒的探監(jiān)隊列中度過了十個月。某一次,有人“認出”了我。當時,一個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發(fā)青,當然從來沒聽說過我的名字,她從我們都已習慣了的那種麻木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湊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聲說話的)問道: “喂,您能描寫這兒的場景嗎?”
我就說道: “能”。
于是,一種曾經(jīng)有過的笑意,掠過了她的臉。
正是這個生死之間的等待,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問答,催生了這部偉大的詩篇。在《安魂曲》這首詩里,阿赫瑪托娃寫她為兒子所遭受的煎熬與屈辱是最令人震撼的段落,它會使你悲痛欲絕,使你撕心裂肺。尤其對中國有著60年恐怖經(jīng)歷的人們來說,難道不會引起共鳴?即使我們的心已經(jīng)死了,但猛烈的震撼也足以讓我們蘇醒過來。
我呼喊了十七個月,
召喚你回家,
我曾給劊子手下過跪,
我的兒子,我的冤家,
一切永遠都亂了套,我再也分不清
今天誰是野獸,誰是人,
判處死刑的日子
還得等候多久才能來臨……
……
我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天:
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
這是受害的女詩人用自己的悲痛寫下的血淚斑斑的詩句。它感人肺腑,震撼心靈,流傳在民間。這樣真誠而大膽地寫出了現(xiàn)實的作者,竟遭到不堪入耳的辱罵。與阿赫馬托娃同時經(jīng)歷了這個時期的詩人何止幾百幾千,但如此深刻揭示出社會生活的悲慘局面的詩作,大概只有這一部。這是藝術(shù)力作,也是歷史文獻!然而,我們有著比這更多的苦難,為什么就沒有這樣偉大的作品?反而有著那么多無恥的文人,那么多惡心的阿諛奉承?文明的社會并不是物質(zhì)的文明,沒有精神的升華,沒有高貴的靈魂,社會的文明從何談起?何況我們多數(shù)人依然處于貧困與悲慘之中。
安娜.阿赫馬托娃是20世紀俄羅斯最杰出的詩人。國外首先把她推到俄羅斯詩人首席的地位。1964年意大利宣布那一年的國際詩歌“埃特納.陶爾明納”大獎授予阿赫馬托娃。1965年,英國牛津大學授予阿赫馬托娃“文學博士”榮譽學位。她不顧年邁體弱,應邀前往倫敦,親臨隆重的慶祝儀式現(xiàn)場,她戲稱:“這是在為我舉行葬禮。”她幽默地發(fā)問道:“難道能為一個詩人操辦如此隆重的慶?;顒??”的確,俄國自普希金以來,哪位真正的詩人不是在悲慘中走向永恒的?
這篇安娜. 阿赫瑪托娃(Akhmatova)和她的《安魂曲》,是我根據(jù)高莽先生的《苦難的十字架》撰寫的。出自對這位20世紀俄羅斯偉大的女詩人的敬重,我以這篇文章以表示我的心意,也以此來表達對那個十月革命90周年的反思?!犊嚯y的十字架》是高莽先生《高貴的苦難--我與俄羅斯文學》中的一篇,從書名我們可知,高莽先生在俄羅斯文學里,讀出了他們的苦難,更讀出了他們的高貴。
對于苦難,我們并不陌生,或許我們經(jīng)歷的苦難比俄羅斯更深更重。然而,我們在苦難中除了落魄和卑賤,還有更多的犬儒和無恥,哪里還有高貴可言?高貴首先是靈魂的高貴,尤其在那無盡苦難中的高貴,沒有靈魂的堅強和偉大,除了落魄和卑鄙,我們還能有比這更好一點的東西嗎?本來我們有上百年的苦難史,但我們?nèi)狈Ω哔F的靈魂面對這個現(xiàn)實,文化界以及知識份子的集體墮落,要出現(xiàn)俄羅斯那樣的知識份子群體,我們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安娜.阿赫瑪托娃能給我們一點啟示嗎?不知道。但愿她能先讓我們不再繼續(xù)墮落下去、卑鄙下去,然后再找回一點點高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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