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王單單
作者：雷平陽
一天中午，朱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了兩瓶茅臺鎮(zhèn)酒，晃蕩蕩來到我辦公室，讓中午喊上兩個人喝了。他的話音還沒有散，我才開始心頭想著該叫兩個家伙才能陪朱老師喝好，電話響了，一看是陌生電話，正準備摁了，恍惚中又覺得顯示屏上的號碼下面顯示了打電話這人的所在地址是昭通，就沒有掛，手機里也就傳出來我不熟但裝出與我很熟的一堆聲音來。沒錯，就是王單單，他說在山里快憋死了，跑到昆明來找他二哥耍，結(jié)果他二哥戒酒了，又找了幾個鎮(zhèn)雄來昆明混江湖的朋友，又是一個也沒有找到······。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王單單，沒想到他話會這么多，約了喝頓酒的事，不用十個字也能徹底搞定，他對著一個他一無所知的人一來就是廢話，而且說了這么多，喝酒的事情還沒說，只好把他的話打斷，問他現(xiàn)在在昆明的哪條街，然后就告訴他，正好朱零也在昆明，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翠湖。
王單單這個人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朱零竄到他的博客里，選了一組詩并很快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這組詩發(fā)出來之后，在云南這種小地方引起的轟動，我都大抵知道。他的《晚安，鎮(zhèn)雄》，一個鎮(zhèn)雄籍的市長看了，夜不能寐，獨自坐在家里喝燒酒，發(fā)誓要見到王單單，發(fā)誓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給王單單創(chuàng)造優(yōu)良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一個偶然的會議機會，見到這市長，我有意在他面前提了一下王單單，本來只測試一下是為了江湖傳言的可信度，心里想，這市長未必接茬的。沒想到這個市長伸出雙手，緊緊的就握住我的雙手，樣子太像電影電視中脫黨多年之后又找到黨組織的那一個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真的嗎？是真的？你確實認識王單單？快快快，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記下王單單的電話，市長把我從茶歇時間喧鬧的人群中抓到門外草地站定，第一句話就是：“我太喜歡王單單的詩了，我們鎮(zhèn)雄終于出大詩人了！”這位市長聽我說王單單還在鎮(zhèn)雄鄉(xiāng)下當教師，他立馬很嚴肅地給我說要我做王單單的思想工作，他準備把王單單調(diào)到他任職的那個市去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邊說，邊背誦起王單單的詩歌來了：“晚安鎮(zhèn)雄，晚安美麗世界的孤兒/商品房高過魔鬼的目光······晚安，鎮(zhèn)雄，晚安，在空中出生的一代人······”
那一次也是朱零與王單單第一次見面。只見一個少年，走路時身體前傾，雙手分別插在褲袋里，急沖沖地穿過單位停車場，朝著我在一樓的辦公室走來。到了門邊東張西望了一下，也不敲門，抬起嘴巴就問，這是某某某的辦公室嗎？看見我點頭，他才進了門，分別給我們打著招呼。可他分明對我們倆的性格一無所知，以為我們會大張旗鼓的歡迎他，夸他，把他直接引向某個具體的座位，沒想，他打完招呼，自己也不知說什么了。王單單就處在了是主動坐下還是主動站著的矛盾中。忙于找茶、清洗茶具、煎水，我是不在意他站還是坐，朱零的老毛病則是迅速發(fā)作，打招呼過后，一句話都不說了，作者與編輯見面，而且還是你主動在千軍萬馬中物色出來的作者，你至少要問問人家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結(jié)婚沒有、生活狀態(tài)如何、最近又在寫什么之類的，他不問，一臉微笑的坐在沙發(fā)里，等我第一杯倒上，端起杯，先聞香，再一口飲盡，才問：“是武夷山的茶吧？”這時候，王單單才借彎腰端茶的機會，一屁股坐在了朱零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來的王單單，頭天晚上不知跟什么人喝過酒，口正渴呢，眼巴巴等著我倒第二杯，而我也正準備倒，不料朱零開口了：“王單單，我聽人家說，你喝酒很厲害，中午就這兩瓶，我與老雷一瓶，你自己一瓶。”王單單聽朱零說話了，正想以茶代酒敬朱零，并且已把我倒給他的第二杯茶端起來，準備說幾句知遇之恩什么的。朱零不吃這一套，手一擺，很嚴肅的望著王單單：“我這次來昆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王單單是怎么喝酒的?！痹捠羌僭?，但說得氣勢凌人，那時候的王單單還沒有學(xué)會逢場作戲，聽了這么一說，茶自己喝了，頻頻點頭：“好的老師，我一定陪兩老師喝好了！”朱零是從哪兒聽到王單單善飲的信息的，我不知道。在昭通，與王單單喝過酒的人不少，我是沒有聽人說起過王單單的酒風與酒德的。昭通那地方苦寒，女人烤火，男人喝酒，大家都這么越冬，以酒取暖的人多了，出上幾個能鯨吞豪飲的，也沒有人大驚小怪。不過，那天中午，當我們?nèi)嗽诶ッ餍∥鏖T旁邊的一家飯店里坐定，菜還沒有上齊，看見王單單就急吼吼的要用大磁杯敬朱零和我，而且首敬朱零就來了個仰頭干，我馬上發(fā)現(xiàn)，這頭故鄉(xiāng)群山里奔殺出來的野牛，蠻力雄闊，襟袍大開，人品酒品都沒說的，酒量就不過爾爾，嘴巴上他從來是地動山搖，喊朱零或者我，他都是酒杯抬得比肩膀還高：“老師，干了！”行動上也是一點不含糊，說干就干，不留余地。路上碰上個這么樣的小酒鬼，朱零和我往往都會很開心，兩個悶葫蘆，有了點酒意才會說話的，如果一桌子都是話少的人，也不飲，那就酒也沒法喝，話也沒法說，只能硬撐到散席了，才另找地方喝去。所以，見到王單單如此，我們從心底感到高興，盡管這高興只維持了二十分鐘左右。王單單后來拼死抵賴過，他不承認自己酒量小，對外號稱那天之所以喝醉了，是因為他喝得最多。他怎么說我都不以為意，他喝多少杯，我數(shù)著的，不錯，就是四杯，也就是八兩酒左右的量吧。也就是說，在這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里，他很迅速的四杯酒入腹，馬上就扒開餐桌上沒有動過筷子的幾盤菜，頭顱放在上面，醉了，睡著了。第二天，我臨時有事，沒有人陪朱零，我又把王單單叫了來，他們先是去翠湖邊的茶館喝茶，晚上又喝了酒。我辦完事情去找他們，帶他們?nèi)ノ肄k公室喝茶。朱零沒醉，多出的另外兩位朋友和王單單都醉了。我沒問過朱零是怎么把同席的人弄醉而自己清醒這樣幼稚的問題，因為我知道他酒量有多少，只是又見到王單單醉得錯把昆明當鎮(zhèn)雄，抱著一棵剛栽不久的小銀杏發(fā)嘔，我多少還是比較意外，頭天是急酒，今天不會又是急酒吧。不過，在這兒，王單單是怎么喝醉的，一點趣味也沒有，趣味在于他是怎么解釋他怎么醉的。嗯，他說，吃飯前，我走掉之后，他就陪著朱零去了茶館，心里還想著，這么好的機會，一定要讓朱零好好的講一下詩歌了，還準備好了手機錄音，以防自己領(lǐng)悟不了什么內(nèi)容，以后還可以溫習(xí)溫習(xí)。殊不知，兩人在茶館里坐下來，朱零就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你問他什么，他答上一句，決不多說一個字。王單單連續(xù)問了五個左右的話題，朱零就答了五句。照此下去，少年氣盛的王單單就懶得再問什么了，陪著朱零喝茶就是。茶水一多，王單單又想說點什么了，一問一答，朱零頂多一句話。如此反復(fù)了幾個輪回，王單單只能像朱零一樣沉默，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王單單多次問朱零的朋友：“他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他在想什么呢？”朱零在想什么？即便是他的朋友與親人也不知道。王單單想知道，就坐在朱零的對面想朱零到底在想什么。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想著想著，就跟朱零講幾句話，但朱零又沒有講話的欲望，只好自己憋著。不曾想到，這一憋，心煩、氣滯、神虛，王單單憋了一陣，憋得人生觀全都改變了，再加之頭天晚上的那四杯酒又卷土而來，只好跑到洗手間里去狂吐······，吐利索了，就到飯桌上席的時候，王單單又開始很囂張的出現(xiàn)在酒桌邊上，又喝了多少燒酒我不知道，反正他是醉了的，由銀杏樹扶著。
從那次相識到現(xiàn)在，快六年了。這六年間，王單單滿天下行走，以其秉性和真誠，結(jié)識了不少的詩友和酒友，不亦快哉。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由于眼界開放了，閱讀多元了，思想力和審美力也大大提升了，他實現(xiàn)了從目擊成詩向自覺寫作的轉(zhuǎn)變，具體文本也由早期無處不在的“小我”主持的散點性寫作，漸次進入了從“小我”而引入的“大我”空間創(chuàng)造。詩歌的語言方式、陳述方式和審美向度的落實與呈現(xiàn)，也越來越多元化，越來越克制，越來越追求藝術(shù)性。近年來，云南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青年詩人，王單單在其中始終作為翹楚，與他個體的努力和文學(xué)理想是分不開的，但我覺得，如果沒有到首都師范大學(xué)做駐校詩人和到詩刊社做見習(xí)編輯這樣的機會，我也很難想象他會取得這么大的進步。我們昭通有一句民間諺語是這么說的“如果你是一頭牛，拉到巴黎去你還是一頭牛”，謝謝詩刊，謝謝首都師范大學(xué)，王單單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拉到北京來，拉入首都師范大學(xué)，一年后，他果然還是一個詩人，身份沒有變，但我覺得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充滿智性同時又飄蕩著酒香的詩人。
2017年6月22日 昆明家中
（王單單 十年前）
（王單單 近照）
王單單 1982年生于云南鎮(zhèn)雄。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中國天水·李杜詩歌獎”新銳獎、首屆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shù)節(jié)·中國新銳詩人獎、2016《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云南省作協(xié)《百家》文學(xué)獎、《邊疆文學(xué)》新銳獎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2017年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31屆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詩集《山岡詩稿》并入選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好詩·第一季”。
（王單單詩 楊子人手抄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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